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长秋宫迎来了一位阔别半载的客人。温慕倢在回家之后的第八天,终于来见了他的嫡亲妹子。
椒房殿廊下,慕仪与温慕倢并肩走着,宫人隔了七八丈的距离遥遥相随,只能看见两人的身影,却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
“哥哥回来这么久却不来看看我,我还当你把我这个妹妹给忘记了呢!”慕仪几分抱怨道。
“怎会?为兄忘记谁也不会忘记我的小阿仪啊!”温慕倢温和道,“实在是离家半载,一回来便诸事缠身。我除了回家次日去拜见了陛下,今日还是第二次进宫。”
说这话的时候他虽然面带笑意,眉心却不自觉地微蹙,慕仪凭着多年的兄妹默契立刻便看出了他心中忧虑。
她看着他:“何事令你烦恼?”
温慕倢顿了顿,然后无奈地笑了:“真是瞒不过你。”语气淡淡,“什么事都好,我会去解决。你无需为此费心。”
慕仪闻言低头不语。
与父亲时时刻刻都不忘提醒这她身为温氏嫡长女的责任不同,哥哥却是恨不得把所有的事情都一肩挑起,好让她能在他的庇佑之下做一个天真无忧的小女孩。当全族都将她成为皇后视作喜事之时,只有哥哥会担忧地对她说:“自古以来,后宫倾轧的惨烈程度半分不输于朝堂,你入了那虎狼之地,旁的都罢了,一定要好好保全自己。”
慕仪毫不怀疑,如果可以,他一定会挺身而出、代替自己嫁给姬骞,把后宫各种势力制衡的事情也一并负责了!
为人兄长,这简直是义不容辞啊!
只是……
“哥哥想要保护我,可如今的局势,阿仪早不能置身事外了。”慕仪平静而无奈地点明,“父亲难道没有告诉哥哥,我最近任性胡为,闯下了多大的乱子吗?现在在他的眼中,我不过是个只会给家族招祸的魔星,最该小心防范。”他甚至在三日前派了一名婢女入宫,说是精通医术、方便就近照顾她的身子,可实际上什么意思大家都再明白不过了。”
“父亲没有多提,但我大略清楚。此事实在怨不得你。父亲对你我一向苛责,他说了什么你都不要太放在心上。”素有“仁孝过人”之名的温慕倢平淡地说着慕仪想也不敢多想的话,“在他看来,我们应该将自身的一切都排在家族荣辱之后,一世都为了家族而活……”
顿了顿:“这对我来说本是应当。我身为男子,保护家族乃肩头不容推卸的责任,然而阿仪你不过是个女子。”目光温和地看着她,“你做得已经很多、很好了,父亲那么斥责你对你是不公平的。”
“可我,为了一个外人险些暴露家族机密,还累得父亲和哥哥为我收拾残局,我……”
“为你收拾残局本就是我该做的。”温慕倢轻声打断她,“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够尽我之力保你一世无忧,但现在看来是不行了。那么至少,我这个哥哥能够让你少费一点心,过得稍微开心一些,那便不枉我们兄妹一场了。”
慕仪看着那张和自己七分相似的面孔,忽然涌起一种想要扑进他怀里的冲动。似乎那样就可以回到小时候,出了什么纰漏就躲到哥哥的怀中,闯了祸也好,写不出功课也好,总有人为她顶缸。
万事都不用她来烦忧。
余光瞥到远方的宫人,她及时克制了这种冲动。会见兄长不隔着珠帘已经是不合规矩了,也就她仗着背景敢这么来。但不隔珠帘、并肩散会儿步已是极限,如果皇后再跟兄长抱了,就真的太不给陛下面子了。
“我看你面色不太好,最近夜里还是难眠么?”见她许久不语,温慕倢道。
“还好。”慕仪强笑道,“只是最近宫里事多,有些劳累。”
想了想又道:“对了,哥哥最近可有听到什么谣言?”
“谣言?你指的是?”
看他这个反应,慕仪心中顿时了然。
果然,关于她与江楚城的风月谣言并未如她之前所预料的那样传得沸沸扬扬,就连她本人都只是在小范围内听到一点风声。而之所以这种情况,估计除了因为姬骞暗中下了不少功夫之外,便只能是对方根本没铁了心要把这事儿给闹大。
一得出这个结论,慕仪就长长地叹了口气。目前各种迹象都直指向惠妃,她想为她开脱都不知道如何下手。更何况,自打那天她们谈崩了之后,她便称病不出,已连续四天没来向她问安。
这种行径,简直就是在直接告诉她:“对啊没错,是我陷害的你!是我拿你当挡箭牌,真是不好意思啊!”
慕仪十分惆怅。
身为堂堂皇后,她也是有几分傲骨的。这几日惠妃对她避而不见,她也没有主动去找她,两人就这么拖着,颇有几分赌气的味道。
赌气赌得十分痛快,付出的代价却是惨重的。
中秋将至,宫中照例是要有团圆宴的,从一个月前各种筹备就已经开始。今年云婕妤新丧,紧接着又出了江楚城拒婚这档子事儿,庆典却不仅没有因此受到半点影响,反而变得更加隆重了。
会出现这种情况自然来源于皇室一贯的处事哲学,发生一件不好的事情立刻要用另一件好的事情来遮掩,似乎把这样大家就不记得之前的晦气了。
这种事情自然是皇后负责操持,别的高位嫔妃从旁协助。然而万黛身为贵妃,挂了个协理六宫的头衔,却基本上只专注于协理六宫的女人,旁的琐事是不爱管的。往常这种时候惠妃都会来帮忙,这回她称病不出,一瞬间所有的事情都落到慕仪头上,直忙得她焦头烂额。而更痛苦的是,白日虽累得不行,夜里却仍旧睡不着觉,几天折腾下来,人都瘦了一圈。
岂止是有些劳累,是快劳累死了才对!
温慕倢没有等到她的回答,也不追问,只是道:“无论如何,照顾好自己的身子,父亲那边我来想办法,总有法子让他消气的。”
慕仪沉默。
温慕倢忽然伸手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都快过中秋了,这么愁眉苦脸怎么是好?打起精神来!”
慕仪摸一摸额头,瞪着哥哥半晌,终是笑了出来。
.
那晚姬骞毫无征兆地来了长秋宫。自从上次两人不欢而散之后,姬骞便一直没来过慕仪这里,也没召幸别的妃子,整日待在骊霄殿处理政务,晚上直接宿在那里,算起来竟是数日不曾踏足后宫半步。
慕仪立在宫门口接了驾,两人并肩入了椒房殿之后姬骞从袖中取出一个素色锦盒递给她。
“这是什么?”慕仪疑惑地接过,正想打开却被他制止了。
“礼物。”他轻声道。
冷战多日,一见面就送礼物,慕仪也没有半分惊讶,只是道:“礼物为什么不许我打开?”想了想又道,“不过中秋未至,怎么这会儿便送我礼物?”
每年中秋的例行赏赐都会在前一日送到,如果他有多余的准备,则会在节日当晚亲手交给她。反正按宫规中秋节他就该宿在长秋宫,长夜漫漫,送份礼物就当找点事做了。
怎的今年竟提前了?
“谁跟你说这是中秋礼物?”
“不是中秋礼物?”那还有什么送礼物的由头么?
眼珠子转了转,她笑道,“难不成,是补上中元节的礼物?”
姬骞闻言沉默了一会儿,面无表情道:“朕不知道梓童原来还有这个要求。明年一定记住。”
“是陛下你自己说的嘛!不是中秋礼物。那算来算去,也就只有中元节离得比较近了。”
她笑得十分好看,姬骞本来因着惠妃之事还对她暗藏几分怒气,这会儿看着她的笑颜却忽然心头一阵柔软,说不出的感觉。
他的右手握紧了又松开:罢了,今日先不想那个了。
正在此时宫人端了沏好的茶上来,姬骞顺手接过,看也没看奉茶的人一眼。倒是慕仪瞟到那女子没有丝毫表情的一张脸,忽然打了一个机灵。
差点忘记了这里还有一个时刻监视着她的人啊!
这么想着,她露出一个笑容,道:“臣妾听说陛下是从骊霄殿直接过来的?那应该还未用过晚膳吧。可要用点吃食?”
姬骞无所谓:“天热得很,朕没胃口。”
“瑶环最近新做了一道玫瑰薏米粥,倒很是爽口。”
姬骞嫌恶地蹙眉:“玫瑰薏米粥?一听名字就腻得慌。”
慕仪看他的神色,心头有些好笑。今日他一来她就有点奇怪,总觉得他似乎心头藏着什么事情,不知如何处置才好。这是很反常的情况,姬骞这人一贯心思深沉,有什么也不会表现出来,能被她这么轻易探知了情绪,实在是难得。
此刻他又这般三推四阻不愿吃东西,倒好似变成了一个小孩子,无赖得紧。
小孩子?慕仪忽然浑身一凛。见鬼了,这个诡计多端的家伙怎么可能像一个小孩子!自己真是魔怔了!
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不受控制地轻声劝道:“那粥是以薏米配上玫瑰、百合、银耳以及冰糖熬制而成,虽然加了不少甜物,但还好分量控制得合适,吃着一点都不腻,反而十分爽口怡心。瑶环的厨艺再好不过了,陛下也是知道的。臣妾最近每日都会用上半碗,夜里吃了总觉得睡得都会好一些。”
姬骞有些诧异地看着这个突然开始关心自己饮食的女人,嘴上还没说什么,唇角却控制不住地扬起来了。
慕仪看到他的神色,心头几分窘意,默默道:如果不是有人在这里盯着,我才不管你吃不吃东西呐!
姬骞咳了一声:“既然梓童夸得这么厉害,便呈上来瞧瞧吧……”
这个口气……慕仪气闷,转过头不说话,还好殿内的人已经听到了吩咐,被狠狠夸奖了一番的瑶环深深地看了自家小姐一眼,告了个礼便去了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