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有礼了。起吧。你们也都起来吧。”
轻飘飘的一句话,慕仪闻言谢了恩,扶着瑶环的手慢慢站起来,然后对戚淑容笑道:“淑容请起。”
戚淑容站起来,笑道:“臣妾与陛下来游这灼蕖池,居然正好遇上皇后娘娘也在此地,真是令臣妾欣喜。不知娘娘在此作甚?”
“也没什么,只是来此处理中秋夜宴的筹备事宜。”
“倒是娘娘辛苦了。臣妾听说最近娘娘日日忙于此事,难得休息,今日一见果然人都消瘦了不少,倒让臣妾觉得自己是白食俸禄了……”
这几分抱怨的语气引得姬骞侧目,凝视着她温柔道:“你喜欢管这些事情?”
“臣妾不喜欢,却也不讨厌。只是如果能为陛下与娘娘分忧,臣妾却是甘愿的。”想了想又颔首道,“臣妾此言,怕是僭越了吧?”
“没什么僭越不僭越的。你若喜欢,朕自然可以允你,让你跟着学习六宫事物也没什么打紧的。”
此言一出,周遭的宫人都是一惊。
如今宫中是皇后娘娘主事,万贵妃和温惠妃协理。这两位都是正一品的夫人,陛下让她们协理六宫还有说头,可戚淑容只不过是九嫔中的下三嫔,前面还有次序比她靠前的叶昭仪和静昭容,怎么能不顾规矩地让她越了过去?
戚淑容似乎也是这个想法,推辞道:“臣妾位分资历都还不够,怕是不能……”
“位分不够朕就给你抬抬。”姬骞淡淡道,似乎在讲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你这淑容也当了有一年了,不能晋位为四夫人,至少也能在九嫔里择一个靠前一些的位置。”
戚淑容闻言忙道:“陛下误会了,臣妾不是这个意思……”
“朕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姬骞截断她的话头,“只是朕愿意抬举你。”
伸手摸摸她的脸颊,他的声音低而带几分柔情:“阿皎你值得,比许多人都要值得……”
慕仪安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唇边带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她一直没有抬头,眼睛盯着自己脚上的丝履,似乎想要数清楚上面绣着几条纹络。
那厢姬骞与戚淑容三言两语定下了择一吉日给她在九嫔里换个次序靠前的位置,然后转头看着慕仪:“皇后以为如何?”
“陛下乾纲独断便好,臣妾并无异议。”
这么贤惠大度的答复,姬骞却不满地皱起了眉:“朕乾纲独断?这后宫之事本该是皇后你来负责,如何叫朕乾纲独断?朕都管了,你这个皇后还需要做些什么呢?”
慕仪闻言默了一瞬,然后道:“臣妾愚昧,请陛下恕罪。”
她说这些话依然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姬骞看着她这个不争不辩的小鹌鹑模样,心头嫌恶到了极点,冷声道:“皇后既然说你在此处理关于中秋夜宴的事物,便拿给朕瞧瞧吧。”
慕仪应了,命宫人去取来,姬骞顺手从里面抽出一份关于当夜所备酒水瓜果的册子,只瞧了几眼便皱起了眉头。
“许川荔酒为何只有六十坛?”姬骞道,“朕明明吩咐了当夜宴罢要给宫人们皆赐荔酒,只有六十坛如何能够?”
“荔枝生在岭南,本不易得,酿成美酒更是难求,往年许川上贡的荔酒也只有一百坛之数。今年因气候原因,荔枝产量不足,上贡的荔酒数量比往年足足少了一半。这六十坛已是臣妾命人从民间采买了部分才凑齐的。陛下若觉得不够,可否换成别的美酒替代?”
姬骞冷笑:“朕看不是荔酒难求,而是皇后根本没将朕吩咐的事情放在心上!朕原本还觉得你纵有别的不好,至少处理宫中庶务还是有能耐的,如今却连这唯一的优点都没了,连场晚宴都办不好,真真令朕失望!”
慕仪闻言跪下告罪:“是臣妾无能,还请陛下责罚。”
戚淑容见状忙跪在慕仪身旁求情道:“皇后娘娘已是尽心尽力了,荔酒不足实在是天灾所致,非人力能改啊!”
“阿皎你起来。”姬骞伸手欲扶她,戚淑容却避开了,只是道:“陛下若不宽宥皇后娘娘,臣妾便不起来。”
姬骞顿在那里,似乎十分无奈的样子。许久方道:“好吧,看在阿皎你的面子上。”
戚淑容面色一喜,姬骞见了也随之一笑。转头看向慕仪时,神色却立刻变得冷淡:“也罢,你起来吧。朕懒得责罚你,由得你去吧。”
然后朝戚淑容轻声道:“朕不想待在这里了。阿皎,陪朕去那边走走。”
戚淑容朝慕仪行了个礼便追上了姬骞,待到大驾走远了之后慕仪才慢慢从地上站起来。
旁边的宫人都在打量她的神色,十分担忧的样子。毕竟当着这么多人被陛下这般落脸还是头一遭,更要命的是这里的事情怕是转眼便要传开,娘娘现在心里还不知道是什么感受呐!
就连瑶环都几分忧虑,建议道:“不然,奴婢去找大公子想点法子,也许能再弄到一些荔酒?”
“不用了。”慕仪神色平静,理了理裳服之后淡淡道,“知会下去,那些还在搜罗荔酒的人也不用再找了。中秋宴罢之后赐酒改换梨花酒。”
“可陛下……”
“他不是都由得我去了吗?那我便由着性子胡来一回。”
没有说出去的一句话是,反正无论如何,他总是能找出她的错处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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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沉沉,漫天星子点点。
御花园一处僻静的水阁,万黛闲闲地立在栏杆旁,打量着满塘粉白碧艳的芙蕖,神色轻松。
身后有人挑帘而入,她应声回头,却见戚淑容身披黑色披风,眉头微蹙。
“你这副装扮……”万黛失笑,“你怎么不干脆穿上夜行衣好了?”
又道:“这附近我都派人暗中把守了,不会有人靠近的。你没必要这么谨慎。“
戚淑容不理会她的调侃,淡淡道:“如今正是风头上,当心一点总是没错的。”
“风头上?什么风头上?”万黛笑道,“阿皎你不是最清楚吗?昨日灼蕖池畔的事情可都传开了,如今阖宫上下无人不知,陛下当众斥责皇后办事不力,连场晚宴都办不好,让她好生没脸。”
语气里添了幸灾乐祸:“温慕仪当了三年皇后,这般当众被陛下斥责的情况,这还是头一遭。她那般在乎颜面的人,这回恐怕要好好气上几天了……”
话锋一转:“不过阿皎你现今可真是占尽春}色啊!大家都说本来陛下要责罚皇后,却因为你的一句话而作罢,还要抬举你的位分,说不得便要将你从下三嫔提到上三嫔了,再过一些时日晋为四夫人也不是不可能。淑妃和贤妃的位置可还一直空着呐!”
“娘娘说笑了。”戚淑容不卑不亢,“娘娘当知,嫔妾对位分之类的并不在意。”
万黛闻言一笑,不再言语。
“正因皇后娘娘如今势弱,嫔妾又风头太盛,才更要当心。不然若被她知晓嫔妾与贵妃娘娘私下相会,岂不一下就猜出近日之事乃我们所为?”
“她不会猜出来的。”万黛神情笃定,“这回的局费了我好大的心血,断不会如上次那般轻易便被她识破!”
戚淑容闻言沉默。
“我知道你心中疑惑,如今事情既已成了一半,我与你说说也不打紧。”万黛道,“其实也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我不过是遣人在温慕仪的殿内动了点手脚,在六日前的晚上陛下驾幸时给他们下了一味暖情香。”
戚淑容愕然:“皇后娘娘的香一贯是由她那名素来谨慎的女官调配的,娘娘您是怎么……”
“要在瑜珥的香里动手脚自然是没可能的。可我几时说了我是在她的香里动的手脚?”
“可……”
“我是加在灯烛之中的。买通一名椒房殿的宫女虽然艰难,但多费一些周折也不是办不到。我让她在当夜要用到的蜡烛里加进香精,点燃的时候气味便散出来了……玫瑰、依兰再加上广藿香,自有催发男女情|欲的效用。”
“纵然如此,瑜珥岂会闻不出来?”
万黛一笑:“自然是因为,那些香并不是一起燃的。温慕仪外殿所用的熏香里本来就加有依兰,我只是在灯烛里放入纯度更高的而已。再用一点手段,让瑜珥得个风寒之类的疾病,让她的鼻子不是那么好使了,她自然发觉不了。
“外殿是依兰,内殿则是广藿香,至于玫瑰,温慕仪最近很喜欢用的一种玫瑰薏米粥,我命人在里面混入了一点玫瑰香精……”
万黛说完,看着戚淑容沉默不语。
她的话已经很明白了。依兰可使人心情愉悦,姬骞与温慕仪闻了这香,心情自然都会好许多,温慕仪表面上装得一副无欲则刚的模样,实则对姬骞十分上心。见他没有用晚膳,自然会劝他用一点东西,也多半会端出自己近日最青睐的这道粥。
依兰和广藿香是用闻的,玫瑰则是用吃的,都是混在本来就有的东西里面,自然不易被人察觉。
似乎天衣无缝的安排,戚淑容却不愧于万黛对她“伶俐聪慧”的评价,冷静地提出质疑:“嫔妾并不懂香,却也觉得这样单独的三味香,不曾经过细心调配,也不是同时闻到,应当不能达到真正的暖情香的效用吧?”
“若是寻常的香精自然不行,但我用的是不一样的。”万黛似乎被人问到了得意之事,神情十分愉悦,“西市上有许多来自蛮夷之地的商人,人虽粗鄙,东西却时有好而新奇的。我这香精便是族人从一名来自西边一个叫……凯姆特①的国家的商人那里得来的,纯度十分高。高到什么程度呢?你若将它滴到皮肤上立刻便会被皮肤吸收,连一点油迹都不会留下。”
冷哼一声:“温慕仪自负整个煜都最好的调香师便是她从前的余傅母和瑜珥,却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戚淑容由着万黛嘲讽完她的死敌,才道:“您料准了陛下不会让人进去内殿,所以才将最后一味广藿香放在内殿?”
“他们二人独处的时候向来不喜人随侍,就连执彤管的傅女史也被陛下不顾规矩地撵走过几次。况且就算有人进去也不打紧,那放了玫瑰香精的薏米粥只有他们用了,总不会一殿的人都中招的。”
话已至此,其余的部分便简单了。那名被买通的宫女既然可以趁人不备在灯烛里动手脚,自然也可以趁人不备将一切证据销毁。况且只要控制好香精的分量,算着时辰放进去正好的量,到时候恰好燃尽,根本不会留下什么痕迹,连销毁证据这个环节都可以省了。
那么便只剩下一个问题了。
“您做这些,是为了什么?”总不会是为了成全陛下与皇后的一夜恩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