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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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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蔓后偷听的竟然是韶宁!

这下连凤知微都怔在那里。

她的第一反应是毁掉手中的脚链,然而看着韶宁盯着脚链直勾勾的眼神,便知道已经晚了。

在韶宁的心里,一定认为那脚链是在和魏知欢好中被魏知偷偷收藏的,她装作不知,却定然怀着一心的神秘喜悦,遐想着情郎月夜灯下,把玩她的贴身私密之物,无限怀春的荡漾。

直到此刻,荡漾的涟漪被一个惊天的霹雳劈散。

钱彦并不认识韶宁,他只看见一个小太监近乎无礼的瞪着那脚链,而凤知微的神情他没看见,赶紧将手一收,低声呵斥道:“什么人!还……”

韶宁突然走了过来。

她开始迈出第一步的时候还有些摇摇欲坠,第二步开始便稳定了,不仅稳定,还越走越快,钱彦一句话还没说完,她已经直直走到他面前。

凤知微看着她眼神,突然心中一跳,下意识伸手去拉她。

可惜已经迟了。

韶宁突然从怀里拔出一把刀,一刀捅在了钱彦的胸口!

鲜血迸射!

哗啦啦溅了凤知微满手。

钱彦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韶宁,张了张嘴要说什么,最终没能说出来,沉重的喘息一声,向后倒去。

凤知微一把接住,霍然回首盯着韶宁。

韶宁却根本没看她,甚至也没看钱彦,很平静的将染血的刀在身边的藤蔓上擦了擦,收回怀里。

“叮。”

钱彦松开的手指间,溅满血迹的脚链落下地,声响像钢钉,清脆的钉在人心上。

脚链正落在韶宁的脚下。

她低头,用一种近乎陌生的神情看着脚链,看着那曾经紧贴着自己肌肤,在女子最为珍贵呵护的部位日夜厮磨的金丝碧玺。

玲珑玩物依旧光艳灿烂,如那夜耳鬓厮磨,心花也灿烂得要飞了。

那夜里床第间,情郎的手指轻轻抚摸过她的脚踝,手指过处,脚链如花离落枝头,她知道,却温存的伏在锦绣被褥间含笑不语,暗夜里肤光如雪乌发泻落如云,她亦在云端。

如今……

她唇角绽出一抹笑意,不是凄凉不是愤怒不是悲哀,而是浅浅的讥嘲,淡淡的凉。

像午夜里一朵盛放的昙花,遭了雪。

然后她慢慢的伸出脚。

缓慢、用力、决然的。

将那脚链碾碎。

金丝碧玺在薄底快靴底发出低微的碎裂声,瞬间辗转成灰,她犹自在不罢休的碾、碾、碾……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那碧玺彻底化为粉末混在泥尘再也辨认不出,她才慢慢撤开脚,抬起头,注视着抱着钱彦的凤知微。

凤知微脸色也是白的,一手按在钱彦伤口,眼睛紧紧盯着韶宁,等着她也像对钱彦一样,冷不防掏出匕首,抽冷子给自己来上这么一下。

或者凶猛的奔上来,将所有的怨恨洪水般泼在自己头上。

韶宁望着她,却突然笑了。

居然还是平日那种喜悦灿烂,看见她心花都要开了的笑容。

她高高兴兴的对着凤知微笑,亲亲热热上前,一把搀住凤知微的胳膊,把头靠在她肩上,柔声道:“明儿我就要出宫了,想着在宫里再见你一面,可巧在这里碰上,你……欢喜不欢喜?”

她含笑瞟着凤知微,密密的眼睫毛上扬,满是欣喜的望着她眼睛。

看不见地面的鲜血,看不见也在凤知微怀里近在咫尺的被她捅得垂死的钱彦。

凤知微僵立在那里。

连骨头都僵了。

肩头软玉温香肌肤软腻,韶宁的尊贵玉兰香气氤氲而来,透骨香,她却觉得——透骨的凉。

她转动颈骨,自己都觉得转的时候骨头在不可控制的格格作响,她有点艰难的俯视韶宁,对上她晶莹透亮的眼睛。

这是韶宁和她唯一不相像的地方,那双眼睛,透而亮,像被打磨得恰到好处的水晶,照得见内心纤毫的心思。

然而此刻,那双水晶眸瞳里的心思,惊才绝艳的凤知微,也终于不能读懂,或者说,能读懂,却因读懂而无限森寒,寒到宁愿自己不懂。

宁氏皇族的血液里,是不是与生俱来都有这种惊心的偏执,冷静的疯狂?

“见你一面,我也满足了。”韶宁并不等她回答,自顾自的道,“出宫后,我又是另一个身份另一个天地,魏知,你应该知道父皇的意思,我是你的,你可要好好对我。”

凤知微似听非听,按紧了钱彦的胸口,热血汩汩而出,烫不热她的手指。

半晌她闭上眼,深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里满是血液的味道,带着沉厚的铁锈气味,逼进咽喉,呛得人忍不住要咳嗽。

然而她最终也只是平静的开了口。

她道:

“是。”

韶宁的身影,和来时一样一步步消失在花厅假山后。

凤知微抱着钱彦立在花厅里。

“砰。”

远处巨大的礼炮一声轰鸣,灿烂的烟花拔地而起直上云霄,金红彩绿流丝曼长,洒落星子如雨,背对这边的新科进士们,仰头发出惊喜的欢呼。

只有她在烟花下,独立孤凉。

三面穿堂的风掠起她的发,发尾还带着钱彦的血。

半晌她睁开眼睛,听见匆匆的脚步声,一个小太监满头是汗的路过,凤知微叫住了他。

那太监还有些不耐烦,一转头看见凤知微,立即换了满脸巴结,小跑步过来,看见满身是血的凤知微和她怀里的钱彦,啊的一声张大嘴,愣那了。

“想办法去皓昀轩,请楚王殿下到苑里来。”凤知微吩咐他。

小太监在宫中待了也有时日了,知道什么事该看见什么事不该看见,今儿这事就是看见了便会倒霉的,一声也不敢吭,抹把汗便匆匆走了。

凤知微带着钱彦避到了假山后,给他伤口做了简单处理,这里偏僻,到现在也没人来,但是天盛帝就快到了,自己必须要找个理由带钱彦离开。

韶宁那一刀并没有戳准,她大变之下,心思浮动出手不准,偏离了心脉,钱彦还有救,只是必须现在出宫。

不一刻宁弈匆匆到了,他知道凤知微如果不是绝大的为难事,是绝不会派人这样通知他的,所以过来的时候一个随从都没带,直奔花厅,在假山后看见满身是血的凤知微,脸色当即一变。

一变之下他便掠过来,抬手便去把凤知微的脉,沉声道:“要紧么?怎么回事?我立即送你回——”

他的微带急迫的话声顿住,这才看见了钱彦。

“怎么回事?”

凤知微眼光落在地上,那里,碧玺碾碎,金丝还在,她淡淡的扬了扬下巴,道:“倪文昱私藏的韶宁的脚链,被他前来寻子的母亲找到,钱彦拦了下来,拿来问我,被……韶宁看见了。”

这下连宁弈也倒抽了一口凉气,不用凤知微继续说下去,他已经明白了一切,看看钱彦的伤口,深可见内脏,足见下手人的那一刻的恨与狠。

两人对视一眼,都第一次因为韶宁,绽出几分心惊。

“你迅速带他出宫。”宁弈也是个不会浪费时间嗟叹惊讶的人,立即打发了人去皓昀轩,取了他放在宫中的便袍来,给钱彦和凤知微在假山后匆匆换了,遮掩了满身血迹,随即凤知微噗通往水里一跳。

此时礼炮又起,喧嚣的声响伴随着礼乐,遮掩了这边的所有声响,凤知微跳下去便湿淋淋爬上来,在夜风中拧着衣襟,宁弈心疼的看着她,道:“回去冲碗姜汤,可别受凉了。”一边顺手将钱彦胸前的血,擦了许多在他额头上,看起来像是额头被撞伤一样。

凤知微勉强笑了笑,道:“没事。”宁弈扶起钱彦,一手搀住她,向外走去。

三人一旦走到人群中,众人都惊愕的看过来,宁弈对匆匆赶来的胡圣山道:“胡大学士,麻烦稍侯和陛下告假,刚才魏侯不慎落水,新科进士钱彦下水去救,人是救上来了,自己却撞了湖边假山石晕了,我们先在皓昀轩简单处理一下,等陛下旨意。”

“我看魏侯尽管回去,也不用等什么旨意。”胡圣山瞄了一眼正阿嚏阿嚏打喷嚏的凤知微,“陛下正欢喜着你,还指望着你,也不会计较什么,必然是要你回府休息的,包括这位新科进士,都且回去无妨。”

凤知微听这句话古怪,什么叫“指望着你?”但是此时也不是问的时候,众人目光扫过来实在叫人难受,赶紧匆匆出了琼林苑,也没去皓昀轩,直接出宫回府,把钱彦交给宗宸救治,又派人去钱府通知说钱彦大醉当晚不归,忙到四更才停息下来。

四更过后她看看钱彦伤势,虽然沉重,小命却救了下来,一边心中想着这事怎么善后,新科进士马上要朝考授官,钱彦这么重的伤怎么处理,一边想着五更还要上朝,爬上床睡了一会,却似睡非睡,满脑子都是颠倒混乱的光影,一忽儿是清脆娇笑的韶宁,婉转娇柔依在身边,一忽儿是黑暗幽深的景深殿,不着一缕的男女在她床上纠缠厮磨,一忽儿温柔依偎在身边的韶宁,忽然脸色一变,掏出一把匕首狠狠戳进她心房……她浑身一震霍然惊醒,睁开眼却看见窗纸泛出浅白,而夺夺的敲门声响起。

“侯爷,陛下着人来传旨——”

管家的声音有几分焦灼,凤知微定定神爬起身,整衣着冠开正门摆香案接旨,天盛帝借着昨夜“溺水”之事大加慰勉,名药布匹锦缎金银各类进贡的新奇玩意赏了无数,又赞她春闱主持得好,为国家选拔了一批英才,着三等侯升二等侯云云。

凤知微接了旨,心想天盛帝这是玩了哪一出,作为礼部尚书,春闱主持得好是分内之事,不是升官晋爵的理由,最近自己似乎也没有立什么功,对二皇子的所有手腕都是背后参与,拿不到人前来说,天盛帝也未必清楚,那又是为什么?难道终于想起来抚慰她前段时间的牢狱之灾了?

心中虽然疑惑难解,但也不好问,接了旨还得进宫谢恩,只好再赶往宫中。

天盛帝在皓昀轩接见她,宁弈等人都在,看样子竟然一夜没睡,老皇帝虽然满面笑容却难掩倦意,凤知微心中一紧,又什么事发生了?

“春闱的事,累了你。”天盛帝近乎慈祥的看着凤知微,凤知微看着道貌岸然的老家伙,脑海中一闪而过东池里庆妃绕身的那一幕,心里泛上淡淡讥嘲,嘴上却连忙充沛的表达尽忠报国死而后已等等空话儿,正说得嘴顺,忽然看见斜对面的宁弈,慢悠悠的拨着茶碗盖儿,眼光在她身上一荡一荡,似笑非笑,把住茶盏的手指一勾,做了个挑开的姿势。

凤知微一怔,嘴上便开始打结,“这是臣分内之事,万不敢0……万不敢……”

宁弈尾指一挑,笑吟吟又是一勾。

凤知微突然大悟——他是在做那日东池里,挑开自己肚兜的姿势!

唰的一下她煮熟了。

这混账,竟然在堂皇中央议事之地,皇帝驾前,公然调情!

“万不敢……”她直接卡住了。

一屋子的人都奇怪的看着她——魏知才思敏捷满朝皆知,向来只有他把人说倒的,没有他说话打结的,今儿个怎么结巴了?

凤知微一急,无奈之下只得离座磕头,“臣万不敢无有寸功,便受厚赏!”

跪在地下狠狠瞪了宁弈一眼——你害我失态,还不得不把到手的封赏推辞出去。

宁弈微笑喝茶,若无其事。

天盛帝怔了一怔,随即展颜,“魏知,朕知道你惶恐,不过这赏赐你当得,年轻人谨小慎微是好的,但也不必太瞻前顾后了。”

“陛下。”凤知微此刻心倒定了下来,有心想试探下皇帝目前对自己的心态,磕了一个头道,“臣年轻识浅,才薄德鲜,便是有些微功,那也是圣天子英明护佑,诸位同僚鼎力相助,我朝立国十余年,历诸臣千余,臣已算是第一异数,陛下屡加厚赏,臣已惶愧无地,擢升过快,恐伤福德,还请陛下收回侯爵之封,留作臣日后进步余地。”

这话其实就是很明显的提醒了——功高震主,荣宠过盛,赏无可赏,本就是为君者对臣下的最大忌讳,凤知微身在高位,如果再贪恋权位,以天盛帝的多疑,难免不会有心结。

天盛帝怔了一怔,一瞬间眼神闪过一丝犹豫,随即便笑道:“你至今不过一个二等侯,倒也不算什么,朕不是小气天子,你尽管立了功来,朕自有赏你的,我堂堂天盛,对你这样一个文武兼备的重臣,连个侯爵都赏不出,岂不是让周邻诸国笑话?此事无需再议。”

他说得坚决,凤知微也不好再坚持,爬起来坐回去,心中思量,老家伙今天高帽子给自己戴得一顶又一顶的,是要做什么来着?

想起那句“周邻诸国笑话”,突然想起宗宸曾给自己提供过的一个信息,心中一震,隐约猜到了一点。

不会吧……

“魏知。”她这边念头还没转完,那边天盛帝已经道,“让你过来有件事。”说着递过来一封烫金书简。

凤知微接了,翻开来一看,却是西凉摄政王寿辰,给天盛下的帖子。

她的眼瞳缩了缩——西凉当年其实算是天盛分裂出去的,已驾崩的老皇殷志谅,原先就是天盛帝麾下爱将,为此天盛和西凉邦交甚恶,几乎从无来往,和西凉接壤的闽南和陇北,将国门守得死死,只是这一代西凉刚历经了翻覆——殷志谅驾崩,皇帝年幼,摄政王主掌大权,这位摄政王大约实行的是国内扩张权势国外友好交联的国策,屡屡对周边诸国示好,换成以前,天盛泱泱大国,自然不屑理会,可如今天盛国力在长年内耗中已经趋向衰微,在闽南和陇北之间的长宁藩又蠢蠢欲动,天盛帝大约是怕拒绝了西凉,西凉会转而和长宁勾结,给自己带来麻烦,所以准备接下西凉的示好了。

凤知微露出一丝苦笑——这个时候给自己看这个,什么意思,明摆着了。

难怪又是赏赐又是高帽子,原来又要人去冒险。

果然听天盛帝笑眯眯的道:“魏知,刚刚你还说寸功未立,没有进身之阶,如今可来了机会,西凉摄政王四十寿辰,相邀我国观礼,你曾出使南海,对那边比较熟悉,也素来大方稳重,朕想以你为正使,出使西凉,想来以你的才能,必能不卑不亢,既镇服西凉蛮夷,又不堕我天盛声威的。”

既要交好一直以来的敌国,还得镇服蛮夷不堕声威——你以为我是神咧!

凤知微一肚子腹诽,此时却什么也说不得,难怪前几天这堆人就神神秘秘,难怪老胡说什么“指望你”,原来早就打好了主意,天盛帝这人刚愎独断,属意于自己,那是谁也不能改变结果的。

她只好跪下谢恩接旨表忠心,天盛帝满意的看着她,道:“你面上出使西凉,却还有个任务,给朕盯紧点长宁藩,朕怀疑长宁那边和西凉,只怕难免也有些勾结,你仔细着了。”

你知道长宁和西凉有勾结,两个敌人虎视眈眈在那里,你还派我去?凤知微手指无声的捏着,脸上笑得端庄和祥,“陛下放心,臣一定为您看好西南门户,有什么东西爪子伸出来,砍断就是。”

天盛帝舒心的笑起来,道:“也不必惊动太过,有个掣肘便好,朕信得你有分寸。”

凤知微垂了眼,心中冷笑,所谓出使不过是附带任务,真正要紧的便是查长宁藩的动静吧?这样一来,这趟出使可凶险得很,西凉邦交未建,还算敌国,是虎;长宁名虽外藩,心思早异,是狼;这一狼一虎盘踞西南,很可能已经暗送秋波,自己还要撞上门去!

现在看来,这个二等侯,还真是太便宜了!

凤知微忍住怒气悻悻告退,临走时和大太监贾公公擦肩而过,听见他低低问天盛帝,“陛下……淑妃之父因牵涉未名绿林案已经下狱,其母早丧,您看是不是通知其他人进宫……”

“不用了!直接把尸骨发还出宫!”天盛帝的回答隔着隔扇也能听出那份咬牙切齿的恶狠狠。

凤知微停在门槛上的脚,顿了顿。

淑妃死了。

这位和二皇子勾结,在韶宁失身案里扮演了一个角色的妃子,一次错便全盘皆输,葬了家族荣华,也送了自己性命。

只是,为什么是今天?

是韶宁下的手?

昨天发生的事,韶宁回宫一想,一定能想明白那夜发生的事,比如是谁挑唆她趁夜私会魏知。

她想清楚了,自然不会放过淑妃。

但是凤知微也没想到,韶宁下手竟然这么快,想来她也知道自己要出宫,出宫后再想对身处深宫的淑妃报复,不太容易,干脆当夜就动了手。

韶宁的狠心和决断,本就比她亲哥哥要强,和凤知微相处不过是因为少女情思而自然多了几分温柔和羞涩,真要动起手,凤知微怀疑自己未必狠得过她。

凤知微迎着射来的日光,眯了眯眼,将一声叹息收在心里,迈出门去。

她出了宫,一眼看见自己的轿子旁还停着一辆素色车辇,几个太监挥舞着拂尘迎上来,低声道:“魏侯,陛下命您护送公主入皇庙。”

凤知微沉默了一下,点点头,经过素辇时微微躬身,看见辇侧有一点碎落的琉璃在闪光。

她的眼神在琉璃上掠过,随即转开,进了自己轿子。

皇庙离魏府不远,几乎就是隔街,内务府、工部、礼部在联合督造时,将原先皇庙周围民居会部迁走,专门造了一条小街,也不知是方便公主清修时前来向魏侯请教佛理还是什么,那条十分清静没有任何杂人的小街,直通向魏府后门。

皇庙落成那日,凤知微曾经对着那条奇妙的街摇头苦笑,觉得天盛帝这个人也是妙人,果然是那种表面力持庄重骨子里却带几分荒诞邪气的,这皇庙,看在明眼人眼里,不就是实实在在的供他和公主偷情之所?

“公主,皇庙到了,您需要下轿吗?”她隔帘询问。

原以为韶宁会出来的,不想轿子里静了一静,随即韶宁道:“不了,直接抬进去。”

凤知微目光一闪,看着那四人轿的轿夫,将轿杠换了个肩,抬了起来。

“未得公主宣召,外臣不敢入庙。”凤知微退后一步,又试探了一句。

里面又静了一静,随即韶宁“嗯”了一声。

凤知微含笑退开,看着轿子进门,回自己府邸,随即立即从后门出来,穿过那条清静的小街,到了皇庙后门。

皇庙里移栽了不少荫木,她从树上过,按方位找到了公主的后院,在屋顶上伏下来,等。

过不了一刻,果然看见公主的轿子过来,护卫早早的留在了二门外,侍女们被留在了月洞门外听候侍候,轿夫直接将轿子抬进内院后退出。

现在院子里只剩下了那顶轿子,静静矗立在午后的浓荫里。

半晌,轿帘一掀,韶宁出来。

凤知微没有动。

韶宁出来,在轿边伸出手,一人款款将手伸出来,搁在她掌心,两手一握。

凤知微眼神缩了缩。

和韶宁一样洁白的,保养精致的手。

什么人能令韶宁亲自相搀?

凤知微倒怔了怔——她先前看见那碎裂的琉璃,倒像是宫人用品,韶宁带发修行,是不戴首饰的,轿子里又没有其他宫人,虽然那也可能是别人无意遗落,但是心细如发的她还是存了疑念,后来看见轿夫频繁换肩,以韶宁的重量,似乎还不够将轿夫累成这样,这才跟了过来等着,如今果然轿子里还有人,只是这人身份,似乎还是出乎了她的想象。

那人出轿,乌发堆髻衣饰宽大,因为半垂着头,只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脖颈,凤知微第一眼没认出她是谁,怔了怔。

眼见韶宁扶着她,笑道:“小心些。”

那人莞尔,抬手掠了掠发,一个简单的动作也做得十分风情,凤知微心中一震,终于认出了是谁。

竟然是庆妃。

两次见庆妃,她都给自己留下了身姿妖娆的印象,难得看见她这种素淡慵妆,难怪第一眼没认出来。

疏落日光里庆妃拍了拍韶宁的手,亲昵的道:“哪用得着这么小心,不过才一个多月。”

韶宁笑了笑,搀着她进了房,凤知微极慢的挪到檐下,将自己倒挂下去。

庆妃的身影,淡淡的映在窗上,那衣服完全的没有腰,飘飘洒洒荡在那里,虽然很有逸致,却将一切女性线条都遮没。

她扶着腰,慢慢的坐下来,韶宁靠在桌边,道:“我有几个亲信宫人都随着出了宫,拨几个去侍候你,你放心,定然可靠。”

庆妃笑了笑,却道:“你那位陈嬷嬷可不必拨给我,那是你用惯了的人,我那边也不需要多少人,我自己带得有人,过两天不动声色的以出家人身份进来,不显眼。”

凤知微听着这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想庆妃在宫里呆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出宫?天盛帝知道不?想来是知道的,不然韶宁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把他的宠妃拐带出宫,但是这么神神秘秘的,又为什么?

“麻烦你了,实在是宫里那地方太阴森,钦天监算了,我必得挪出到清静干净地方才好。想来想去,只有你这里合适。”屋内庆妃笑道。

“说什么麻烦,昨夜……你不也帮了我。”韶宁拍拍她的手,眼光在她肚子上一瞄,嘴角掠过一丝森冷的笑意,道,“放心,我会照顾好你的。”

昨夜……

凤知微眉头一皱。

难怪淑妃能死这么快,原来还有庆妃的手笔。

屋内庆妃站起身,捶捶后腰,回头对韶宁一笑,一笑间百媚横生。

“公主,便是为了你,我也会保重我这身子的。”

韶宁注视她……的腹部,半晌伸出手,缓缓的摩挲,庆妃没有让,低头几分神秘几分骄傲的看着她。

韶宁动作很慢,眼神很远很空,良久,低低道:“……来得多么及时……我仿佛看见了新的希望……我会看着你降生……我会护持你长成……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击倒你那虎狼一般的兄长……乖乖的……等着我……”

她泛上一丝古怪而凄凉的笑意。

“……我的兄弟。”

凤知微心事重重的从小街拐回府,在拐过一个弯的时候,突兀的和一个人撞了满怀。

她一抬头,发现正是此刻自己最不想看见的人,心中一震,却立即马上扯出一脸笑容,道:“殿下好巧。”

“不巧。”宁弈仔细看着她,“我专门在这里等你的,韶宁没有为难你吧?”

凤知微怔了怔,这才知道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心里微微一热,这回的笑容自然了点,摇了摇头。

“没事就好。”宁弈似乎很忙,他的大轿停在不远处,“我看你一眼,马上就要回洛县,陛下的行宫已经开建,事务很多,韶宁这边我会加派护卫,好在你马上要出使西凉,正好避开她,等到你回来,大概她也能想通了。”

他难得絮絮叨叨说这么一大堆话,凤知微听得心潮微涌,犹豫了半晌,道“我……”

宁弈抚了抚她的发,笑道:“行宫就定在黎湖湖畔,依山靠水开阔畅朗,等落成后,带你去看看。”

凤知微笑了笑,道:“好,我们两个比陛下还抢先,第一个畅游行宫。”

宁弈唇角微微弯起,目光柔和的注视着她,突然道:“洛县那里很有些特产,你有什么想吃的么,我给你带回来。”

凤知微心神有些恍惚,不在意的道:“这些年什么都吃过了,再想不出什么好的了……还记得小时候过生辰,我娘做的藤萝饼……特别香软,咬一口,满嘴藤萝清香……”

她突然住口,眼神一层层暗下来。

宁弈抿了抿唇,没说什么,只道:“我走了,七日后你离京,我再忙也会赶回来送你,此去凶险,我让宁澄跟着你。”

“不用。”凤知微立即拒绝,她知道宁澄在宁弈身边的地位,说保护其实都是假的,宁弈有限的安心和舒展,都来自于马马虎虎而又忠心耿耿的宁澄,那是他的开心果,任何人替代不得。

宁弈却已经笑了笑,忽然将她一推,推入墙角死角中。

凤知微猝不及防,被他牢牢按在墙上,困在双臂和墙壁之间,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一暗,华艳清凉的气息罩下,额头微热湿软,宁弈的唇已经轻轻印下。

他轻吻她额头的姿态像在膜拜,像风膜拜遥远的山,雪膜拜万里的冰湖,一往无前的奔来,无所顾忌的投入,悠缓温存的盘桓。

凤知微簌簌眨动的密密眼睫,扫在他颊上,微微的痒换了他低沉的笑,有点恋恋不舍的移开唇,修长手指轻轻刮上她的鼻,灼热的呼吸喷在她颈侧,“……我但望你强大而勇敢,不需要任何护佑,却又希望你柔弱而依赖,能够被留在我身边。”

凤知微轻轻一笑,“真是个矛盾的愿望。”

宁弈叹息一声,缓缓放下架在她身前的手臂,又深深看她一眼,随即转身便走。

他一句话像叹息,散在风中。

“谁说不是呢……”

午后的阳光将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终于转过街角而不见,凤知微怔怔望着他的背影,抬起的手,凝在半空。

那是一个召唤的姿势,却至始至终,没有一声出口的呼唤,来相配。

六日后,诸事已毕,出使西凉的使节队伍,明日便要离京。

凤知微经过思考,决定将宗宸留下,她现在不比以前,帝京的情形也需要时时掌握,宗宸和他手下永远隐在暗处的组织,对于打探消息自有自己成熟的渠道。

至于顾南衣——那还用问吗?消息一出来,一大一小两个包袱已经打好了,顾少爷和顾少爷家小小姐的。

凤知微也没打算拦,那两个人本就谁也拦不住。

这天她从朝中回来,和那几个说好明天要起早早点睡,便拖着困倦的身子准备回房。

她的卧房在后院,是个独院,有自己的小厨房,却从未开火,她很随意的从厨房门口经过,突然停住了脚步。

厨房里竟然亮着灯,门开着一线,有低低的话声传来。

“这样……七成面……对……加猪油和糖……您这揉面手势不对……还是小的来吧……”

“不用。”淡而凉,熟悉到梦里也能听见的声音,“我自己来。”

有淡淡的,魂牵梦绕的香气飘出来,多年前秋府小院陋屋里,曾有人满含温存亲手调制,如今却已人间天上,再追寻不来的香气。

她靠着墙,怔在了那里。

一线透着光的门缝里,有人听见响动,转过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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