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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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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滢心死在被废为庶人之后的第二十一天。

消息传至椒房殿的时候慕仪正在弹琴,闻言手指一颤三根琴弦立时而断。

她凝视微红的指尖良久,才淡淡问道:“陛下知道了吗?”

瑜珥谨慎地回道:“已经打发人去禀报了,不过骊霄殿距后宫还有一段距离,估摸着要再过一会儿才会接到消息。”

“噢。”她轻声应道,然后又是良久的沉默。

素手在琴弦上抚摸了十几个来回之后,她再开口,语声干涩:“那里……是个什么情况?”

“投缳自尽。”瑜珥声音平稳,倒显得比皇后还要镇定,“宫人早上进去送饭的时候瞧见的,就悬在蕙轩殿侧殿的那根梁上,放下来的时候身子都已经凉透了……”

“别说了!”慕仪突然厉声道。

瑜珥顿了顿:“小姐没想到?”

“不,”慕仪摇头,“我早知她活不成。”

她从琴案前起身,一直在旁侍立的瑶环忙上前扶住她,同时递给瑜珥一个不赞同的眼神:“你也真是,明知小姐听不得这些,还讲得那般详细做什么?不成心给小姐添堵么!”

“不怪她,瑜珥只是在提醒我,”慕仪自嘲地笑,“我从前并不是没杀过陛下的女人,只是那些个个都是阴毒狠辣之人,死有余辜。可江滢心,她并没有想要置我于死地……”

“那是她没机会!”瑶环劝慰道,“她既然可以伙同万贵妃陷害小姐,自然也会逮着机会便置小姐于死地。妻妾争斗向来便是如此,就连各大门阀的后院之争都是凶险惨烈非常,更何况是皇宫?”

慕仪知道瑶环有心要安慰她,却还是摇摇头:“江滢心不会。她胆子小性子软,难下决断。我甚至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起那么大的决心要对付我!难道仅仅是因为她的孩子?可若真算起来,她的孩子没了,罪魁祸首是万黛不是我。她却选择了跟万黛联手。”

“那么,小姐觉得这次的事情是万贵妃下的手,还是陛下?”瑜珥忽然低声问道。

“肯定不是万黛。这个当头,她恐怕是除了江楚城之外,最不希望江滢心死的人了。”慕仪在贵妃榻上坐下,“至于是不是陛下,我便不知了……”

“不是贵妃,不是陛下,那还能有谁?”瑶环不解。

慕仪淡淡看她一眼。

她恍然惊觉,半捂住嘴:“惠……惠妃娘娘?”

慕仪不置可否。

“可……可惠妃娘娘不是小姐您的人么?您没有让她动手,她怎么会……”

“她不是我的人。”慕仪语气干净利落,“她是温氏的人,是父亲的人,唯独不是我的人。她会听命于我不过是因为我也是温氏的女儿,但是若有一日,我的决定与家族背离,那么就算是对我她也绝不会手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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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滢心的丧礼办得十分隆重。

她是获罪被废时于宫中自戕,除了原来的罪名外,还犯了宫人不得自戕的大罪,论理是要祸及家人的。然而陛下不仅没有半分怪罪,还恢复了她婕妤的位分,连云字封号都赐还给她,最终以云婕妤的身份风光下葬。

听说江楚城将军惊闻小妹去世的消息十分悲痛,当场身形摇坠、几欲倒地。缓过来之后一个人关在武房连练了五个时辰的枪法,最后力竭晕厥。陛下知道了之后十分忧心,亲入骠骑将军府探望,君臣二人关在屋内谈了许久,直到最后将军声嘶力竭的哭声穿透门窗,传到门外的仆奴耳中。

慕仪听说这个消息之后默然许久。

她不知道姬骞对江楚城说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但她知道,经过这一遭,必然已令他对万氏恨之入骨。

对于江楚城来说,小妹离去是莫大的悲痛。那么对于姬骞呢?

也许不过是又一个谋算实现了的欣然与笃定吧。

也许,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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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三日,因云婕妤之死而一直惨惨淡淡的后宫终于有了一丝喜色。

吹宁宫传来消息,淑容戚氏醒转过来了。

自打那日在福引殿疯癫地指控皇后谋害江氏之子之后,姬骞为了封锁消息就以“淑容抱恙、不便探看”的名义把她关在福引殿。后来搜查蕙轩殿找出了她所中之毒|的配方,太医院仔细研究了这配方,最后断定这是一种能致人神智昏聩的药。有了太医这番话,当日福引殿的事情就得到了合理的解释。而戚淑容也从未如她口中所说的那般,伙同皇后毒害嫔御之子,十分无辜。陛下怜惜不已,责令太医院尽快治好淑容。太医院得了谕令,战战兢兢根据这配方研制数日,总算没辜负那份俸禄,制出了解毒的方子。

戚淑容清醒过来的那日,众人再次齐聚福引殿。纱帐之下,清丽而纤弱的戚淑容眼神迷茫地看着姬骞:“陛下……”

姬骞忙扶住她的肩膀,让她在榻上躺好:“阿皎,你觉得怎么样?认识朕么?”

戚淑容笑:“陛下说什么呐?臣妾怎么会不认识陛下?”眉头微蹙,“只是臣妾好像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脑子现在还有点迷糊……”

“你记得就好。”姬骞摸摸她的鬓发,“你生了一场病,睡了很久。但是没关系,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戚淑容脸颊贴上他温暖的掌心,温顺地点头。

慕仪一直立在旁边,看到这里忽然觉得一阵乏味,再看满室人头济济,自己离开一会儿估计也没什么关系,遂吩咐了旁人一声便转身出去了。

绕着福引殿外的廊道走了很久,却忽然在前方的凉亭里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因着最近诸种不利的谣言缠身,纵然是倨傲嚣张惯了的万贵妃看起来也有些憔悴。她衣着淡雅,一身粉白襦裙,裙摆处疏疏落落绣着几点花蕊,长发也只是简单地绾了一个髻,看起来少了几分娇艳、多了几分清婉。

她没有带侍女,一个人立在凉亭边,看着外面荷塘里跃动的锦鲤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到身后的动静,她回头,只见本应春风得意的皇后也是衣着简素、孤身一人,目光淡淡地看着她。

“你怎么不在里面陪着戚淑容?”沉默良久,万黛轻声问道。

“她有陛下和那么多人陪着便好了,不差我一个。”慕仪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看向藕花深处。

“江滢心从前十分喜欢芙蕖。”万黛忽然道,“御花园的灼蕖池是她每年夏季最爱去的地方,她一直希望能在自己的蕙轩殿外也遍植芙蕖。”

苦笑两声:“今年的芙蕖又要开了,可惜她却再也看不到了……”

慕仪看向她。

“你是不是很好奇,像她那般性子软弱的人,怎么会突然起了那么大的决心,要与我联手来构陷你?”万黛却没有看她,而是专注地盯着一尾躲在荷叶之下游来游去的红鲤,好像要猜出它打算做什么一样。

“你总有你的办法。”

“我哪有什么办法啊!是咱们的陛下。他的本事最大。”

慕仪搁在栏杆上的手指微动。

“江滢心她太蠢了。居然对那最不该动心的人,起了妄念。”

慕仪这回终于露出了震惊之色。

“很惊讶对吧?”万黛看到她的表情,似乎觉得很有趣,“我当初瞧出来的时候也很惊讶。不过后来想一想,抛开名利地位不谈,如陛下这等风流蕴藉的如玉郎君,只消稍假辞色,已足够俘获如江滢心那种未经情爱、满怀憧憬的女子的心。”

又是良久的沉默,慕仪慢慢在凉亭边坐下,轻声道:“所以,她因为陛下恨我?”

“她觉得陛下心中有你。她觉得陛下最在意你。所以,她嫉妒你。”万黛在她旁边坐下,“嫉妒这种东西,就是最厉害的毒蛇,能把人的心咬得千疮百孔,拼都拼不回去。”

抚摸着腕上的珍珠手钏:“甚至连她的孩子,都是她自己咬牙下的决心,就为了栽赃给你……”

慕仪的手猛地攥紧:“她自己……杀的她的孩子?不是你杀的?”

“我下的药,然后稍加引导,她若不愿意还是可以自救的。是她自己为了栽赃给你,什么都豁出去了……”

慕仪一瞬间如遭受了巨大的打击,失魂落魄地靠上身后的栏杆,看着凉亭顶部不住地喘气。

“她怎么会嫉妒我呢?”她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她居然觉得陛下在意我?她居然会因为陛下嫉妒我——”

万黛冷眼打量她的表情:“还不止如此呐!你是不是在猜测到底是陛下动手杀的她还是温氏动的手?

“那我告诉你吧。都不是。

“她是自杀。”

说着,她从怀中拿出一块叠在一起的绢帕,慢慢把它打开,一对碧玉耳坠安静地躺在雪白的丝帛之上。

“这是她入宫过的第一个生辰陛下送给她的礼物,混在一大堆赏赐中间本来也不怎么显眼。不过是因为夜间的时候陛下亲手从中间挑出了这对耳坠给她戴上,还赞她戴这个显得很是端庄静美,这才让她格外喜欢。”

慕仪认得那对耳坠,日常相见十次有九次都见江滢心戴着它,却不知内里竟有这样的来历。

“她的死讯传来之后,我特意去蕙轩殿看了看。那里面什么东西都没动过,唯有这对耳坠被取下来整整齐齐地摆在侧殿的案几之上。我去瞅了瞅她的尸身,耳上尚有干涸的血痕,应是自缢之前绝望地摘下来的。”笑了一声,“好歹临死之前总算清醒了,把那负心人的东西取了下来,就是摘的时候下手狠了点。”

慕仪想起那日在椒房殿,江滢心不敢置信的模样。

她眼眶通红,声泪俱下。

她问姬骞是不是不相信他。

那时候她居然没看出来,那是一个女人即将死掉的真心。

“我不知道她在被囚禁这几天有没有想过鱼死网破把我也捅出去。多半是有的。但这些事情陛下心中本就清楚,他不会给她机会。”万黛的声音跟表情一样平静,“她万念俱灰,又不知道外面的情况,一时冲动就走上了绝路。”

慕仪却笑了:“她会走上绝路,是因为陛下为她准备的,只有这条路。”

风吹荷塘,荷叶和将开未开的芙蕖左右飘摇。

大晋天下最尊贵的两个女人坐在荷塘之畔,表情木然,相对无言。

慕仪忽然握住了万黛的手,掌心之间隔着江滢心的耳坠:“你说,我们会是怎么死的呢?”

她动作来得突然,万黛却没有半分惊讶,毫不犹豫地回握:“不知道。不过若能像她那样,一根白绫了结这纷纷扰扰的一切,也算是个不错的收梢。”

“像她这样?那还是给我一杯毒酒吧。投缳而死,死相也太难看了……”说着最沉重的话题,慕仪却口气轻松。

万黛失笑,两双美丽的眼眸对到一起,忽然都露出一个默契于心的笑来。

慕仪知道,当这双手松开的时候,当她们离开了这个凉亭,便又会变成不死不休的仇敌,用尽一切手段只为了置对方于死地。可是这一刻,就在这一刻,她感受到的,是和她如出一辙的悲伤。

那种物伤其类的悲伤。

“真是傻……”万黛幽幽道。

“是啊,傻透了……”

江滢心也好,她们也好,都傻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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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皇帝临幸椒房殿。

晚膳过后,姬骞半倚在床榻上看一卷书,慕仪坐在对面的妆台前卸妆。

折腾了许久之后她却忽然转身朝他笑道:“好看么?”

他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仔细打量了半晌才发觉她耳上似乎戴着一对没见过的耳坠。

他凝神细看,然后淡淡道:“不怎么样。碧玉不衬你的肤色,你若喜欢,改日我找块上好的羊脂玉给你打一副更好的。”

她笑着低头,默默把耳坠取了下来,装进盒子扔进了妆台最底部的抽屉,从此再没有打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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