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世界外交史研究了多年,竟把列强对外的秘诀现出来,其方式不外两种,一曰劫贼式。一曰娼妓式。时而横不依理,用武力掠夺,等于劫贼之明火劫抢,是谓劫贼式的外交。时而甜言蜜语,曲结欢心,等于娼妓媚客,结的盟约,毫不生效,等于娼妓之海誓山盟,是谓娼妓式的外交。
人问列强以何者立国?我答曰:“厚黑立国。”娼妓之面最厚,劫贼之心最黑,大概军阀的举动是劫贼式,外交官的言论是娼妓式。劫贼式之后,继以娼妓式,娼妓式之后,继以劫贼式,二者循环互用。娼妓之面厚矣,毁弃盟誓则厚之中有黑。劫贼之心黑矣,不顾唾骂则黑之中有厚。我国自五口通商以来,直至今日,都是吃列强这两种方式的亏。我们把他的外交秘诀现出来,就有对付的方法了。
人问:“我国当以何者救国?”我答曰:“厚黑救国。”他以厚字来,我以黑字应之;他以黑字来,我以厚字应之。娼妓艳装而来,开门纳之,但缠头费丝毫不能出。如服侍不周,把他衣饰剥了,逐出门去,是谓以黑字破其厚。如果列强横不依理,以武力压迫,我们就用张良的法子对付他。张良圯上受书,老人种种作用,无非教他面皮厚罢了。苏东坡曰:“高帝百战百败而能忍之,此子房所教也。”我们以对付项羽的法子对付列强,是谓以厚字破其黑。
全国人士都大声疾呼曰:“救国!救国!”试问救国从何下手?譬诸治病,连病根都未寻出,从何下药?我们提出厚黑二字,就算寻着病根了。寒病当用热药,热病当用寒药,相反才能相胜。外人黑字来,我以厚字应;外人厚字来,我以黑字应。刚柔相济,医国妙药,如是而已。他用武力,我即以武力对付之,他讲亲善,我即与之亲善,是为医热病用热药,医寒病用寒药。以此等法医病,病人必死;以此等法医国,国家必亡。
《史记》:项王谓汉王曰:“天下汹汹数岁者,徒以吾两人耳,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汉王笑谢曰:“吾宁斗智不斗力。”笑谢二字,非厚而何?后来鸿沟划定,楚汉讲和了,项王把太公、吕后送还,引兵东归,汉王忽然败盟,以大兵随其后,把项王逼死乌江,非黑而何?我国现在对于列强,正适用笑谢二字,若与之斗力,就算违反了刘邦的策略。语曰:“安不忘危。”厚黑经曰:“厚不忘黑。”问:“厚不忘黑奈何?”曰:“有越王勾践之先例在,有刘邦对付项羽之先例在。”
我在民国元年,就把厚黑学表出来,苦口婆心,谆谆讲说,无奈莫得一人研究这种学问,把一个国家闹成这样。今年石青阳死了,重庆开追悼会,正值外交紧急,我挽以联云:“哲人其萎乎,呜呼青阳,吾将安仰;斯道已穷矣,吁嗟黑厚,予欲无言。”袁随园谒岳王墓诗云:“岁岁君臣拜诏书,南朝可谓有人无,看烧石勒求和币,司马家儿是丈夫。”吁嗟黑厚,予欲无言!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凡我同志,快快的厚黑起来,一致对外。
著者住家自流井。我尝说我们自流井的人,目光不出峡子口;四川的人,目光不出夔门口;中国的人,目光不出吴淞口。阿比西尼亚,是非洲弹丸大一个国家,阿皇敢于对意大利作战,对法西斯蒂怪杰墨索里尼作战,其人格较之华盛顿,有过之无不及,真古今第一流人杰哉!将来战争结果,无论阿国或胜或败,抑或败而至于亡国,均是世界史上最光荣的事。我们应当把阿皇的谈话,当如清朝皇帝颁的“圣谕广训”楷书一通,每晨起来,恭读一遍这就算目光看出吴淞口去了。
有人问我道:“你的厚黑学,怎么我拿去实行,处处失败?”我问:“我著的《宗吾臆谈》和《社会问题之商榷》二书,你看过莫有?”答:“莫有。”我问:“《厚黑学》单行本,你看过莫有?”答:“莫有。我只听见人说:‘做事离不得脸皮厚,心子黑。’我就照这话行去。”我说:“你的胆子真大,听见厚黑学三字,就拿去实行,仅仅失败,尚能保全生命而还,还算你的造化。我著《厚黑学》,是用厚黑二字,把一部二十四史一以贯之,是为‘厚黑史观’。我著《心理与力学》,定出一条公例:‘心理变化,循力学公例而行’。是为‘厚黑哲理’。基于厚黑哲理,来改良政治、经济、外交与夫学制等等,是为厚黑哲理之应用。其详俱见《宗吾臆谈》及《社会问题之商榷》二书。你连书边边都未看见,就去实行,真算胆大。”
厚黑学这门学问,等于学拳术,要学就要学精,否则不如不学,安分守己,还免得挨打。若仅仅学得一两手,甚或拳师的门也未拜过,一两手都未学得,远远望见有人在习拳术,自己就出手伸脚的打人,焉得不为人痛打?你想:项羽坑降卒2o万,其心可谓黑到极点了,而我的书上,还说他黑字欠了研究,宜其失败。吕后私通审食其,刘邦佯为不知。后人诗曰:“果然公大度,容得辟阳侯。”面皮厚到这样,而于厚字还是欠研究,韩信求封齐王时,若非有人从旁指点,几乎失败。厚黑学有这样的精深,仅仅听见这个名词,就去实行,我可以说越厚黑越失败。
人问:“要如何才不失败?”我说:“你须先把厚黑史观、厚黑哲理与夫厚黑哲理之应用彻底了解,出而应事,才可免于失败。兵法:‘先立于不败之地。’又曰:‘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厚黑学亦如是而已。”
孙子曰:“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处世不外厚黑,厚黑之变,不可胜穷也。用兵是奇中有正,正中有奇,奇正相生,如循环之无端。处世是厚中有黑,黑中有厚,厚黑相生,如循环之无端。厚黑学与《孙子》十三篇,二而一,一而二。不知兵而用兵,必至兵败国亡。不懂厚黑哲理,而就实行厚黑,必至家破身亡。闻者曰:“你这门学问太精深了,还有简单法子莫有?”我答曰:“有。我定有两条公例,你照着实行,不须研究厚黑史观和厚黑哲理,也就可以为英雄,为圣贤。如欲得厚黑博士的头衔,仍非把我所有作品穷年累月的研究不可。”
就人格言之,我们可下一公例曰:“用厚黑以图谋一己之私利,越厚黑,人格越卑污;用厚黑以图谋众人之公利,越厚黑,人格越高尚。”就成败言之,我们可下一公例曰:“用厚黑以图谋一己私利,越厚黑越失败;用厚黑以图谋众人之公利,越厚黑越成功。”何以故呢?凡人皆以我为本位,为我之心,根于天性。用厚黑以图谋一己之私利,势必妨害他人之私利,越厚黑则妨害于人者越多,以一人之身,敌千万人之身,焉得不失败?人人既以私利为重,我用厚黑以图谋公利,即是替千万人图谋私利,替他行使厚黑,当然得千万人之赞助,当然成功。我是众人中之一分子,众人得利,我当然得利,不言私利而私利自在其中。例如曾、胡二人,用厚黑以图谋国家之公利,其心中无丝毫私利之见存,后来功成了,享大名,膺厚赏,难道私人所得的利还小吗?所以用厚黑以图谋国家之利,成功固得重报,失败亦享大名,无奈目光如豆者,见不及此。从道德方面说,攘夺他人之私利,以为我有,是为盗窃行为,故越厚黑人格越卑污。用厚黑以图谋众人之公利,则是牺牲我的脸,牺牲我的心,以救济世人。视人之饥,犹己之饥,视人之溺,犹己之溺,即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故越厚黑人格越高尚。
人问:“世间有许多人,用厚黑以图谋私利,居然成功,是何道理?”我说:“这即所谓‘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耳。’”与他相敌的人,不外两种:一种是图谋公利而不懂厚黑技术的人,一种是图谋私利,而厚黑之技术不如他的人,故他能取胜。万一遇着一个图谋公利之人,厚黑之技术与他相等,则必败无疑。语云:“千夫所指,无病而死。”因为妨害了千万人之私利,这千万人中只要有一个觑着他的破绽,就要乘虚打他。例如《史记》项王谓汉王曰:“天下汹汹数岁者,徒以吾两人耳。”其时的百姓,个个都希望他两人中死去一个,所以项王迷失道,问于田父,田父给曰左,左乃陷大泽中,致被汉兵追及而死。如果是救民水火之兵,田父方保持之不暇,何至会给他呢?我们提倡厚黑救国,这是用厚黑以保卫四万万人之私利,当然得四万万人之赞助,当然成功。
昔人云“文章报国”文章非我所知,我所知者,厚黑而已。自今以往,请以厚黑报国。《厚黑经》曰:“我非厚黑之道,不敢陈于国人之前,故众人莫如我爱国也。”叫我不讲厚黑,等于叫孔孟不讲仁义,试问:能乎不能?我自问:生平有功于世道人心者,全在明厚黑学,抱此绝学而不公之于世,是为怀宝迷邦,岂非不仁之甚乎!李宗吾曰:“鄙人圣之厚黑者也。夫天未欲中国复兴也,如欲中国复兴,当今之世,舍我其谁?吾何为不讲厚黑哉?”
昔人诗云:“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众人都说饭好吃,哪个知道种田人的艰难?众人都说厚黑学适用,哪个知道明人的艰难?我那部《厚黑学》,可说字字皆辛苦。
我这门学问,将来一定要成为专科,或许还要设专门大学来研究。我打算把明之经过和我同研究的人写出来,后人如仿宋元学案、明儒学案,做一部厚黑学案,才寻得出材料,抑或与我建厚黑庙,才有配享人物。
旧友黄敬临,在成都街上遇着我,说道:“多年不见了,听说你要建厚黑庙,我是十多年以前就拜了门的,请把我写一段上去,将来也好配享。”我说:“不必再写,你看《论语》上的林放,见着孔子,只问了‘礼之本’,三个字,直到而今,还高坐孔庙中吃冷猪肉。你既有志斯道,即此一度谈话,已足配享而有余。”敬临又说:“我今年已经62岁了,因为钦佩你的学问,不惜拜在门下。我说:“难道我的岁数比你小,就够不上与你当先生吗?我把你收列门墙,就是你莫大之幸,将来在你的自撰年谱上,写一笔‘吾师李宗吾先生’,也就比‘前清诰封某某大夫’,光荣多了。”
往年同县罗伯康致我信说道:“许多人说你讲厚黑学,我逢人辩白,说你不厚不黑。”我复信道:“我明厚黑学,私淑弟子遍天下,我曰‘厚黑先生’,与我书者以作上款,我复书以作下款,自觉此等称谓,较之文成公、文正公光荣多矣。俯仰千古,常以自豪。不谓足下乃逢人说我不厚不黑,我果何处开罪足下,而足下乃以此报我耶?呜呼伯康,相知有年,何竟自甘原壤,尚其留意尊胫,免遭尼山之杖!”近日许多人劝我不必再讲厚黑学。嗟乎!滔滔天下,何原壤之多也!
从前表的《厚黑传习录》,是记载我与众人的谈话,此次的丛话,是把传习录扩大之。我从前各种文字,许多人都未看过,今把他全行拆散来,与现在的新感想混合写之。此次的丛话,是随笔体裁,内容包含五种:(1)厚黑史观;(2)厚黑哲理;(3)厚黑学之应用;(4)厚黑学辩证法;(5)厚黑学明史。我只随意写去,不过未分门类罢了。
人问:“既是如此,你何不分类写之,何必这样杂乱无章的写?我说:著书的体裁分两种,一是教科书体,一是语录体。凡一种专门学问生,最初是语录体,如孔子之《论语》,释迦之佛经,六祖之坛经,朱明诸儒之语录,都是门人就本师口中所说者笔记下来。老子手著之《道德经》,可说是自写的语录。后人研究他们的学问,才整理出来,分出门类,成为教科书方式。厚黑学是新明的专门学问,当然用语录体写出。
宋儒自称:“满腔子是恻隐。”而我则:“满腔子是厚黑。”要我讲,不知从何处讲起,只好随缘说法,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口中如何说,笔下就如何写。或谈古事,或谈时局,或谈学术,或追述生平琐事,高兴时就写,不高兴就不写。或长长地写一篇,或短短地写几句,或概括地说,或具体地说,总是随其兴之所至,不受任何拘束,才能把我整个思想写得出来。
我们用厚黑史观去看社会,社会就成为透明体,既把社会真相看出,就可想出改良社会的办法。我对于经济、政治、外交,与夫学制等等,都有一种主张,而此种主张,皆基于我所谓厚黑哲理。我这个丛话,可说是拉杂极了,仿佛是一个大山,满山的昆虫鸟兽、草木土石等等,是极不规则的。惟其不规则,才是天然的状态。如果把他整理得厘然秩序,极有规则,就成为公园的形式,好固然是好,然而参加了人工,非复此山的本来面目。我把我胸中的见解,好好歹歹,和盘托出,使山的全体表现,有志斯道者,加以整理,不足者补充之,冗芜者删削之,错误者改正之。开辟成公园也好,在山上采取木石,另建一个房子也好,抑或捉几个雀儿,采些花草,拿回家中赏玩也好。如能大规模的开采矿物则更好。再不然,在山上挖点药去医病,检点牛犬粪去肥田,也未尝不好。我明厚黑学,犹如瓦特明蒸汽,后人拿去纺纱织布也好,行驶轮船、火车也好,开办任何工业都好。我讲的厚黑哲理,无施不可,深者见深,浅者见浅。有能得我之一体,引而伸之,就可独成一派。孔教分许多派,佛教分许多派,将来我这厚黑教,也要分许多派。
写文字,全是兴趣,兴趣来了,如兔起鹃落,稍纵即逝。我写文字的时候,引用某事或某种学说,而案头适无此书,就用苏东城“想当然耳”的办法,依稀恍惚的写去,以免打断兴趣。写此类文字与讲考据不同,乃是心中有一种见解,平空白地,无从说起,只好借点事物来说,引用某事某说,犹如使用家伙一般,把别人的偶尔借来用用,若无典故可用,就杜撰一个来用,也无不可。
庄子寓言,是他胸中有一种见解,特借鲲鹏野马、渔父盗跖以写之,只求将胸中所见达出。至鲲鹏野马,果否有此物,渔父盗跖,是否有此人,皆非所问。胸中所见者,主人也。鲲鹏野马,渔父盗跖,皆寓舍也。孟子曰:“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以意逆志,是为得之。”读诗当如是,读庄子当如是,读厚黑学也当如是。
昔人谓:“文王周公,繁易,彖辞爻辞,取其象,亦偶触其机,假令易,而为之,其机之所触少变,则其辞之取象亦少异矣。”达哉所言!战国策士,如苏秦诸人,平日把人情世故揣摹纯熟,其游说人主也,随便引一故事或设一个比喻,机趣横生,头头是道,其途径与庄之寓言,易之取象无异。宋儒初读儒书,继则出入佛老,精研有得,自己的思想已经成了一个系统,然后退而注孔子之书,借以明其胸中之理,于是孔门诸书,皆成为宋儒之鲲鹏野马,渔父盗跖。而清代考据家,乃据训诂本义,字字讥弹之,其解释字义固是,而宋儒所说之道理,也未尝不是。九方皋相马,在牝牡骊黄之外。知此义者,始可以读朱子之《四书集注》。无如毛西河诸人不悟,刺刺不休。嗟乎!厚黑界中,九方皋何其少,而毛西河诸人何其多也!
研究宋学者,离不得宋儒语录。然语录出自门人所记,有许多靠不住,前人已言之。明朝王学,号称极盛,然阳明手著之书无多,欲求王氏之学,只有求之传习录及龙溪诸子所记,而天泉证道一夕话,为王门极大争点。我尝说“四有四无”之语,假使阳明能够亲手写出,岂不少去许多纠葛。大学“格物致知”四字,解释者有几十种说法。假使曾子当日记孔子之言,于此四字下加一二句解释,不但这几十种说法不会有,而且朱学与王学争执也无自而起。我在重庆有个姓王的朋友,对我说道:“你先生谈话很有妙趣,我改天邀几个朋友来谈谈,把你的谈话笔记下来。”我听了,大骇,这样一来,岂不成了宋明诸儒的语录吗!万一我门下出了一个曾子,摹仿大学那种笔法,简简单单的写出,将来厚黑学案中,岂不又要生许多争执吗?于是我赶急仿照我家“聃大公”的办法,手写语录,名曰《厚黑丛话》,谢绝私人谈话,以示大道无私之意。将来如有人说“我亲闻厚黑教主如何说”你们万不可听信。经我这样的声明,绝不会再有天泉证道这种疑案了。我每谈一理,总是反反复复的解说,宁肯重复,不肯简略,后人再不会像“格物致和”四字,生出许多奇异的解释。鄙人之于厚黑学也,可谓尽心焉耳矣。噫!一衣一钵,传之者谁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