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房子不大,勉强三室两厅,但有个大书柜,是兄妹俩年幼时的精神粮仓。
许修君看过西游水浒,最喜欢鲁智深,是他童年时的爱豆,看样子还持续到至今。
许绿筱看得多一些,从“三言二拍”到《四世同堂》,她喜欢老舍的文风,文字轻松,内容深沉。印象最深一句,主人公祁瑞宣的一段独白,在自由恋爱和家人期待之间,他选了后者,看到妻子持家有道,他感觉到一种“自我牺牲的骄傲”。
三年,很长,许绿筱知道。曾经有人提出“三年之约”,她拒绝了。
如今这一次,对她来说如同枷锁,充满未知。除了留学和工作,失去的还有什么,她不愿深想。但她知道,七八年,对哥哥意味着什么。以他的性格,在里面恐怕不会太好过,出来后,家人还在,女朋友呢?一个三十出头、与社会脱节的男人,如何生活?
对她来说是三年,对哥哥来说,可能是一生。
有时候,没有对错,只有选择。她只是不想将来后悔。
许绿筱之所以想这些,因为刚刚接到家里电话,爸爸语气难得轻松了些,听丁家律师意思,有所松动,减刑有望。
那一瞬间,许绿筱感觉到了一丝“自我牺牲的骄傲”。
所以一切都看丁宸的态度了。
但是旁观了他发火的那一幕,她还真挺怕他来个出尔反尔。
所以,心理疏导,势在必行。
***
许绿筱再次进房服侍时,丁宸没玩游戏,正安静地扭头看向窗外。
她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到一只小麻雀。
在阳台栏杆上跳来跳去,像是啄食,又歪头好奇观望,然后扑闪翅膀飞走了。
这份惬意,足够令房间里的两个人心驰神往。
丁宸头也不回地问:“吃过烤麻雀吗?”
许绿筱:“……”
一句话毁掉小煽情。
哥哥小时是个孩子王,带一群臭小子上树掏鸟下海捞虾,她被忽悠着吃过不少野味。
但是以后不会了,谁都没权利剥夺一个小生灵的性命。
丁宸视线扫过她的脸,问:“你头发自己剪的?”
“你怎么知道?”
穷人家孩子不仅早当家,还多才多艺,起码修个刘海剪个发尾这种,不在话下,所以她身上众多标签里,还有一项,Tony许。
结果惨遭打脸,就听少爷冷漠道:“哪个发型师要是这水平,早该羞愧而死,像麻雀尾巴。”他又自语般说了句,“不知道把你烤了吃什么味道。”
许绿筱:“……”
心理疏导,迫在眉睫。
***
许绿筱从“路透社”——保镖小路口中得知:不是没人想起这茬儿,而是丁宸抗拒。从他对官司的影响力看,他父母似乎也拿他没什么办法。
顺便吐槽,本该是八卦主力的护工大叔和厨娘大妈,惜字如金,守口如瓶,防她跟防贼似的。反倒是这位面瘫脸小哥,有求必应,有问必答。
当然,许绿筱也不敢乱问。
反正也比较清闲,许绿筱开始一次次往心理科跑,挨个诊室挂号,给自己或亲戚按了许多莫须有的病症……然后发现有些医生的确不敢恭维,要么敷衍了事,要么长篇大论却不走心,连她都受不了,别说丁宸这么挑剔的。
但也有收获,认识一位年轻女医生。虽然资历略浅,但人很和善,话说得透,两人可谓是一见如故。听了许绿筱的诉求,女医生表示愿意帮忙。甚至愿意配合她的无理要求——脱下白大褂,穿便装,陪少爷谈谈心……
当然,这操作起来也不太容易。
丁宸现在遵医嘱卧床,房门都不出,想制造个邂逅都不行。
许绿筱灵机一动,想出个馊主意。
她来到丁宸面前,清了下嗓:“少爷。”
丁宸瞅了她一眼。
的确,俩人自相识以来,唯一正式称呼就是“丁学长”。
每次用这个开头,后面都没什么好话——各种委婉拒绝。
想到以后要面对三年,在称呼上,许绿筱也颇费了些心思。
见某人没表示出不悦的样子,许绿筱继续:“今天我在楼下碰到一个人,不知怎么知道我是你的特护,非要让我帮个忙,想见你一面……”
“男的女的?”
“女的。”
“好看吗?”
“……我觉得挺好看。”
简直是肤白貌美气质佳。
“过三十了吗?”
“……没有。”
“行。”
“……”
许绿筱转过身时,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果然是有后宫的人才,来者不拒。
既然这么不挑食,为什么非要盯上她?
女医生姓文名琦,年方二十八,配上学院派乖乖女造型,看着就像大学生。
许绿筱把人带上来,丁宸把人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一点都不含蓄。
看得文琦有些不自然,下意识推了下眼镜。
连许绿筱这个“恋爱盲”都知道,这种小动作跟摆弄发梢一样,释放出某种不详的信号,这到底是演技还是真实反应啊?
就听丁宸说:“我不喜欢戴眼镜的,亲热时不方便。”
“……”
“身高一米七,体重一百一,微胖了,说好听叫胖,不好听叫壮,还不如我们家许小绿,虽然矮了点,脸也不怎么样,好歹有双腿……”
许绿筱:“……”
等等,谁是许小绿?谁是你家的?
还有什么叫好歹有双腿?再一看丁宸的腿,好吧。
文琦演不下去了:“丁先生,你误会了,其实我是心理科的医生……”
丁宸挑眉:“博士?”
“呃,是。”
“学历比我高也不行。”
如果文医生是二八少女,估计得掩面哭走,但也好不到哪去,她起身,说了声“还有事、不好意思”就走了。
许绿筱正要追出门,被叫住:“你给我站住。”
她缓缓回头,对上丁宸的黑脸。
“你觉得我有心理问题?”
“……”
他忽然一笑,“我的确是有些火气,冲你发泄就行了。”
“……”
“你过来。”
许绿筱警惕,“干吗?”
“有句话对你说。”
估计不会有什么好话,许绿筱拒绝听从。
丁宸也不勉强,拿起手机,“那我跟律师说。”
我去。
许绿筱小跑过去,立马换上乖巧假笑,“律师多忙啊,还是对我说吧。”
丁宸放下手机,“再过来一点。”
伸脖子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
许绿筱大义凛然地朝前探身,然后眼前一花,右脸一疼。
被捏住了。
特别用力。
疼得她差点飙泪。
丁宸用左手捏着她的脸,欣赏着她羞愤交加、疼痛难忍、又不得不忍的小表情,十分享受。温柔地问:“再问你一遍,你觉得我有心理问题?”
这句式有些熟悉。
迫于淫威,许绿筱摇头。
“疼吗?”
她点头。
力道加重。
妈的!眼泪吧嗒掉下来。
真的是“啪嗒”,都听见掉落在床单上的声音了。
他问:“以后还搞不搞小动作?”
她摇头。
某人笑了一声,“还是搞吧,这样我就能免费看戏,还能享受打压你的乐趣。”
许绿筱实在忍不住,恨恨瞪了他一眼。
结果也被某人的眼神小小惊了一下,离得太近,格外清晰,他眼睛是内双,不笑不怒,明明专注看她,又像是若有所思,眼里有星光。
她垂下眼皮。
“刚才那女的,就是腿粗了点,要是减个十斤,胸还不缩水的话,也还凑合。”
许绿筱垂着眼,心里含恨,一声不吭。
听他明知故问:“疼?”
她没好气地回:“我掐你一下试试?”
丁宸松了手,眼见着面前的半张脸红起来。
跟另半边对比明显,有点滑稽。
睫毛上挂着水汽,一颤一颤,头发剪得半长不短,绑起来像一把小刷子,乱七八糟,整天跑来跑去,鬓角散乱,配上灰不溜秋的护工服,倒真像个傻不拉唧的小丫鬟。
故意弄成这个鬼样子防他的?
胸~脯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倒是挺有存在感。
他开口:“滚吧。”
许绿筱如蒙大赦,转过身,快步出门。
丁宸叹口气,靠向床头。
发泄过后,还真挺痛快。
下次换个地方掐。
许绿筱出门,迎面撞上“路透社”。
对方看见她的脸,不由一怔,估计以为她挨打了吧。
还不如挨打呢。
她灰头土脸地回房间,趴到床上。
在心里把某人祖宗八辈问候一遍。
人可能都是犯贱属性,她居然有点怀念从前的丁宸。哪怕动机不良,心怀不轨,面上还是过得去,嘴巴上占些便宜,动作却不越界……
她现在觉得,也许,他不是变了。
这就是他的本性,肆意妄为的少爷脾气。
这次意外,不仅断了腿,还摔烂了他的面具。
尤其在她面前,他一点包袱也没有了。
许绿筱胡思乱想许久,爬起来,去厨房给自己煮了两个鸡蛋。
吃一个,另一个用来敷脸。
哼,吃穷他。
***
某人的心理健康固然重要,但自己的友情也很重要。
许绿筱还以为,刚荡起双桨的小船就被大少爷一脚踹翻了。
做好了被拉黑的心理准备,发信息赔罪,结果很快回应,还约好了当晚在医院对过奶茶店碰头,其实许绿筱还挺希望晚一点的,她的脸有点见不得人的说。
许绿筱诚挚道歉,豪爽请客。
对面自称最爱甜食的人,却迟疑道:“我好像不太饿。”
姐姐,你眼睛还黏在菜单上呢。
许绿筱说:“别他胡说八道,你这样刚刚好。其实他是针对我,迁怒了你。”
文琦明显还没从阴影里走出来:“每当工作学习压力大,我就狂吃甜食,而且久坐不动,确实容易腿粗。其实我们这种专业,什么奇葩没见过,但是被这种长得不错,还比我年纪小的男生当面指出来,有点尴尬。”
“但也看得出,他是故意的。”
“我接触过这种,看似口无遮拦,实际心防很重,尤其是他这种家庭背景,不可能那么单纯。虽然长的帅又有钱,这种性格,交往起来应该蛮辛苦的。”
文琦抬眼,怜悯溢于言表。
许绿筱知道顶着半张肿脸,让人浮想联翩,忙澄清,“我就是个打工的。”
文琦抿了下嘴,那意思分明不太信。
“其实,也不一定非得专业人士,像他这种,更适合身边的人一点点渗透着来。”
文琦用眼神暗示。
许绿筱:“我?我不行,我不懂心理学。”
她要是懂,就不至于落得如此境地了。
“不懂可以学,只要用心,我可以推荐你几本入门的书。”
“如果真有暴力倾向的话,也不能忽视,还是要寻求专业帮助,我就遇到过一个病人,因为身体原因,发展成了家暴的习惯。”
许绿筱:“……”
不知道谁会这么倒霉,但眼下,好像她比较危险。
她掏出手机,“现在就给我书单吧。”
***
跟文琦分手之际,又碰上熟人,那位诚信又鸡贼的花店老板。
之所以这么说,因为他带了一束花。
看见白大褂离去的背影,严加问:“丁宸的医生?”
“是我朋友,也是这家医院的医生。”
“以前认识的?”
“最近。”
他另眼相看,“厉害。”
“你脸怎么了?不会是丁宸打的吧?”
许绿筱没吭声。
严加收起笑,“不会真的吧。”
“……他以前有这习惯吗?”
“没听说过,都是好聚好散。他那些……那几个前任,分开后没一个说他坏话的。”
许绿筱心里一凉,那就对了,她怎么也归不到“好聚好散”那一类。
只能自学成才,自求多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