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弈遥遥看着她。
高岗之上,丽日长风,那人乌发与衣衫齐舞,站在高处不令人觉得气势凌人,立于低处也不令人觉得畏缩低下,永远神容平静,在平静背后,浪潮奔涌。
这样一个岿然不动的女子。
两人目光交汇,此时都有了一番不同往日的意味。
从最初的完全被动,生死操于他手,到今日的遥遥相对,一笑间各自算盘。
他知道他的一切她知,正如她知道他知道她的知。
宁弈忽有奇异的预感——从今以后,她将逐渐走向他,以越发不可捉摸的姿态。
他突然想过去,说上几句话,至于要说什么,他还没想好,不过他觉得,这一段走近的路途,足够他想明白要说什么。
他刚要举步,她却突然转过头去。
远远的,碧草之上,她的身侧,升起一抹淡淡的天水之青,那玉雕一般的人,依旧不看任何人,却站得离她很近,仰起头迎向那抹初生的日光。
薄而透的阳光打在他面纱后半露的下颌,那里的弧线便有了玉般的质感,阳光顿如泉水般流畅的滑开去,溅落在碧草之上,空气中似有绚丽的光晕在飞舞。
她调开目光,转头对那男子笑,不知说了什么,那男子还是不理会一切的样子,专注的微微仰首,在阳光下闭目闻着草木的芳香,她便俯身在四周寻了寻,找到棵甜味的草,仔细去掉草叶,一折两段,一半自己慢慢的吮,一半递给他,用带着笑意的眼,教着对面的少年。
那玉雕般的少年,望着那草良久,终于也有样学样的将草杆放进嘴里。
高岗暖风日光如熏,她平和冲淡的,对那人微笑。
这是另一个她,他没有见过的。
她给他的是狡诈、是狠辣、是心计浮沉、是避之唯恐不及。
他突然便觉得有些气燥。
日光似乎薄了点,风声不再悠缓舒畅,那些七彩的美妙光晕碎在草尖上,天气热得令人难以忍受。
宁弈抬起手来,远远的,对着凤知微一指。
凤知微回首,看见远处楚王殿下不知何时再次神色暗沉,薄唇紧抿,表情很不和善,心中便很有些怨念——您刚才好像还挺平和,怎么一眨眼就和六月的天一般,变了脸呢。
他指指她,指指皇城,随即拂袖离开。
“好自为之。”
她躬躬身,微笑,目送他决然离去。
“如您所愿。”
半上午的时候,燕怀石带了人来给凤知微送零食,当然主要是给顾南衣准备的,凤知微顺便安排他和几位宰辅“邂逅”了一下,算是先留个印象。
燕怀石带来了京中消息,果不其然,太子和皇帝的对抗,只有四个字最合适形容:以卵击石。
“太子也是昏了。”燕怀石大摇其头,“皇帝这些年看似不怎么管事,可是从来不曾放松对朝政和军事的把握,他以为掌握近一半的京畿护卫力量就可以掌握胜局?啧啧……”
凤知微负手,遥遥注目天际,似是被那皇城血火灼了眼目一般,眯起了眼睛,良久缓缓道:“太子和楚王的最大区别,就在于后者,从来不曾小瞧了天盛帝。”
审时度势,顺力而为,宁弈之沉稳,实非常人可及,就连凤知微最初也没有猜到,宁弈会用十年的时间,来布局对付那样一个庸碌得人人都觉得可以随时扳倒的太子。
因为,扳倒太子易,扳倒太子而不为皇帝怀疑难。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刺杀前那一夜那些士兵,真正要做的,是确保刺客能够顺利进入内堂,以及,控制住那些在书院就读的重臣子弟。
青溟,是此次计划的一个重头戏,通过这个书院,风流帝京的楚王,其实早已扼住了多家臣子的命脉。
这个计划从什么时辰开始?建国之初?或者更早?
当所有人看见青溟的重要性,宁弈立即退出,“忠心耿耿”将之“交给”了太子。
风流楚王,带领京城一批皇亲国戚公子哥儿,以浪荡无心朝政之姿,玩遍帝京花,赏尽风尘柳。
正如凤知微在妓院和大街上遇见他那两次,很明显,那些公子哥儿唯他马首是瞻。
有意无意,慢慢渗透,多年下来,这些勋贵子弟,想必已经和楚王府私下结成了密不可分的利益关系,无论是私生活,还是公家的书院,诸般是非把柄,都牢牢控制在辛子砚和他手中。
宁弈要做的,并不仅仅是扳倒太子,而是在扳倒太子的过程中,取信于皇帝,在扳倒太子之后,取得更多支持。
他从未轻视过那位一手创立天盛皇朝的开国之帝,哪怕这些年他老迈,倦政,无所建树。
而皇宫中那位太子,永远也不会知道左膀右臂如此居心险恶,他已经被重重包围的虎威军和一面倒的劣势,逼得失去常性,濒临疯狂。
在他试图闯宫失败后,他便被不断逼迫着向东宫范围内缩,天盛帝要把一切争斗留在东宫解决,鲜血可染东宫,不可染正殿朝华。
皇帝看来很平静,拉着凤知微在大帐下棋,凤知微输两局必赢一局,皇帝很满意。
军报不时送过来,天盛帝不动声色的看,烛火下眼神平静,每道皱纹都皱得沧桑而紧。
凤知微的心,也如这冷玉棋子一般,微凉。
这沉潜如渊帝王家。
棋下到半夜,一骑快马踏破夜色而来,隐约一路唱名报进,天盛帝端坐不动,啪的下了一子,动作似乎力度过大,烛火颤颤欲熄。
凤知微无声暗叹,起身告乏,“微臣不胜棋力,陛下饶我!”
天盛帝笑起来,拂乱棋子,凤知微立即告退,走到门口却听见皇帝叹息:“一起听听吧。”
心中一紧,却不敢推辞,她低眉敛目:“是。”
一抬眼看见皇帝眼神疲倦,恍惚间想起那日屏风后众皇子攻击宁弈,他也曾露出这样的眼神。
火漆密封的军报递上来,天盛帝看罢,眉梢突然抖了抖,随即怒拍桌案。
“混账!”
太子不知道发了什么失心疯,悍然以火炮轰平东宫外墙,东宫明宜宫,本就是皇宫一部分,后来象征性以墙隔过一片单独区域,这一轰,他不退反进,直入皇宫,那批逼入死境自知无幸的侍卫和戍卫营残余,凶性爆发,在宫中大肆烧杀,并挟持十皇子和韶宁公主为质,口口声声要天盛帝给个公道。
桌上灯烛被震落,军报腾腾烧起,烟雾中天盛帝神色暴怒——他了解太子,知道这儿子胆量一般,按说掀不起大风浪,又指望和太子交好的韶宁能够劝劝她大哥,所以才没有带走儿女,不想太子丧心病狂,连亲妹都不放过!
几位老臣闻讯赶来,神色震惊,对于太子这种费人疑猜的大胆,却无一人为他寻找理由,都说人心难测,太子身侧最多小人,又说太子临事疯狂,陛下如此恩重,竟能如此辜负!
凤知微冷眼看着,想起东阁大学士的儿子,正是曾被顾南衣折断手指的那位姚公子,以往好几次,都在宁弈身边看见过。
天盛帝发作一阵,慢慢冷静下来,突然沉声道:“魏先生。”
来了……凤知微暗暗叫苦,还是躲不过去啊,快速离开青溟,随皇帝避在大营,万军在侧该用不着她吧?不想出了这事。
顾少爷那天就不该露那一手啊,如今可算被人惦记上了。
一刻钟后,一千虎威军帐外相侯,凤知微无可奈何爬上马,哄顾南衣:“咱们喝酒去。”
顾少爷原本是不喜欢半夜爬起来的,听见这句立即要求:“那天那种。”
凤知微继续哄:“淳于猛有,带你去找他。”
顾少爷似乎很高兴,顺手采了根草叶,一折两段,递给她以作奖赏。
凤知微一咬——苦的。
将苦草叼在齿间,凤知微在马上颠啊颠,心中却在回想临别时天盛帝的话,这深沉帝王彼时眼神担忧,对她谆谆叮嘱:“务必救得公主。”
未曾想天盛帝对韶宁,还当真有几分慈父之心,这也许是宁氏皇家,仅剩的亲情了吧?
快马回城,帝京已经戒严,皇城内所有衙门都有虎威军驻扎,这支军队,天盛帝还是大成王朝外戚的时候便已经掌握,军中统帅胥元良和副帅淳于鸿,都是从龙有功的开国老臣之后。
西华门烟尘滚滚,喊杀震天,宁弈领旨同胥元良在猛攻太子残军,而太子被围在南宫天波楼,韶宁和十皇子正和他在一起。
凤知微拢袖坐于马上,遥遥望着血色火光中的皇城一角,暗红的光影投射在她脸颊眼眸,有种水色润泽的光艳。
她并没有将那一千虎威军投入战场,更没有带着顾南衣闯军救人,而是静静的,等。
过了一会,宁弈果然策马过来,无声在她身边停下。
一对男女,默然驻马,遥看那一角流血厮杀。
“有些人不能活。”半晌,宁弈淡淡开口。
“有些人也不适宜死。”凤知微对他一笑,“比如,人质。”
“你救出宁霁。”宁弈长眉皱起,“也足可向陛下交代。”他顿了顿,平静的道,“我会保得你。”
凤知微相信这句话,却默然不语,这是她第一次和宁弈进行利益交换谈判,心中却有几分淡淡的凉。
寥寥几语,决人性命,宁弈若无其事是应该的,但是自己,为什么也这般坦然平静?
老皇凉薄,楚王深沉,她既已入了这争斗圈,先要保住的,只能是自己。
原来她也是天性凉薄人。
“别让我失望。”火光跃动里那人笑意华艳,“否则,你会绝望。”
那笑容意味深长,墨玉眸里浮漾着一些连凤知微都看不懂的东西。
凤知微拨转马头。
“别让我绝望,”她回眸一笑。
“否则,我会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