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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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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觉得这个吴小姐看上去文弱内向、唯唯诺诺,其实很有主意,而且善于隐藏,并不是表面上风吹就倒的柔弱相。吃过饭后,吴小姐忽然嗫喏着问道:“祖望哥,为什么没看见嫂子?我还想见见菲菲呢。”

 听到这话,周祖望面上顿时现出了不太自在的神色。狄寒生知道他不愿意父母为自己担心过度,因此一直没有讲出来已经离婚的事情。

 父母只当他和玉秀关系不好,但怎么都没想到已经离婚。这时候吴小姐问起,因为在一个城市,有来往以后势必隐瞒不住,周祖望犹豫了一下,只好取过本子写道“我们已经离婚,我怕父母担心,因此还没说出来。希望你能帮我隐瞒此事。我打算等情况好点以后再和他们说。”

 吴小姐惊讶又惋惜地“啊”了一声,随后低声说:“祖望哥,我知道了。”狄寒生觉得他绝对没有看错,得知这一消息的霎那,吴小姐眼中闪过的惊喜神色。---回到T城,首要的事情不是别的,而是把信箱里积压的一堆报纸挖出来。

 邮递员绝对是技术活儿,单看要把那些报纸统统挖出来有多辛苦,就知道没有两下子是塞不进去的。狄寒生在房间里打扫卫生。走的时候一扇气窗忘记关,房间里就积了一层灰。

 吸尘器的轰鸣声中,他听到房门打开又关闭的声音。接着祖望往这边走了过来。他手里拿着一沓纸制品,有点疑惑地给狄寒生看。那是一系列的人面画像。人物表情或困惑或惊恐或茫然或惊怖,十分传神。

 做成32开书封面的样子,印刷精良。附信一封,来自某颇为著名的畅销书出版社。口气熟稔,好像双方联系已久。信内意思是询问画者本人是否同意此印刷效果作为定稿,或者要再做调整。问的是“周祖望先生”但周祖望清楚地记得,自己绝对没有投过稿────虽然这些确实是自己的练习作。

 当时正心情郁闷,几乎要闷出内伤的时候,便以画画来发泄。狄寒生看了,嘿嘿笑起来,道:“祖望,一直忘记和你说。我把你的画Mail到那家银河出版社去了。”

 周祖望呆了呆,问“怎么不告诉我?”狄寒生笑:“开始是寄着好玩的,没当回事,我自己都忘了。没想到真的有回音。”

 周祖望兀自奇怪“即使采用,也都是要修稿的,为什么直接就”狄寒生赶紧说:“是啊,多么霸道,不经画者同意就这么做了。大概这种出版社比较牛气,不担心作者不肯。”

 他唏嘘的是把周祖望原画修改拼接并做上背景的事,对采纳了稿子的出版社愤愤不平,抨击之为霸权主义。

 周祖望却不似这刁民一般难伺候。他先是难以置信,而后反复察看。最后,脸上一直以来的阴霾忽然一扫而空。原先笼罩在身上的晦暗之气烟消云散,整个人都光亮起来。他说“谢谢你,寒生”

 狄寒生怪不好意思的,说:“干吗谢我。”“如果你没有帮我寄,我自己是永远也不会寄出去的。”

 自然,也不会得到肯定。虽然只是微弱的肯定。但有比没有好。好许多。周祖望四岁开始学国画,后来改行学西洋画。他的父母在他厌烦逃避时倾力栽培,但当他真的全心投入时,却对他说:祖望,好好读书考大学吧,不要做画家梦了。不是每个人都有天赋的。

 周祖望知道他父母言行为什么前后矛盾。其实只是因为小的时候大部分小朋友都学一门才艺;长大以后大家都为了升学而呕心沥血苦读。

 只有狄寒生对他说:“天赋这东西,不过是爱好──某件事,某个人能一天八小时干足,如此循环往复一个月也不觉得辛苦。”

 当时周祖望笑着打岔说:“那我们一天睡足八小时,整十几年都嫌少不嫌多,是不是说明我们在睡觉方面非常有天赋?”

 狄寒生一本正经道:“‘天赋’者,上天赋与耳,人天生要睡觉休息,自然是有天赋的。”说罢两人哈哈大笑,转头又谈论其他的事情去了。

 周祖望小时候从六岁到十四岁,苦学八年,功底扎实。技巧方面已经没有太多问题。虽然抛荒了这许多年,但经过一段时间的暖手,现在水准已经基本回复。

 和出版社联系,并寄出自己的其他作品以后,很快得到回应。令周祖望意外的是,竟然是约稿。对方希望他能签到这个出版社,长期为之工作。他自认为只是还过得去。

 但天下画手何其多,他有自知之明,自己最多也就是一般的水平。何德何能,怎么就这样顺利?狄寒生却不似他想这么多,在旁边摇旗呐喊助威道:“这种事也是讲运气的。

 你前面走霉运够久了,现在也该时来运转啦!让我们去庆祝吧!吃饭吃饭!”周祖望闻言,不爽道“虽然这是事实,但我们熟归熟,说话一样要讲技巧。你就不能赞我艺压群雄所以一枝独秀么?”

 狄寒生故意问他:“如果运气耗尽,到时候篇篇退稿呢?”周祖望趾高气昂回答“梵高生前谁认识他是梵高?”

 过了一会儿,又恳切地说“寒生,过去是我错了。你说的对,人总有倒霉的时候。埋怨是没有用的。只要肯努力,总会有转机。不见得是我特别优秀,但既然有机会,就更应该抓住它。”

 狄寒生背地里几乎落下泪来。听听,这是什么时候的周祖望会说的话?自问自答:这是中学和大学时候的。那个时候他虽然沉默,却是极度自信的沉默。他只有自己一个朋友。他根本不在乎其他人的想法。有的时候,不过是一个结打不开而已。

 ---天气开始慢慢的回暖。周祖望工作日渐轻松。自从他把所有其他闲杂人等推卸到他身上的责任统统婉拒以后,每天工作时间压缩到只剩半天。

 其他时间,便可以用来做点自己喜欢的事。自己上班摸鱼非但没有引来其他人的非难,反而与那些打毛线看报纸喝茶聊天的人更显融洽。原本那些临时工也讨厌他,觉得他这么积极努力,无非是为了讨好别人,好在一年期满以后转正,谋取长期职位。

 现在看他松懈,终于可以不用为了不被他比下去而日做夜做。而拒绝帮别人做事的后果,似乎也不严重。对方在一两次拒绝之后便识相地不再提起。背后说什么,他管不了。只要见面点头微笑,其他又有什么关系?皆大欢喜。

 虽然如此,周祖望还是萌生了去意。他既不是非常喜欢这项工作,又对工作环境充满了厌恶。

 并不单单为了厌恶那些欺下媚上的人。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是避不开的。只是,忽然觉得很疲倦。他并不热爱这份工作,只是为了五斗米不得不为之。

 但拿工资的同时,还混水摸鱼,不认真做事。他这一生,好像从来没思考过自己到底想干什么。永远是大部分人想做什么,他立刻积极跟进,一旦做得比其他人都好,便喜气洋洋志得意满。

 从来没有失败过,遇到一次的挫折,便应付得这样难看。忽然想起那个无论什么情况下都是笑呵呵、满不在乎的人。周祖望轻轻叹了口气。他到底在想什么呢?---自那次“互助”

 事件之后,周祖望又开始定期去看专科医生。不用说,是在皮比较厚的狄寒生督促下。他这么说:“你一味逃避也不是办法,未来还有50年。当然,你要是真的甘心这样,我就没话讲了。”

 周祖望总不能回答他:我愿把余生奉献给全能的主!他既没有狄寒生厚颜,这种冒犯神灵的玩笑也不敢开。说到底,其实是心里一直存着万一的希冀,只是缺少一双手来推动行动。

 ---春节过去,冬天却没有过去。二月时节,依然是天寒地冻的气候。外界如此,室内却有另外一番光景。科技昌明就是这点好处。客厅里静悄悄的,只偶然听到轻微的“啪嗒”声,那是落子的声音。吴小姐和周祖望正在奕棋。

 狄寒生在旁边呆坐已经有好一会儿。这些斯文东西,他统统没学过。最多也就是会下点军棋、飞行棋、五子棋、奥赛罗什么的。

 依稀记得小时候为了替外婆顶三缺一,还学过两手麻将,可惜现在忘记了。如果说象棋,他还知道些规则。围棋是从来不去碰的。五味杂陈地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站起来说:“要不要喝点东西?”

 周祖望闻言,抬头冲他比了个手势,意思是茶。他转头问:“吴小姐呢?”“一杯白水,谢谢狄大哥。”迟疑了一下,吴小姐又说“狄大哥,请不要客气,叫我名字就行了。祖望哥一直是这么喊我的。”声音温柔甜美,出谷黄莺般动听。

 狄寒生听在耳里只觉得讨厌非常、令他咬牙切齿。这女人自从听说周祖望已经和玉秀离婚,就三天两头跑来“小坐”──“小坐”

 一次起码三个钟头!第一次跑来时看见房间里整洁的样子似乎失望非常。狄寒生在心里恶狠狠地哼:抱歉没能让你大显身手,体现家政才能。

 但是人家毫不气馁,立刻发现另外山头可供抢占。工作单位明明离这里有1小时路程,却几乎天天“顺路”来做菜给单身汉吃。还说自己也是一个人,吃饭没味道,大家一起才热闹。

 周祖望当然过意不去,总是会去帮忙。狄寒生每每看到那两人在厨房里珠联璧合,内心酸楚难以言表。

 烧出来的饭明明和祖望独立掌勺时一样好吃,狄寒生却觉得宛如砂砾,难以下咽。他无法不难受。虽然他讨厌这个吴蕴璇,但从客观来讲,这个女人对周祖望来说无可挑剔。她同周祖望自幼认识。她18岁时祖望正好22岁,她会考来这个城市读大学,很可能就是因为周祖望说大学毕业后要来此地发展。

 之所以后来一直没联系,必定是因为周祖望和玉秀闪电结婚。她寂寞至今,得知祖望恢复自由身,立刻来积极争取,丝毫不在乎对方结过一次婚且有孩子。她和祖望也很谈得来。

 他过去从来不知道,原来祖望喜欢下围棋。周妈妈给他做媒人时的观点是:此女秀外慧中,既能娴静又可活泼,是老人们看着长大,人品贵重,实在不可多得。

 他拿什么同人家比?第一条,他压根儿就不是女的。拿了茶水回来,继续满心悲凄地看那两个人在方寸间厮杀。

 愈是看不懂,愈是愤恨难平。过一会儿,周祖望忽然抬头,做个暂停手势,拿纸写道:“蕴璇,今天且这样好吗?我有点累了。真是对不起。”

 吴蕴璇立刻歉意起身,道:“祖望哥,我拖着你玩到现在才不对呢,回头给爸妈知道了肯定骂我不懂事。”

 但吴蕴璇走后,周祖望并没有立刻去休息。开始是整理他的工作资料,后来干脆画图。画着画着,慢慢停住,若有所思。狄寒生正拧眉工作。都是因为刚才监视客厅,浪费不少宝贵时间。

 忽然见计算机下方消息框跳出来,是周祖望。他说:寒生,我想辞职。狄寒生微怔。他知道周祖望工作一直不开心,但他从来最惧怕没有职业,又鄙视游手好闲、眼高手低。

 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必定是已经忍无可忍了。难道是情况变本加厉了?但实在不太可能。人们一向最会见风使舵,那个暗示基本上可以算明示了。周祖望继续道:大家都在消遣,宛如茶室,那个工作氛围实在让人难以忍受。狄寒生问道:你看到人家在玩,自己却要干活,心理不平衡啦?那就要起来反抗,不要事事答应他们嘛…

 周祖望在计算机另一端笑起来:没,无理要求已经拒绝了。就是没多少事做,才会东想西想,愈想愈觉得没意思。

 狄寒生立刻说:没意思那就辞职好了。本来就是散心去的,做得恶心那还有什么劲?你乐意就好。周祖望有些迟疑地说:你觉得可以么?我是想这样太不知好歹了。不好意思见杜启他们。

 狄寒生看见这行字,偷偷地笑了笑,继而敲击:没事,他们会理解的。再说,你告诉我的,他自己当时就同你讲是临时过渡。你不要想那么多啦。

 周祖望想了想,似乎确有其事。要辞职的信心于是稍微坚定些。不过辞职之前先要找好退路。虽然稿酬算得上丰厚,但世俗既定的认知是,这不是一份稳定收入。

 他的父母亲也是认为靠画图赚钱最后必定会饿死,才在当年断然地否决了他的艺术之路。虽然现在时代变化了,但有些偏见是根深蒂固的。从被约稿到现在,周祖望都没有什么真实感。太顺利,太容易。不像是真事。现在工作的地方,在6月份展会结束后并不一定会撤销。

 很多地方,这种为了应对某个特殊情况而成立的机构都会就此生存下去──大概也是政府机构为什么会越来越人浮于事、尾大不掉的原因。调出来支持的部分人手会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部分则在此处升官发财。

 每一个工作场所都是浓缩的小社会。有时候周祖望很抑郁。比如那个新造公路的数据非常明显有问题。路面窄了几公分,虽然看上去没有什么区别,但其实里面牵涉到的金钱问题就大了。

 但是他不能过问,只能假装不知道。这是他不愿意再留下去的另外一个原因。这些地方总有些潜规则,如果想留下来,要么适应它,要么无视它。这两样,现在的周祖望都做不到。虽然接受的教育里就满是“效率”、“收益”

 这样的名词,但那毕竟是可以见光的利害关系。他可以心安理得照规则做事,获取利益天经地义。但边际量的灰色地带,可没有教育过他这种形式的“灰色”──其实也就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程度,并没有太过分。

 但周祖望已经越来越明显地觉察到,他不喜欢这样的模式。现在回想起来,过去的工作里,难免也会碰到类似的情形。

 只不过当时忙得睡眠都成为奢侈享受,哪里有空思考这些问题?时间上没有闲暇,生活负担也紧逼。只求把自己的工作完成得尽善尽美,然后期待升职和加薪。如果在那种时候说出“要追求自己的理想”

 一类的话来,恐怕只会被当成没睡醒吧。或者是工作压力过大,出现精神分裂病症了。仔细想,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最近一年和同事相处的种种不如意,过去其实也发生过。

 只是那时候没有空余时间来理会这个。不过,如果做的事情是自己真心喜欢的,应该就会不一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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