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知微还在笑吟吟捧着杯,凝视着燕太公,等着老家伙连额头都崩出青筋来了,才吭哧吭哧憋出一句:“是……”,笑得越发开心。
她温和的握着燕太公的手,语重心长的道:“燕氏真是不负本官所望矣……”
燕太公眼神闪过一丝愤色,却瞬间被苦笑所掩,深深躬下身去。
凤知微看他一眼,笑笑,不打算穷追猛打,自端了杯离去,凡事适可而止便成,逼得太紧,把老头子逼昏就得不偿失了。
她微微皱着眉,觉得生吞了海鲜的肠胃有那么一点不调。
突然觉得背后一冷,有芒刺在背之感,她以为有刺客,霍然转身,却只看见一双眼睛,带着凌厉的锋芒,直直的迎上来。
燕家那位大小姐嘛。
凤知微若无其事的迎上那目光,又漫不经心的要转开眼,她不会和那女人斗眼神的,值得么?
突然便起了促狭之念,她含笑举杯,对死死盯着她的燕怀莹遥遥一敬。
满堂的目光刷一下转过去,燕怀莹没料到凤知微竟然会遥敬她,躲避不及,正被人看见她正“痴痴”望着魏大人,她怔了怔,瞬间红晕上脸,而众人都露出心领神会笑意——哦,原来是少女怀春,恋慕英雄少年。
好事嘛,呵呵。
燕怀莹眼睛一转,看见众人表情,她不是傻子,看出众人眼神里的未尽之意,勃然大怒,气得胸口起伏,却又无法开口为自己解释。
凤知微一举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燕家小姐瞬间就成了她的“爱慕者”。
这边气炸了肺,那边凤知微已经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回座,她觉得肠胃越来越不舒服,只好一杯又一杯的用酒压下去。
燕怀石坐在她身侧,恢复了以往的灵动自如,和一桌人相谈甚欢,五大世家几次试图挑起船舶司的话头,都被燕怀石轻描淡写的挡了回去。
眼看天色不早,黄家家主心急,终于忍不住直接道:“大人,船舶事务司一旦开办,事务冗杂,我黄家虽然人才菲薄,却也有些勉强可用之人,愿为大人一效绵薄之力。”
拥有地皮最多的上官家立即接道:“事务司选址不知大人可有打算?只要看中哪块地,上官家一定倾力以助!”
陈氏李氏也连忙表示在经济人力物力上两家都可以襄助,凤知微支着酒杯似笑非笑听着,每个人说话她都点头,每次点头后她都不说话,末了才淡淡道:“众位家主不计个人私利,踊跃相助,此等拳拳爱国之心,本官在此先谢了,待回京后,必将于陛下驾前,为南海世家请功。”
家主们大喜,凤知微又道:“本官在南海主持此事,主要负责和当地官府交涉联合,众位家主这些细务,和燕兄弟商量着办就是。”
家主们喜色未去,又是一怔,面面相觑,上官家主性子最暴,又多喝了酒,脸涨得通红,眉毛一轩道:“要我们和一个小辈杂将……”
他话说到一半,被身边李氏家主拉了一下袖子,醒觉过来赶紧住口,凤知微却已听见。
她脸色未变,眼光却已沉了下来。
杂种,这么恶毒的词,用在燕怀石身上,他的身世,看来比自己想象得更复杂。
他便是背着这样的称呼,受着这样的歧视,长到如今?
“上官先生!”她放下酒杯,一整晚的风轻云淡,第一次换了冷而重的语气,“你喝多了!”
上官家主惶然站起,正要说什么,凤知微已经携了冷然不语的燕怀石离席,道:“散了吧。”
所有人急忙站起,凤知微理也不理扬长而去,世家家主们十分尴尬赶紧告辞,燕家人送他们离开,又在庭前聚齐。
燕太公一言不发,燕文宏重重叹气,半晌道:“当初他离家说去帝京,也以为就这么闹着玩玩,指望着送走他省心,没想到这小子心思足,竟然攀附上了当朝红人,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燕太公沉思半晌,叹气道:“他现在有靠山,胆子大了,原以为拿着陈氏那个贱人和他那个女人,他能懂得退让,不想今晚看来,他倒像存了一份鱼死网破的心,也是,如果将来燕家家主是他的,那咱们现在拿着的他的软肋,就什么都不是了。”
“太公!您真要将下代家主给他?”燕家众人大惊失色,“不能!南海谁不知道这小子身世?这个杂种一旦做了家主,燕家百年传承都将蒙羞,他会毁了燕家!”
“不如先拖着吧父亲。”燕文宏建议,“等钦差大人走了,他还得意什么?”
燕太公用几分失望的眼光看着二儿子,想着他还不如孙子有决断,又想起离家出走的长子,心中一痛,吭吭的咳起来,半晌道:“你又糊涂了!钦差大人走了,事务司还在!将来朝廷赐爵封官,一定也是给事务司总办,只要他做了这个总办,燕家家主就必须是他的!”
燕家家人露出五雷轰顶之色,燕怀远突然走过来,在燕太公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老头子先是一惊,随即脸上露出苦涩之色,看看低头不语的燕怀莹,再看看面色惶然的燕家人,半晌长长叹口气,喃喃道:“也只有这样了……”
燕怀远吐出口长气,露出喜色,一转身,却对着红晕满脸的妹妹,落下泪来。
“我燕家送出金尊玉贵的大小姐,放低至此,想必殿下定然欢喜……”燕太公叹息着道,“你们说的对,成大事不拘小节,事关我燕家百年气运,怀莹……委屈你了。”
“孙女为我燕家,做什么都是该当的。”燕怀莹起身一礼,“爷爷,您相信我,我定要叫他不能得逞,叫那混账钦差,滚出南海。”
“你不要心急,做好你本分就行。”燕太公道,“怀远说的对,事不宜迟,拣日不如撞日,如果大动干戈的提议此事,定遭钦差阻扰,文宏,你立即去安排一下,今夜就送小姐……过去吧。”
“是!”
凤知微不知道那群燕家人的如意算盘,她肠胃里一阵阵翻搅,走不了多远便靠在了一处临水栏杆上,用坚硬的石栏压住自己的腹部,笑道:“你这下总可以说了吧?”
燕怀石扣着栏杆,面对海风碧水,眼神晶芒闪动,半晌才低低道:“我是大房独子,却不是我父亲的亲生儿子,我的母亲过门后第二年,父亲出洋远航,有一晚,我的叔爷闯进门来……后来……便有了我……”
凤知微霍然扭头。
乱沦之子?
在天盛,在重视宗族血脉正统的南海,这是何等凄惨的身世!
难怪燕家厌他如毒,难怪世家家主骂他杂种!难怪他孤身奔帝京,立下偌大功劳都能不被承认。
可以想象这样出身的孩子,在世家大族里是怎样的地位和生活,他便是在这样的恶意欺辱和敌视里,长到如今?
凤知微想起当日青溟书院门前初见,那少年笑容朗朗,灵动机变,一眼就看出了她手中印鉴的价值,从此带着她叩开青溟书院大门,叩开人生里五色流景壮阔波澜。
她抿了抿唇,心底泛上微微的酸涩,半晌道:“怀石,我们不能选择我们的身世,但是我们可以选择我们的将来。”
燕怀石一直有点紧张的盯着她,害怕在她脸上看见别人惯常的鄙弃厌恶之色,虽然这样的脸色这许多年来早已看惯,早有心理准备,魏知露出这样的神色也是情理之中,然而他就是觉得,如果魏知露出这样的神情,他会比以往更受伤。
然而没有,魏知确实震惊了,震惊之后,眉宇间却是淡淡的忧伤,那样带点疼痛的眼神看着他,他突然便觉得多年的辛酸积郁,刹那间盈满胸臆,便要奔涌而出。
急忙掉开眼,燕怀石故作轻松的去看四周的风景。
“……你母亲现在在哪?”良久之后,凤知微轻轻的问。
燕怀石身子一僵,半晌道:“她在……颖州郊外一座庵中修行……爷爷说她败坏门风,不许她再进家门……”
“这何尝是你母亲的错?你母亲一个弱女子,遭此悲惨之事,燕家不抚慰照顾,还要逐她出门?”凤知微眼色一冷,随即叹了口气。她这么看没用,世人不是这么看的,世人男尊女卑,男女之事,一旦造成后果,无论始作俑者是谁,最后都会归罪到女子身上。
也许只有她不同,娘出身将门,家门开明,自幼学得文武双全,后来更曾领兵为女帅之身,娘的心目中没有男尊女卑的想法,自然也影响了她,只是娘也没有明确的和她表露过这种观念,这是在她得到那神秘册子后,从那主人意兴飞扬的字里行间,才找到了属于女子的独立和自我。
燕怀石却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她,这种事情,世人都会认为女子私德不谨,整个家族都因此蒙羞,就算是他自己,幼时也因此怨恨了母亲很多年,恨她为什么不拼死抵抗,为什么不事后自裁,为什么要生下他?
然而今日魏知第一次听见这事,竟然第一句便是为他母亲抱不平,燕怀石手指抠紧了石栏,心怀震荡,长长吸一口气。
“那个……你的叔爷呢?”半晌凤知微有点艰难的问。
燕怀石默然良久,答:“他被打了一顿,赶出去,现在在永州主持当地的商铺。”
凤知微冷笑起来。
逼奸毁人名节清白者,不过打一顿,换个地方照样逍遥做生意。
受害者却遭遇凄惨,困守尼庵苦捱日月,连带孩子都遭殃,在困苦欺辱的环境中卑屈的长大。
“这次燕家,拿这事要挟你了?”
“是。”燕怀石低低道,“上次朝廷册封皇商,长老对我说,我立了功,家族很欢喜,只是将来我还是要回南海的,在京皇商,不如就报燕怀远名字,我也觉得我不能丢下我娘,就同意了,后来开办事务司,家族又暗示我,好好做,回来后开祠堂考虑重纳我娘回府,所以我很是欢喜……我娘在那尼庵,实在太苦……”
“然后变卦了?”凤知微冷然问。
“然后……等快到南海时,他们的语气就开始搪塞了,至今不给我个准信。”燕怀石眼中闪着悲愤之色,“我娘和我……拿捏在他们手里,我也并不想争这家主之位,燕家家主不可能给我做,我那么努力,也就是希望能得到燕家承认,让我娘安安稳稳回来,由我膝前尽孝渡过下半生,可怜她也是世家之女,陈家的小姐,却落得两边都关系断绝,尼庵苦捱半生,上次我见她,她老得不成模样……”
燕怀石终于说不下去,哽咽起来。
“所以你选择退让,希望他们良心发现。”凤知微一声冷笑。
燕怀石默然不语,良久道:“我错了。”
“你是错了”,凤知微不客气的道,“对这群其心凉薄如纸的所谓亲人,你拿热血去拼也焐不热他们,与其步步退让,不如奋力一搏,你若是燕家家主,谁敢欺你母子?”
“昨日你那一说,再看看他们嘴脸,我已经清楚了。”燕怀石道,“他们不会兑现承诺,那些暗示不过哄着我回来,再哄着我让出位置,然后过河拆桥,到头来我什么都不会落着,还有可能被人嫉妒给踢开,不能保护自己强大自己,何谈保护我娘?后退是死,前进是险,死也要死得痛快些。”
“我在,不会看着你死。”凤知微扶着头,一笑道,“夜了,以后还有硬仗要打,早些歇了吧。”
“我送你回房。”
“不用了。”凤知微紧紧靠着栏杆,挥手,“去吧去吧。”
燕怀石身影刚刚离开,凤知微往栏杆上一爬,哗啦一声吐了个天翻地覆。
她一边吐一边哎呀喂呀的叹息,真是的,好好一池碧水,生生给那些海鲜糟蹋了。
惊天动地吐了一阵,她懒洋洋趴在栏杆上,肚子翻空了,喝得过多的酒就开始肆虐起来,她震惊的发现,她这个百杯不醉的海量,竟然好像醉了。
头晕眼花,金星四射,浑身像抽去骨头一样全无力气,她烂纸片一样趴在栏杆上,想起当日宁弈被自己灌醉的那次,原来喝醉这么难受。
凤知微良心发现了一刻钟,决定把自己就这么晾在栏杆上,作为对当日灌醉宁弈的惩罚。
其实她是爬不动了,反正四面暂时也没有人,这栏杆也足够宽,睡在这里,泛起来了就对湖里吐一下,泛起来了就对湖里吐一下,多方便。
然而却有人不愿意成全她的懒,身子突然一轻,她被人拎了起来。
“哎,别晃……别晃……”一起一落间凤知微头一晕胃里一翻,赶紧偏头过去,然而来不及了,点点痕迹已经溅上某人精致柔软的天水之青衣袂。
凤知微悲凉的闭上眼,等着自己被砰一声砸落尘埃。
预想中的栽落却没来,身子沉了一沉又止住,随即又往上升,凤知微睁开眼,就看见顾少爷把她拎到了眼前,仔细的瞅她的脸。
柔软的遮面白纱拂到了她脸上,凤知微伸手去拂,眯着眼笑道:“少爷,我这次可是醉了,上次我醉了只知道睡,这次在半醉不醉间,我不知道我会做些什么,你还是送我回房吧,东侧那个小院子有红色飞檐的就是。”
顾少爷不答话,还是那么的瞅着她,凤知微扶着头,呢喃道:“要么快点把我拎过去,要么放下我让我自己走,这么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晕死了……”
她话还没说完,忽觉面上一凉,那覆面白纱已经垂了下来,顾南衣松叶般青涩而干净的气息逼近,在她唇边一掠。
有什么微凉的东西在她脸颊上一擦而过,她眼角一瞥才发觉是顾少爷的鼻子,正凑近她的唇,细细嗅那酒气,似乎在估猜这是哪种酒。
面纱层层堆积在她脸上,他的唇近在咫尺,彼此肌肤微微摩擦,青涩而干净的气息整个笼罩了她,她僵住了身子,把要说的话全部忘记。
顾少爷今晚畏惧那生猛海鲜没有喝酒,此时只是想闻闻这种感觉比较新鲜的酒气而已,然而就这么靠过去,忽然便觉得酒气背后有什么很香软,娇花堆云一般莹而温润,又是一种全新的陌生感受,破天荒的停在那里愣了一愣。
这一愣凤知微已经反应过来去推他,顾少爷被推醒,唰一下松手,凤知微“噗”一下掉落……
栽到地上的凤知微悻悻爬起来,心想早知道命中注定掉下来刚才还挣扎什么呢?
一转身忽然看见不远处曲径小道上,一顶小轿悠悠而过。
凤知微眯起了眼睛。
她酒多,脑子可没喝坏,这园子里守卫森严,这大半夜的,谁能一顶轿子这么大摇大摆抬进来?
看那方向,还是去后院静心轩,她和宁弈的住处。
那么,是去找谁的呢?
宁弈从席上回去后,并没有回房,在院子里调息了一阵,秋夜露重月清明,天地之气对他的内功很有好处,这段日子他一直练功不辍,将那奇异蛊毒逼在丹田深处,好等待过阵子去闽南寻药治疗时不至于状况太恶化。
宁澄劝说过他几次,要他赶紧奔赴闽南,拖一天危险加重一分,他也听,也赞同,但是还是一天天的留了下来。
宁澄在他不远处的凉亭里睡觉,翻来覆去的发出一些动静,很有些不满的样子,宁弈不理他,练了一阵,淡淡道:“我要入定,除了她的事和危及安全的事,其他事一律别吵我。”
宁澄“哦”了一声,知道他的内功一旦入定便浑然忘我,小心的从亭中坐起,将四面的防护安排得更紧密些。
他坐在主子对面,看他最近有些憔悴的眉宇,神色间慢慢浮上不忿之色,恨恨坐在那里,将腮帮子扭得左鼓一块右鼓一块。
然后他捡起一块土坷垃,双指拼命的戳啊戳,戳得土屑纷飞,喃喃骂:“女人!女人!”
他对着假想敌戳得痛快,反正殿下现在也不知道。
前面忽然有响动,有人在低声说话,他皱眉转过回廊,却见一顶小轿停在门口。
一个似乎是燕家的青年,低声下气的和拦门的护卫说话,宁澄走过去,听了几句,皱皱眉,下意识的要赶走,突然又停住。
随即他过去,道:“是来伺候殿下的么?”
燕怀远并不认识不常露面的他,却看得出此人在楚王身边的地位,连忙应是,上前一步,凑在他耳边笑道,“舍妹倾慕殿下风采,愿意自荐枕席,这是燕家的福祉……”
宁澄眉宇间闪过一丝厌色,慢慢将他推开,道,“离远点,你口臭。”
燕怀远脸色瞬间发青,随即涨得通红,宁澄看也不看他一眼,手一挥道:“搜。”
“大人不可——”燕怀远慌忙来拦,不敢再将嘴对着他,偏着个脑袋恳求,“这是舍妹,我燕家的大小姐!”
“我不知道你什么燕家的大小姐二小姐。”宁澄平平淡淡的道,“我只知道这是你们送来的侍寝女人,这不是什么青楼楚馆,这是皇子殿下寝居,容不得任何人想进就进,你们要受不得皇家规矩,那就回去。”
“哥哥,让他搜!”轿子里传来燕怀莹忍着哭音的声音,带几分毅然的悲怆,“进了这门,我就不是燕家小姐了!”
进了这门,忍了这辱,丢了那燕家小姐,还有更好将来!
燕怀远听懂了这意思,他也不过虚拦而已,立即松开手,护卫掀开轿帘,将轿子连同燕怀莹上上下下都搜了个干净,对宁澄点点头。
宁澄望望前院方向,眼底闪过兴奋和快意的光,挥了挥手。
小轿悄无声息的抬了进去。
燕怀远诺诺退下,遥望着被矮矮镂空花墙围着的静心轩,眼底闪过得意的光。
他从另一条道匆匆离开,没有发觉前方花树后有两条人影站着。
凤知微默默负手站在那里,只觉得空荡荡的胃被酒液烧得难受,燕家会有举动,会在宁弈这里下功夫在她意料之中,但是这样送人还是在她意料之外,实在没想到燕家竟然不知羞到这地步,连嫡出大小姐都能这样送了出去。
更意外的是,宁弈收了。
自从半途遇险,宁弈和她身边的保卫已经上升到铁桶般的地步,宁弈一般不会这么早睡,刚才燕家送大小姐来他应该知道,若无他首肯,燕怀莹也断不可能进入院子一步。
凤知微在花树后的暗影里笑了笑。
楚王风流满帝京,认识他这么久,除了妓院遇见那次,其余时候她还真的不曾感受过楚王“风流”,不过今晚,总算是找到感觉了。
也是,人家已经憋得够久了,从出京到现在,三十一天另十八个时辰没女人了,想想实在不人道。
凤知微手抚着沾满夜露的花树,触手潮湿冰凉,像此刻她不住翻涌的胃,她突然便失去了回院子睡觉的兴趣,转身道:“顾兄,我们散散步吧。”
顾南衣望着她,隔着面纱也可以看见他眼睛晨星般熠熠发亮,“你累了,你要睡觉。”
凤知微抬起长睫瞅着他,半晌一笑,慢慢道:“是呀,我累了,我想睡觉,可是今晚院子里有客,我还是让一让,明天另找个院子睡觉吧。”
顾南衣却不肯走,他将凤知微的意思理解为床被人占了,想了很久犹豫了很久,忍痛道:“那你和我睡。”
“……”
已经转过身的凤知微一个踉跄,赶紧扶住了树,又好气又好笑的看着顾南衣晶亮的眸子,想了半天只好提醒他:“你最讨厌和人一起睡的。”
顾少爷摸出一个胡桃慢慢吃着,用很平淡的语气表达很巨大的牺牲,“我是你的人,可以睡。”
“……”
凤知微又是一栽,花树被她撞得花朵纷纷欲落,顾少爷拂去她头上碎花,牵了她衣袖,道:“走,睡觉。”
好吧少爷我知道你的意思是你是保护我的人你可以牺牲一下把床让给我睡可是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精简字数这么言简意赅这样子说话会死人的。
“我今晚不想睡觉。”凤知微抱住树,坚守阵地,“真的不想睡。”
顾少爷却很坚持,“你不舒服,去睡。”
凤知微知道顾少爷的执拗性子,一件事一旦坚持起来那是很可怕的,看他吃胡桃就知道了,她万分恐惧顾少爷说得不耐烦了一把将她打昏了带去睡就麻烦了,突觉肚子一阵咕咕乱响,随即有些绞痛,赶紧道:“等下就睡,现在我肚子不好,要上茅厕。”
顾少爷松开手,凤知微左顾右盼,看见侧前方不远处有座公用的茅厕,赶紧甩脱顾南衣奔了过去。
她奔进茅厕,这才觉得肚子还真是痛得厉害,敢情不适应南海海鲜的肠胃,今晚彻底造反了,她蹲在那里,起不了身,忽听见远远的宁澄的声音,似乎在安排着人。
她怔了怔,这才注意到,这座精致的茅厕是紧靠着静心轩的,燕家财力雄厚,不怕靡费,为方便人游园,茅厕都建了好多个,还建得比人家屋子还讲究,而这座憩园的全部建筑,讲究细致精美,所有院墙都是镂空花墙,装饰意味大于遮挡意味,于是这座几乎无人来用的茅厕就靠着静心轩最后一进她的房间,斜过去就是宁弈房间的后窗。
这个位置可不太好,她叹口气,有心要起身离开,可是肚子造反,只好继续蹲着。
宁弈此时已经结束了入定,从清冷的月色下起身,听见宁澄的脚步声,从自己房间出来。
他并没有多想什么,随口问:“什么时辰了。”
“三更。”宁澄答。
宁弈觉得这小子语气有那么点古怪,但还是没有多想,又问,“前方席散了没?”
“那个魏还没回来,”宁澄悻悻道,“快点回来就好了。”
“你在说什么?”
“啊没有。”宁澄道,“主子您该歇了,那个魏知马上也该回来了。”
宁弈默然不语,心想那女人真是贪杯,道:“去准备点醒酒茶,再准备点心。”
“我记得一个时辰前您刚吃过点心。”宁澄一向很喜欢表达自己的想法。
“我又饿了,不成?”宁弈淡淡瞟过去,宁澄闭嘴走开,一边走一边咕哝,“看不见了瞪人眼神还这么凶。”
宁弈听得清楚,于无人的暗影里,无奈的笑了笑。
别人都说他惯这个护卫惯得莫名其妙,猴子精似的纵得无法无天,和他平日作风不符,只有他才知道,有宁澄在,那些沉重而晦暗的霾云里,才有一丝值得人心情舒爽的亮色。
“要松瓤酥和薄荷糕,不要油腻腻的鹅油卷!”他突然想起来,又关照了宁澄一句。
“知道了!”宁澄回答得有点没好气,竖起一根指头,叽咕,“不就是她不喜欢鹅油卷么!”
走过回廊,回到房间,宁弈刚推开门,便停住了脚步。
随即他笑了笑。
他的笑意沉在房门前一半月影一半黑暗里,宁静而优雅,斜飞的眉扬起一个流畅的弧度,看起来带几分小小的快乐,月光斜斜射过来,那笑容在月色里清而亮的绽放。
他的手扶在门边,没有立即推开,闲闲倚着门,突然想好好品味此刻淡而神秘、唯有自己才知的欣喜。
这女人,还有这份小心思,明明结束了,却从后窗溜进来。
想起晚宴临走前他半开玩笑说约她到自己房里来,她答应的语气一听就很假,他知道她不会来,也不过笑笑而已。
不想她居然真来了,是喝了酒有点醉,所以才肯收了平日距离和矜持吗?
他突然心情便很好。
他轻轻的走过去,隐约间嗅见洗浴过的人才会散发的清爽香气,和香炉里沉香袅袅交织在一起,空气里有种暧昧而旖旎的余韵。
宁弈轻轻一笑,心想她动作真快,这都梳洗过了。
他正想呼唤宁澄将点心端上来,刚一扭头,忽听一声呢喃娇笑,在黑暗中动人心魄的响起,随即有温暖青春的身体,扑入他怀中。
凤知微在茅厕里,蹲得脚都麻了。
她几次觉得自己好了,解决了,欲待站起来,刚一站直,便觉得肚子里又是一轮新的翻江倒海。
她蹲到头脑发晕两腿发软,那点海鲜还是没有饶过她的趋势。
憩园无闲人,今晚有一部分住在城西的燕家人留宿前院,此时后院一片寂静,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所以她就算不想听,宁弈那边的动静都听得清清楚楚。
她听见宁弈开门的声音,他在房内站定的声音,没有喝斥没有拒绝没有疑问,宁弈的屋内是顺理成章的安静。
随即她便笑了自己——为什么要有喝斥拒绝和疑问?胡想什么?燕怀莹能进这院子,本就是他亲自首肯的啊。
哎,明儿见了燕小姐,要不要唤声新姨娘呢?
她捂住肚子,觉得今晚真是流年不利,这辈子海鲜一定和她有仇。
却听见有人大步走来,一边走一边道:“微,微,出来。”
她蹲得时间太久,顾南衣不放心来找她了。
凤知微心中一跳,心想宁弈可不知道她吃坏了肚子在这里上茅厕,她这一出声回答,宁弈会怎么想?
赶紧匆匆收拾自己便要迎出去,然而顾南衣得不到她回答,更加不放心,他想了想,知道女厕自己是不能闯的,干脆抬掌一劈。
轰然一声,他将茅厕劈倒了半个。
那女体扑入宁弈怀中。
一瞬间丝般柔软,丝般光滑,黑暗中一团软云似的包裹住了宁弈,浓郁的芍药香气扑来,她在他怀中瑟瑟,几分畏怯几分委屈几分哀怜,轻唤:“殿下……”
宁弈先是一喜,随即便知道不对。
凤知微不会这么柔软这么香这么衣襟半敞浓妆艳抹的躺在他房中主动献身以求承欢。
哦不,凤知微有这么柔软这么香,但是不会给他尝。
凤知微能不推开他的手就算是老天有眼。
想必是燕家送来的女人吧……
有什么空落落的情绪涌了上来,一霎前那份油然欢喜,到了此刻只剩下淡淡失望,失望之后又有些恼怒,却又不知道该恼怒什么。
怀中女子双臂如柳,攀援上他的肩,手臂微微颤抖,似乎不太擅长这种求欢之姿,动作有点僵硬,倒勒得他脖子一阵不舒服。
他冷笑一声,突然对芍药香气厌恶彻底。
以后要拔掉王府里所有的芍药!
还有,宁澄是干什么吃的,竟然让人这样爬上了他的床!
正要推开这莫名其妙的女人,忽听一声巨响。
轰然一声,就响在他的后窗不远处,随即便听见一声惊呼,却是凤知微的声音。
他一惊,便要赶去,怀中女子却死死勒住了他,宁弈眉毛一挑,正要一掌拍死这女人,手刚抬起,突然顿住。
凤知微怎么会在他后窗外?
她在干什么?
他愣在那里,眼神变幻,窗外的对话,已经清清楚楚传了来。
“你干什么!”凤知微的声音有点受惊。
“太久了。”是顾南衣的平静声音,“走,上床。”
凤知微似乎被烟尘呤了,大声咳嗽。
宁弈微微的笑起来。
这笑意看起来还是刚才他推开房门前的笑,仔细看来却有不同,如果说刚才是清的,亮的,带着露珠般新鲜快乐的闪烁光芒的,现在就是冷的,魅的,带着夜色里曼陀罗花般妖而沉郁的香。
宁弈一笑之后,抬起的手掌,缓缓落在她肩头,手上用力,哧啦一声便撕裂了燕怀莹的衣衫。
雪白浑圆的肩头露了出来,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下莹润如美玉明珠。
燕怀莹低呼一声,实在没想到在这明知有人偷窥的情境下,殿下还这么猴急,这是要……立即侍寝么?她羞红了脸,有些惶恐的望了望外面,几分害怕几分欣喜,觉得不妥又不敢拒绝。
宁弈又抬手解了自己领口衣纽,一线肌肤润泽晶莹,燕怀莹红着脸,目光似躲不躲,半晌轻轻将脸靠上他胸前。
宁弈嘴角一抹莫名笑意,搅了她行到后窗前,唰一下拉开窗扇。
后窗不远处花墙外,凤知微正在茅厕里挣扎而出,她实在没料到顾南衣一掌毁茅厕,衣裳还没有完会系好,手忙脚乱中险些被砸到,被顾南衣拎了出来,急乱中什么也来不及说,先赶紧收拾自己,而顾南衣拎着她就想走,正在这时听见宁弈后窗开启的声音。
她抬起头,看见宁弈衣裳半解,揽着衣裳大半解的女子,他的手紧紧按在她不着寸缕的肩头,她的脸牢牢贴在他敞露的胸膛。
看见他噙一抹淡淡笑意,依稀是当初妓院相遇那般的熟悉风流意蕴,向她懒洋洋招招手,笑道:“魏侍郎,本王新纳小妾,十分善解人意,侍候得本王精疲力尽,你既然在,那么顺便进来,帮我们打盆水洗漱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