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晴朗的日子,晴朗到让人觉得这样的日头下什么异样都不会发生。
仪式在王庭外的草原上进行,早已搭了高台彩棚,十里飘红,王军一万梭巡于周围十里,青鸟白鹿火狐三族居中拱卫,四面放着数十口可以用来洗澡的大锅,翻滚着羊肉的香气,不住有人用巨大的爪篱将熟了的肉捞上来,用杀人的长刀给切成脑袋大的肉块,香料盐水里一滚,大木盘子托了,流水般往靠近高台的各族首领贵族席上送,肉香和酒香,被无拘无束的风远远的卷开去,熏得人几里外便可醉去。
远近族民皆盛装赶来,歌舞弹唱,女子翩翩花裙,像无数绚丽花朵绽开于一色深翠。
后殿里,凤知微亲自为赫连铮正了正七宝金顶冠,仔细端详着一身金色镶黑边长袍,碧玉纽带七彩腰刀,英姿勃发的男子,笑道:“可比我初见你像样多了。”
“你会发现我更多的好,”赫连铮向来不懂谦虚,盯着一身黑裙,简简单单束着银色腰带的凤知微道:“你怎么不换衣服?”
“王庭为我准备的是红袍,可我还在孝中。”凤知微挽了他向外走,淡淡道,“而且……也许我未必需要换衣服。”
赫连铮侧头看了看她,没有说话,梅朵突然跟上来,道:“阿札,我也跟着你!”说着便来挽他另一边的手臂。
赫连铮推开她,盯着她的红袍,那是火一般的颜色,金色腰带,缀满玛瑙和琥珀,竟然和大妃的正装十分相似,赫连铮本就遗憾不能看见凤知微着草原大妃正装的华贵模样,此时看见梅朵这样穿着,顿时皱了眉。
“梅朵姨,”他道,“你可以跟着我母妃去,但是这身袍子不能穿,别叫人看见了误会。”
“有什么误会?”梅朵一脸茫然无知。
人家巴不得误会吧,凤知微看在眼里,笑笑,目光在梅朵紧紧抓着赫连铮腰带的手上掠过。
“你知道有什么误会。”赫连铮并不留情面,拉开她的手。
“大妃。”梅朵竟然转了个身,抓住了凤知微的腰带,“这是我为大典赶制的新衣,我花了一个月工夫,难道要我现在脱下来吗?”
凤知微看着她一脸哀求之色,想起初见时她的傲气,觉得很有趣,忍不住笑了一下。
她一笑,眼神里就浮出一些特别的东西,梅朵看着她的眼睛,突然便觉得心中一震,手不知不觉松开。
赫连铮立即牵过凤知微扬长而去,牡丹花儿从后面赶上来,笑嘻嘻揽住梅朵肩膀,道:“我们走,有好事儿说给你听。”
片刻后,走在前面的凤知微听见梅朵一声尖叫,声音充满不可置信的愤怒。
凤知微笑笑,对身边宗宸做了个手势,快步离开。
在即将迈出最后一道门的时候,有一队小喇嘛快速的过来,拦住了凤知微。
“达玛阿拉说,请你不要去参加仪式。”
“什么?”赫连铮脸色立即沉了下来。
“达玛阿拉说,如果你真的如你所说的会爱着草原,那么就不要在这个吉祥的日子里,影响王一生中最隆重的庆典,给他的前路笼罩上乌云。”小喇嘛向着凤知微一礼,随即又转向赫连铮,“王,阿拉说,如果她出席,他就不会出现。”
“那便不出现吧。”赫连铮毫不犹豫,“我倒不相信,缺少了活佛祈禳的即位仪式,会当真受到诅咒!”
“王!”前来迎接的族长纷纷惊呼。
“天神的旨意需要达玛阿拉指引,历代草原王的诞生不能离开阿拉父亲!”蓝熊族长扈特加半跪于地,恳切的望着赫连铮双眸,“这不是那日的大妃之争,不过是不参加仪式,达玛阿拉已经做了让步,您不要再任性了!”
“王,没有活佛的仪式,将会不被族民承认!”
“大妃可以另选日子再立,无论如何即位仪式为重!”
七嘴八舌的劝说声,带着急切涌来,有人在偷偷牵凤知微衣袖,示意她自己请辞。
“你们的活佛,坚持不要我出现在仪式上。”凤知微终于开了口,语气平静,“诸位都听见了。”
众人都点头,有点不明白她强调这个做什么。
“那我就不去了。”她下一句说得轻描淡写,转身就走,“请大人们保护好王。”
“知微——”赫连铮长声一唤,凤知微早已头也不回离去,而对面,达玛活佛的仪仗法器,迤逦的一路行出院子。
坐在舆上的达玛,今天的精神看起来更加衰败,软塌塌堆在那里,绣金袍子空荡荡的飘着,他在舆上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凤知微,凤知微对他一笑,做了个口型。
达玛一怔,还没揣摩出什么,凤知微已经擦身而过。
草原王即位的仪式,不似中原繁琐多礼,十二部军列阵以示军威,十二部族长献礼,达玛将金盆里的酥酪点在新王额头,以示祈求草原年年丰饶,再摆出些神示,然后大家吃喝歌舞玩乐,举行盛大的骑射狩猎活动,热闹个三天三夜,也便完了。
赫连铮挟屠灭貔貅族威势而来,身边有蓝熊铁豹两大骁勇部族支持,震得部族中那些野心勃勃觊觎王位的兄弟们不敢轻举妄动,所有人的公开或私豢势力,都被看守得滴水不漏。
十二部军现在只剩下十一部,在高岗下一字以方阵排开,各着以金、青、白、赤、蓝、黑、浅灰、深灰、黄、月白、绿十一色皮甲,形容严整,军威如铁,手持一式弯弧长刀,刀尖透着沉厚的乌金之色,在日光下无边无垠铺展开去,一起一落,都眩成光海翻腾,逼得人不敢睁眼。
赫连铮金袍黑马,银狐大氅飞舞猎猎,一声长笑,自高岗飞驰而下,所经之处,所有人轰然跪下以掌加额。
马蹄翻飞,溅起草皮四散,赫连铮的马飞驰到哪个方阵,那方阵便悍然拔刀向天,“嚓嚓”齐响里,十一色刀光如练,一层层翻叠如浪,赫连铮便是那唯一登临浪头的弄潮儿,俯瞰潮头,万浪俱在足下。
草原男儿们轰然诚服,草原女儿们目光熠熠。
一圈阅罢,新王登临王座,高台之上铺了红毡金案,族长们按年纪顺序,各自献礼。
不过是些各自领地特产土物,以示将赖以生存的最珍贵的东西献给新王。
赫连铮微笑雍容,对每位族长都大加褒奖,达玛活佛坐在他身侧,满是皱纹的老脸上有淡淡的笑容。
最后上来的是火狐族长克烈。
年轻的男子,火红皮袍黑色狐裘,衬得一张迥异草原男儿风格的脸越发娇艳,细长流波双目笑意盈盈,手中金盘里托着一块雕成飞鹰状的乌金。
众族长都有艳羡之色——火狐的领地里有一个小乌金矿,所以十二部里除了黄金狮子,以火孤部最为富庶。
“以我族赖以生存之至宝,献给尊荣无上大王。”克烈的举止优推而谦恭,将乌金高举过头。
赫连铮盯着他,微微弯了弯唇角,道:“克烈兄弟不必多礼,你是我呼卓部最年轻的族长,将来兄弟还要多依赖你。”
“愿为大王驱策。”克烈笑吟吟的退下去。
有人奉上金盆,装满洁白的酥酪,达玛活佛颤悠悠站起身来。
赫连铮转头笑命身边女奴:“还不去搀扶达玛阿拉——”
他一句话没说完,突然脸色变了变,随即所有人都看见他眉宇间泛出一股残青色,惊呼声里,赫连铮晃了晃,突然倒了下去!
哗然声起,族长们都抢上前来,达玛活佛一震,险些撞倒金盆。
“大王!大王!”蓝熊族长等人围在赫连铮身边连声呼唤,有人脚不点地的飞奔入王庭拖出医官和巫医来,这些人满头大汗挤进来,手忙脚乱把脉的把脉扶乩的扶乩占卜的占卜跳神的跳神,忙得个乌烟瘴气乱七八糟,却对赫连铮的情况完全说不出个所以然,半晌在族长们焦急的催问下,王庭医官才结结巴巴的道:“大王好像……好像不成了……”
“怎么回事?”众人急声问,青鸟白鹿两族族长立即互相使了个眼色,重新安排王军护卫,在高台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将赶来探听消息的贵族全部堵在台下。
“我看看,我看看——”达玛活佛气喘吁吁的被人搀着走近来,众人急忙让开道路,老喇叭仔细的看着赫连铮惨青的面色,有点不敢相信的把了把他的脉,半晌闭目一声长叹。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老喇嘛泪如雨下,“你不该这样去的啊,怎么会这样?难道不祥的乌云,这么早便罩在了你的头顶?”
这话说得族长们面面相觑,不禁想起前两天赫连铮的忤逆神的旨意,悍然自判鞭刑,有人迟迟疑疑的道:“难道是天神怪罪……”
“什么天神怪罪!”有人挤进来大声道,“看大王这脸色,好像是中毒,分明是有人下毒手,看看谁今天接近过王!”
说话的人是克烈。
“我的儿啊——”牡丹花儿带着八彪从下方台席上奔上来,一路连踢带踹的将人赶开,扑上去抱住赫连铮就哭,“你这是怎么了,今早还好端端的啊……”
“大妃。”前天被淳于猛揍得脸上青肿未消的加德挤进来,翻翻赫连铮的眼皮,忧心忡忡的道:“您别急着哭,我听说中原施毒的人身上都会有解药,还是先把那个下毒手的人给找出来,救下大王要紧。”
“今早大王能遇见谁?”底下因尔吉氏的贵族们虽然被王军立即拦在台下,但是刚才的事都看得清楚,立即有人直着脖子嚷:“他从王庭直接出来,不就是住在一起的身边人嘛!”
这句话一出,有片刻的安静,随即便像热油锅溅入凉水,砰一下炸了开来。
“王身边还能有谁?立妃前后三天,都是大妃侍寝!”
“今早王从后殿出来时谁陪着?”
“大妃!”
“女奴也有侍候!”
“女奴近不了王的身!”
“先把今早所有侍候过大王的女奴都唤过来!”加德自作主张开始指挥,“严加拷问。”
惊惶不安的女奴们被拖了过来,一个个缩在地上颤抖。
“长生天在上,今早大王的衣服,是大妃亲自整理的。”
“早饭是是是奴婢端上来的,但是当时是所有人——一起吃的,大妃还给大王亲手切了块肉……”
“出来的时候王没要我们随侍,是和大妃一起走的,奴婢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一个个说完了,也都搜完了身,台上又安静了一阵,克烈默然不语,加德眼角透一抹笑意,也不说话,青鸟白鹿族长忽视一眼,沉声道:“牡丹大妃,你看……”
刘牡丹呆呆的坐着,一副伤心欲绝完全没有了主意的样子,抹了一把鼻涕,顺手揩在身边的克烈身上,气若游丝的道:“……叔叔们做主吧,我老婆子没啥主意了。”
“不可能的!”八彪纷纷摇头,“大妃怎么可能害大王?别胡乱冤枉人。”
“冤枉不冤枉,也得先查问,既然大妃无辜,就应该更不介意我等冒犯。”克烈答得平静。
“来人。”青鸟族长点点头,道,“请大妃!”
说是“请”,白鹿族长却点了足足有一千王军,众人扬着脖子看着刀甲鲜明的王军列队而过,眼神里的意味复杂万端。
有担忧着大王即位庆典终于又出了事端,草原或许将要爆发新的流血事件;有欣喜大王庆典果然生变,越乱越好不妨浑水摸鱼。
青鸟白鹿蓝熊铁貂在将王军收拢,各家族长都在悄悄传呼自己的护卫,加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退出了人群。
达玛活佛今天精神一直有一点恍惚,坐在赫连铮身边沉思不语。
王军列队整齐的奔向不远处的布达拉第二宫,人们停下歌舞,探头张望。
“不用请,我来了。”
女声淡淡,听起来似乎并不高,每个人却都听得清楚,台上人齐齐变了色。
人群分开一线,有人缓缓走来。
高挑清瘦的女子,黑裙端严,裙摆滚着宽银边,素净里有种凝然的沉肃,和四周的华艳对比,不觉单调反觉高贵清爽,行走间的姿态,如衣袂带风逐波水上,在日光下碧野中,飘飘而来。
人群看着这样的气质,恍惚间便忽略了那黄脸垂眉,不自觉的纷纷屏息让开。
凤知微到了。
台上族长们看着她神态雍容款款而来,神情间都有了一丝惋惜,这样的女子,应该会草原上前无来者的出众大妃,可惜……
“来到草原的母狼!”寂静的人群中突然有人切齿大叫,“达玛阿拉说的一点也不错,你每一根毛尖都带着无解的毒药!”
“达玛阿拉早就说了你是王的劫数和陷阱,可恨大王被你这丑女蛊惑,一意孤行!”
“滚出草原,呼卓部需要的是和祥与平静,不需要你带来的血和战火!”
达玛的预言,那天在场的人都知道,赫连铮为了大妃忤逆活佛自判鞭刑,所有人亲眼得见,此时不管真假,熊熊怒火都直奔凤知微而去。
有人扬手砸出了手中啃剩下的羊骨头,更多人得了提醒,就手将手中东西砸出去。
跟在凤知微身后的顾南衣抬手轻轻一划。
所有砸过来的东西仿若遇见了透明的墙,纷纷在凤知微身边三尺之外落地,呼卓部的人什么时候见过这种神奇武功,齐齐瞪大眼呆在当地,就差没嚷:“鬼啊——”
“别乱砸。”一片安静中凤知微偏偏头,巧笑嫣然,“小心我等会叫你们把自己砸出来的东西都吃下去。”
她语气清淡,然而那眼神一掠,众人都觉得那不是开玩笑,瞬间都退了退。
“大妃你来的好。”青鸟白鹿两族族长有点尴尬的迎上来,“王出了点事故……”
对于这两位忠心耿耿的族长,凤知微一向还保持着几分尊敬,微微颔首,快步上前看了看赫连铮,皱眉道:“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立即有人冷笑,“这得问大妃你自己。”
“哦?”
“装什么傻!”赫连铮一个远支堂兄扬着脖子叫,“大王今早一直和你在一起,然后就中毒了,你这来到草原的母狼,迫不及待对我们的王下手,还不拿出解药?”
“我为什么要对王下手?”凤知微一笑,“他死了我有什么好处?”
那人窒了一窒,所有人都陷入沉默,觉得这句话正中要害,大王在,大妃才是大妃,杀了大王,大妃还算个什么呢?
克烈却突然笑了笑。
“大妃。”他悠悠道,“按说我不该管因尔吉的事,但是王的事,就是草原的事,谁都责无旁贷。”
凤知微转身笑望他,克烈抬起眼。
两人目光相对,各自一闪,都没有退让之色。
“各位,前不久我们火狐部驻守草原边界的战士,截获了一封信。”克烈从袖筒里掏出一封纸笺,“信是大妃写给主管王庭王军粮食供应的禹州粮道的,信中说——”他拖长了语调,慢吞吞道,“草原最近将有变动,部分军粮暂时不需要,由禹州粮库保管,大妃的护卫队会来接收。我想问问大妃,你信中所说的,是什么变动?为什么突然不需要禹州的粮食?您的护卫队,为什么会去接收我草原王军的军粮?”
台上台下都起了一阵骚动,这事便是族长们也都不知道,都惊疑的盯着那信,克烈带着一抹优雅的微笑,将信传递给众人看了,草原贵族都通汉文,虽然不认得凤知微字迹,但那字迹骨秀神清,信笺纸张都是中原所产,更钤着“圣缨”印记,这草原上,除了凤知微,再没有第二人有这些。
克烈一挥手,底下立即有人绑上来一个男子,穿着送嫁护卫队护卫的服饰,跪在底下满面惊惶。
“这是王军在靠近禹州边界抓住的那个给大妃传递文书的信使。”克烈道,“他当时神情鬼祟,引起了我部下怀疑,信便是这么搜出来的。”
“大妃!”那男子频频向凤知微磕头,神情愧悔,“属下办事不力!请您责罚!”
凤知微噙一抹冷笑看着,纹丝不动,克烈将信在手中轻轻掂着,细长流金的媚眼瞟着她,笑意薄凉,“大妃,我是不是可以这么猜想,这代大王唯一一个弟弟还在襁褓中,第一个孩子也还在娜塔的肚子里,王室青黄不接,您是不是想效仿牡丹太后,在王死后挑起咱们草原王庭的重担,独揽大权,然后在合适的时机,将呼卓部整个的献给朝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