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怿然将柯寻轻轻放倒在祭台的中央,在他的额头上落了一吻,随后将几只装有自己血液的输液瓶随意扔在祭台上。
输液瓶碎裂开来,瓶中的血液如同有意识一般,飞快地向着祭台的最后一条边流涌过去。
牧怿然估算着时间。
在之前几位同伴牺牲的时候,他虽然一直在集中精神努力思考,但也没有忽视观察龙卷风柱中妖鬼映象的动向。
他知道它们突破临界点的大致时间,也知道入画者的血液转化为钤印的一部分需要多久,他要在妖鬼突破临界点的一刹那,保证自己的血能正好转化完成。
牧怿然躺倒在柯寻的旁边,将他拥入怀中之前,用刀割破了自己的手腕。
手腕中涌出的血,急不可待地冲向祭台的最后一条边,去和它一脉相承的那些血汇合。牧怿然并不担心伤口的血会凝结,它们争先恐后地向外拥挤着,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停顿。
牧怿然让柯寻的头枕在自己的肩窝里,用手轻轻地覆在他尚有余温的脑瓜上,仰面望着穹窿顶部疯狂咆哮和挣扎的妖鬼旋风,在柯寻的耳边低声说着话。
“现在想来,也许《信仰》给予我们的暗示,除了善与恶两种力量的并存和博弈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画中画’。
“怪不得你会觉得在那幅画中很压抑,一切都像假的。
“说不定,你就像是上古的高阳氏,或是秦时的那位高人一样,是罕见的‘超能力者’,是‘天神’造人时不小心出的BUG。
“当然,你没有观察之力,也不像吴悠拥有不同寻常的眼睛,但你比其他人更敏感,你能细微地感受到更高维度空间的存在——虽然这对于我们来说,并没有什么用。
“你还记不记得,在《信仰》里你曾说过的话。你说你的直觉一向准。但你又说,直觉这种东西就像运气,用得太多,就用完了,就不灵了。那你有没有觉得,你后来一直在消耗你的直觉,它一次又一次地应验,也许也在一次又一次地消耗,直到……直到这一次。
“这一次你说,你直觉我们是真的活不成了。我希望,这一次就是你直觉消耗尽后的第一次失灵。
“我们刚才回去取血的时候,我还有话没有来得及对你说完。很抱歉,让好奇心这么重的你,带着一个未解之谜离开了。
“我想,关于七维空间是否有生物存在,应该是可以确定的。记得史料上关于九鼎的失踪是怎么记载的么?说其中一只飞入了泗水,另外八只也随即不见。
“那样重的九鼎,什么样的力量可以让它们飞入水中或是凭空不见?那位能窥‘天机’的高人说:天外有天,人如蝼蚁。便是九鼎神器,亦不过微尘一粒。
“而他在后面也说,天地无极,造化万千。字字句句都是在描述一个更宏大的世界观、一个另外的‘天地’。
“所以九鼎才‘可知而不可见,可见却不可得’。意识能够跨越时空和维度去到九鼎所在的地方,而能令九鼎凭空不见、又只能在另一个维度看到的力量,就只有七维空间才具有。
“七维空间的力量作用在我们这个世界的另一有力佐证,就是邵陵提到过的,半信史时代的那几段空白期。
“如果把那几段历史空白期想象成物品,这种凭空消失的情形是不是很熟悉?是不是就像是九鼎,忽然就不留痕迹地消失了?
“能把一段历史,一段时间轴上发生过的所有事,像抽出一张扑克牌一样抽出去,这样的能力,只有七维空间才具有,这样的事,只有七维生物才能做到。
“半信史时代,就是七维生物恣意玩弄低维宇宙的佐证,而这也证明,七维生物对低维宇宙的干涉,完全可以不遵循任何物理规则,所谓的时间悖论,甚至也完全可以成立。
“那么我们这个世界对于七维生物来说算是什么样的存在呢,一幅画?也许。也许我们把画称为‘画’,但在七维世界,它或许叫做别的什么,它所具有的功能和属性也许也和我们定义的画完全不同。
“但无论我们的世界在他们的眼里是什么、做什么用,我们这些低等生物,对他们来说都只是蝼蚁和微尘一般的存在。
“我们不确定七维生物会怎么处置我们这些‘蝼蚁’。一个族群对于与自己的力量相近的另一个族群,通常是防备和敌视的,因为他们并不能确定对方是否对自己抱有敌意,但对于远远弱小于自己的族群,又往往更容易抱有同情心。
“当然,我所说的这些情况,都只是数兆亿分之一的可能,一个奇点可以引出无数条时间轴和平行宇宙,也会产生无数种可能,而我所说的,只是其中之一,希望渺茫得微乎其微。
“所以我们只能用一个‘赌’字。我们赌的就是这数兆亿分之一的可能——我们的意识能够跨越维度,并能在七维空间的高度与那里的原生生物产生交流,毕竟,在七维空间一切皆有可能,一切都可以发生。
“不能回避的是,如果我们的意识可以跨维来到七维空间,妖鬼的意识大概也可以,我们想利用意识与七维生物交流,从而试图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妖鬼也一样能。
“所以我们才说,我们赌的是那微乎其微的一线可能,能在与妖鬼的意识之战中取得胜利。
“这也并不是无的放矢的妄想。记得么,我们的意识,是与鬼文之力相结合过的。
“鬼文之力来源于七维空间,创造自七维生物。如果说我们定义的‘画’与七维生物的‘画’存在着本质和属性上的区别,那么钤印则不一样。它既然传承自我们的造物主——七维生物,就说明至少有一部分功能是和它在七维空间的定义是相似的。
“在我们这里,钤印可以是一个标记,一道封印,或是一个凝聚着画者意识体和精神力的能量核,那么在七维空间,它也同样可以是标记、封印、能量核。
“如果是这样,我们就是占据着与七维生物产生交集的先机的。可以想象一下,十三只用人类的食物喂养大的蚂蚁同数百上千只野生蚂蚁打架,作为人类的我们,在情感上会更倾向于哪一方呢?
“尽管如此,我们能成功的可能,仍然还是只有数兆亿分之一。毕竟我们只是低等生物,我们无法用人类的情感和行为逻辑去逆推一个绝对高等的生物。
“我们只有这一线可能。在九死里寻找一生,在山海里寻找真相,在洪荒宇宙里,寻找我们彼此。
“就这样吧。柯寻,另一个维度见。
“我爱你。”
牧怿然轻轻地吻上怀里人早已冰凉的嘴唇,而随着这记轻吻一起落下的,还有一粒温热的水。
穹窿顶部巨大冗重的龙卷风柱在这一瞬间突然顿住,灰色的风皮,黑色的风芯,血色的风纹,在蠕蠕翻涌的过程中像被定格成了丑陋又恐怖的熔岩巨兽,脚踏着荒冷的大地,头顶着森茫的天空,弯着鳞甲腥臭的庞大身躯,盯着身下小小的那一方祭台。
风啸骤止,鬼嗥倏停,整个天地间静得落针可闻。
祭台上方的十三名入画者,比天地还要安静地躺卧着。
下一秒,龙卷风柱像炸开的浓黑色烟花,轰然一声覆盖了整片天空,尖利的鬼笑妖哭声在这一瞬间像同时放大了数亿倍,轰鸣着撕裂着欢呼着沸腾着由天到地由地到天的狂啸而至——几千年了!它们被封印在深深的不见天日的地下几千年了!谁能想象得出它们的苦痛屈辱!谁能理解得到它们的悲哀绝望!
它们原本和人类一起拥有着这世间的阳光,空气,色彩,山海。
天知道它们有多么渴望着再一次重新得到这美好的一切!
几千年了——谁能清楚它们在这几千年的磋磨和一次又一次的绝望打击中经历了什么。
有多少心灰意冷的同类渐渐接受了这悲哀的现实,它们一点一点地低下了仰望着地面之上渴盼阳光的头颅,它们终于忘记了自己的初心,甘于现状。
现在,还有多少同类能记得它们最初的信仰?!还有多少同类仍不肯放弃对阳光的追逐与渴求,而艰难地同地面之上的力量战斗抗衡?!
如果连精神和信仰都死去,那么活着的它们又与行尸走肉有什么两样?!
——可现在好了!
——苦盼祈求了几千年的这一刻终于来临了!
——冲!冲出这恶心阴冷的地下世界去!冲向太阳,冲向光明,冲向清新明朗的天地,重新夺回属于它们的一切,杀光人类,杀光这些异族生物,他们已将这世界破坏得千疮百孔,他们早就不配再当这世界的主宰!
——世间万事,周而复始,死而复生,盛极必衰,此消彼长——是时候乾坤再造,世界交替,纪元更新了!
亿万无穷的妖鬼盛大地庆祝着狂欢着沸腾着翻上人间,在这极度的兴奋里,在下一瞬即将撕裂天地的海啸山呼声中,在那方小小的冰冷安静的祭台之上,牧怿然微笑着,伸出他那只修长的,充满着艺术家气息的手,轻轻地覆在了身下鲜红夺目的钤印上。
《山海》。
是他这个画商这辈子所鉴定过的,最奇妙,最伟大的一幅画了。
真是不虚此行。
……
就像是入画者们每一次成功离开画的世界那样,明亮刺目的光,由身下的钤印向着天地四极放射而出,带着一种无法想象的,强大力量。
……
光漫不经心地扶起刚刚不小心碰洒的水杯,顺便,随意用指尖在那张倒霉被泼的三维全息膜上弹了几下。
这张最低等级的三维全息膜,如果不是因为爷爷还蛮喜欢的,早被光束之高阁任由尘封。
爷爷之所以喜欢这种连小孩子都不怎么稀罕的低等级全息膜,还是由于这片膜是光笨手笨脚亲自做出来送给爷爷的生日礼物。
光自己也觉得很丢脸。
三维全息膜,如此低的等级,还被自己做得结构不稳,能量漏溢……瞧,这不又溢出来了?……简直像个残次品,丢死脸了。
光偷眼瞧着,趁爷爷不注意,打算抹去全息膜上自己的锚印。
——绝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丢脸的礼物是自己做出来的,嗯!
来不及回收那些漏溢出来的低等微物质的能量粒,光只着重把带有锚印能量的几颗微物质能量粒弹回了全息膜,否则锚印能量有缺失,也会造成膜面的残缺,这毕竟是送给爷爷的礼物,不能太潦草。
抹去锚印,是极简单的事。
光随意地扫了一眼,直接将一条时间弦,拨到了锚记显现之前。
瞧,就是这么简单轻松。
光达到目的,潇洒地掸掉全息膜中不小心抖落的几粒微尘,起身走了。
……
“我一直都很胆小懦弱……从小到大都是躲在柯儿的身后,从来都是被他罩着,护着。但这辈子,我想要勇敢一次……这一次,就让我先来为大家打头阵吧,柯儿,大家,”卫东掏出了自己的那把美工刀,笑着说,“另一个维度见。”
说着抬起手,用美工刀锋利的刀锋,颤抖着,却用力地,割向了自己颈部的大动脉——“——卧槽——”
卫东烫着了一般,甩手将刀子扔出去。
安静的祭台上,十三个人傻愣愣地站着,彼此呆呆相视。
晴朗透彻的高原夜空,冬星寥落,却灿然生辉。远处雪山连绵,苍远壮丽。
晶莹的雪光将旷谷映得如披银纱,带着来自远古神话时代般的梦幻与幽远,神秘与宁静。
硬朗又清新的冬风,并不怎么留情地扑在脸上和身上,罗勏和吴悠相继打了几个喷嚏,僵硬而立的十三个人这才恍惚着,慢慢转过神来。
“…………我尼玛——那是个什么鬼东西?!”李小春跳起来惊吼,“卧槽——太尼玛可怕了——卧槽——比死还可怕!比妖鬼还可怕!那究竟是个什么鬼东西?!”
“七维生物吧。”华霁秋擦着水雾朦胧的眼镜片,“穷尽人类一切想象都无法描摹出来的高等生物。”
“那咱们这是……这算是……没事儿了?活回来了?”卫东瞅瞅牧怿然,瞅瞅柯寻,又瞅瞅方菲。
“否则呢?”方菲虽然这么反问着,到底还是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太阳穴,证实一下那里有没有枪洞。
“这说明,我们的时间线被修改了,但却并非因此产生了一个平行空间,而是直接在原时间线上被暴力硬改了,”朱浩文整理着思路,“所以,我们还是原来的我们,但从这个时间刻度以后,都将是一个全新的时间线。”
“嗐!你管它后头是什么时间线呢,咱们活着就是硬道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卫东仰天狂笑,笑着笑着,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哭,像是触发了什么共情装置,李小春,罗勏,吴悠,顾青青,几个人跟着一起大哭起来,抱在一起哭的,蜷成一团哭的,李小春甚至瘫倒在祭台上,哭得声嘶力竭。
就连华霁秋和岳岑都受了感染,跟着掉了眼泪。
“有趣的是,我们竟还保留着身为意识体时的记忆。”朱浩文还在回想此前发生的一切。
“你要知道,”邵陵极力地控制着带着些哽声的嗓音,“七维生物才不会在乎这些,就像我们绝不会去在意一颗原本粘在鞋底上的灰尘会不会飞到了一朵花上。”
“咱们也算是长过大见识的人了。”秦赐笑着道。
“是啊,副作用就是,我现在觉得身边的一切事情都索然无味,并且卑微可笑。”朱浩文凉凉地道。
“你这是名符其实的‘曾经沧海难为水’了。”邵陵也逐渐轻松了起来。
“你们几位高人……能不能别扯了……我饿了……我想吃肉……”卫东嚎哭着说。
“我去做……我去做……”李小春高声哭。
“我帮……我帮你……”吴悠一抽一抽地。
顾青青在旁边哭得说不出话,只好连连点头。
“我……我下不去祭台了……”罗勏哭着站在祭台边缘向下看,这祭台怎么那么高啊,那会儿自个儿是怎么上来的啊?
“……柯儿和……和大佬呢?”卫东甩着泪四顾,“嗷——柯儿和大佬呢?!他们没回来?!啊?!”
方菲竟然带着面巾纸,掏出来递给他:“你眼泪甩我脸上了。他们俩刚才下祭台去了。”
“哈啊?!”卫东接过纸边惊讶边用它擤了把鼻涕,“他俩怎么不声不响的?干嘛去了?”
“还能干嘛。”方菲说。
并没有干嘛。
柯寻和牧怿然,坐在牧怿然的那辆骑士十五世里,静静地靠在一起,望着车窗外的夜空。
由生到死,由死到生,这世间可能没有哪一对情侣能一起共享这样的经历。
生死一轮回。
一些话已经无需再对彼此多言。
直到李小春烤肉的香味儿钻进车里,柯寻笑起来:“走,吃肉去。”
……
迎着清晨铂金色的朔风,车队静静地离开了那棱格勒峡谷。
柯寻坐在副驾的位子上,目光从牧怿然静好的侧颜上轻轻地移开,望向车窗外的远天穹宙。
穿过那厚厚的云层,透过那高远的天空,掠过那盛大灿烂的宇宙星河,一路上升。
四维的时间轴,五维的时间面,六维的时空翘曲,七维的无限宇宙。
柯寻歪头靠在旁边的车窗上,回忆着意识体时的自己。
很奇怪。
怿然与同伴们的意识体和他一起跨越了维度,来到了七维空间。
他们留在了那里,但他却还在一路上升。
为什么呢?
也许是因为他觉得有些憋闷。就像在《信仰》那幅画里一样,他呼吸困难,他喘不过气——虽然不知道一个意识体是怎么会产生这种感觉的。
所以他拼命上升,上升,他不知道自己想要升到哪儿去,但他想挣脱这憋闷的空间,去外面透一透气。
于是,他来到了八维空间。
七维的无限宇宙。
八维的无限个无限宇宙。
然后,是可以在八维空间任意两点间自由穿行的九维空间,一切实体物质以不同振动频率的弦体现的十维空间,和……由时间,空间,记忆,与感知构成的,十一维超膜空间。
柯寻早已经看不见自己所来自的那个宇宙,甚至连对于人类来说至高无上的绝高等级的七维上帝空间,在这里都已经显得那样的渺小和卑微。
四周浩瀚无垠,无穷的、无限的充满着弹性的膜宇宙无处不在。
此刻把自己比做一粒尘埃,恐怕都是夸张放大了兆兆亿倍的说法。
漂浮在如此宏大浩渺的超级宇宙里,为什么……为什么还是憋闷得喘不过气呢?
难怪怿然说他比其他人更敏感。
柯寻憋得难受,只好没头没脑地,四处找出路。
突然之前,仿佛破膜而出般,他冲出了十一维空间,冲出了这个已经近乎于宇宙认知最顶端的空间。
一切霎那间变得安静恐怖。
那磅礴恢宏的超级宇宙,在他的眼前变成了一枚无穷小,又无穷大的奇点。
它变成了一个点。
那么,在这颗点之外呢?
柯寻迷茫地上升着。
他感觉自己好像又离开了一个……也许在这里已经不能用“维度”来定义了……他也不知道离开了一个什么,当他低头看的时候,他看见有一支笔——也许在这个地方它不叫做笔,但不知为什么他的意识里把它叫做笔——这支笔从眼前画过去,浓墨重彩地落在纸上。
笔尖有一些细小的墨汁飞落,小得像是极微小的灰尘。这些小小的灰尘落在画纸上,和柯寻离开的那枚奇点,一模一样。
这支笔在画什么呢?
柯寻没有来得及看。
被执笔的手弹回去之前,他只瞥见那幅画上,落下了一枚造型古怪,却又极其漂亮的钤印。
……
“柯寻?”牧怿然的声音唤回了柯寻的神思,“在想什么?”
柯寻偏头看向他,想了一阵,笑着说:“我觉得啊,世界上最恐怖的不是神鬼。”
“喔,那是什么呢?”牧怿然轻笑着问。
“是,科学。”柯寻一本正经地答。
.
.
.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