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年后…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一番际遇和天命。从小就生在花船上的一个歌舞伎能到达皇宫,一步登天,得到皇上的垂怜。
算命的瞎子说,我是凤额龙睛,双目飞挑泛桃红,日后必是大富大贵的命相,此言不假。
一路从陵淮到长安,卖唱卖身来到都城,在偶然的机会中入了宫中的舞班,又在宫宴中让皇上看中,一切都那么顺利。
皇上对我的以往一概不究,只是专注的看着我的眼睛,于是江湖风月中摸爬滚打的自己更是眼风如丝,巧目盼兮。
年少英俊的帝王笑了,封我为凤昭仪,入住凤藻宫。一如宫门深似海,连得宠的我都只能隔三岔五的见到龙颜,无聊的时候就在后花园里逛逛,于是,见到了他。
他真是个特别的人,年青,斯文,儒雅,俊美不凡。特别的是他的眼睛。我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纯净如轻灵的山泉,即使在看到我的时候。
我知道自己很艳很美,男人们看美人的时候都有那么一点点…就连阉人都会流露出一丝的艳羡。可,他,真的很不一样。他直直的看着我,不带一丝躲闪的掩饰,却也没有一丝的欲望。
那样纯粹干净的目光让我莫明心动。看到我的脸红,他继而淡淡的笑了。我从未见过男人这样的笑。温和,友好,甚至柔顺,让对方不得不产生一团一团的好感。
见多了几次,我们大着胆子闲聊了几句,原来,他是皇上身边一个普通的起居郎。他总是一个人孤单的在花园里照料着花花草草,他说皇上也不怎么用得着他。
我能看出他和周围同僚的关系非常的冷漠。他很喜欢和我交谈,说话的时候也注视着我的眼睛,那样的目光,让我觉得熟悉,好多个夜晚,皇上在烛光下,也是这样…
宫人说,他是皇上的表弟,皇上非常放纵他的自由,大家都称他为韩大人。随着日子的推移,我在宫中的心腹也渐渐多了起来,对于后宫的尔虞我诈开始适应。
耳朵里听到的闲言闲语也多了许多。她们说,韩大人是个妖孽,在两年前的一个月圆之夜被月魔附了身,从此心志大乱,时常会妖魔附身,做出有违伦常天理的无耻之事来。
我不相信,那样一个单纯懂礼的君子,真不明白,他不争不抢,周围却布满了排挤鄙视他的人们。
直到一天夜里…那天是十五,月亮好极了,我童心骤起,带着贴身侍女偷偷溜进紫薇阁偌大的后花园去捉蟋蟀。
隐秘的草丛中一阵动静,将侍女吓得低低尖叫了一声,于是,我看清了眼前那极为淫乱,龌龊的一幕。两个肉体纠缠的男人,正在露天中做着那不伦肮脏的勾当。
发觉我们的出现后,其中一个身材高大的慌忙从对方身上爬了起来,匆匆穿上一身御前侍卫的衣裤,泄愤的向地上蜷缩的瘦弱身子踢了两脚,骂骂咧咧着走开去了。
惊呆的我看着留下的那人慢慢抬起头来。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月亮照着那张雪白的脸,漆黑的眼,挺俊的鼻子,弯弯的嘴。韩大人?但又完全不是他。
漂亮的脸上带着倦怠纵欲的浅笑,眼角眉梢遍是浪荡无耻的风情,弯弯的嘴角上挂着不屑的讥笑,衣衫凌乱,发鬓不齐,哪里有一点点白天的斯文恭谨模样。
他无视我们的存在,随意瞟了我们两眼,斯条满理的整理着衣裤,步履蹒跚的离去了。
我们惊魂莆定的回到了凤藻宫。我一夜未眠。心情突然变得低落起来,众人的闲话和昨夜的情景不断扰乱着我的心绪。
第二天,一个人落寞的散着步,一阵寒风夹杂着女人的凄厉哭声让我突的清醒过来,不知不觉竟走到了荒僻的冷宫。远处悠悠升起几缕青烟,我慢慢靠近了去。不知是不是缘分,我还是遇见了他。
他木然的立在一个孤坟头前,脚下正燃着一盆冥纸。坟头上竖着一块小小的石碑,粗糙的几个大字“无双之墓”我仔细看看一边的他,脸颊上仿佛还带着一块浅浅的淤青。
“韩大人?”我轻轻唤到。“恩。”他扭头看我,温和的笑了,我无法将昨夜那淫荡无耻之人影射到他的身上。
“这是谁的墓碑呀?”我问道。“不知道。”“你不知?”我疑窦满腹。“恩…不记得了,怎么也想不起来。都不知道为什么,烦闷的时候会来这里,给他烧烧纸钱,扫扫墓碑,心里便顺坦好多。”他淡淡的说着。
“那,昨天夜里…?”我还是忍不住。“昨天夜里怎么了?”他有些惊讶的问道。“哦…没什么…”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我羞于启齿,或者,不忍伤害到眼前这样善良单纯的人。
“昨天夜里,我睡得很不安神,非常的烦乱…一个月里总有这样一两天…”他的眼神开始迷离了,没有焦距的望向远方,空灵迷失得凄凉而可怕。
看着他有些泛青的脸颊,我一阵恐惧,没有再言语,顾不得失礼,一径回头走开了。回宫的路上,一个衣着华丽的宦者打身边行过,突然唤住了我。
“这是凤昭仪吧?”我停下了慌乱的步子,认出他是皇上身边最得宠的贴身宦官高力士。“妾身正是。”我丝毫不敢怠慢。
“哦…”他摸摸光滑的下巴,端详了我一阵,呵呵笑了“凤昭仪不必紧张,老奴只是想到一些话要着情相告,望昭仪不要介意。”
“公公请讲,凤姬洗耳恭听。”我忙屈身作揖,做出谦卑的姿态。
“昭仪现今正是皇上跟前的红人,日日承奉龙恩雨露,身重体贵。虽是这样,就更应该言行愈慎,行一事留三心。除了我们这些个阉人可以随意使唤,一概他人相处要识清事态,有疏有密如此才能立住威仪,将皇上侍奉得更加称心呀。”
他的话威严中带着诚恳,入耳十分亲切,我不禁露出坦荡的江湖脾气,诚心诚意又行了个礼,低声请教道:“公公如此悉心赐教,凤姬也不妨坦诚相对。公公所指不应靠近之人可是皇上的起居郎韩大人?”“昭仪真是聪明人。”
我浅浅笑着“知道了,谢谢公公好心告诫。只是平时宫中皆视他为妖魔,不甚搭理,韩大人形影相吊,着实让人怜悯。初见之下觉得他十分有礼好言,不禁闲聊几句,公公如此说来,凤姬以后一定留心。”
高力士听完后,舒展的眉头开始有些紧蹙,肃然道“韩大人只是患了疯癫之疾。偶尔发病,哪来妖孽之说。”
“那,为什么不让御医悉心调理汤药,却任他那样…”我忍不住接口道,却在对方严厉的目光下发觉自己的失口。
高力士凝视我一阵,最终低下头去,长叹道“他这病不是没有看过,只是病势蹊跷突然,宫中御医都束手无策,他…家人因故被贬嫡至边辽,圣上仁厚,对他一向关照有加。宫中的闲言,昭仪切勿人云亦云。”
话已至此,我从他沧桑的眼里知道,那夜的噩梦并不是我一人见过。
那次与高力士的邂逅后,我警觉着,没有再去紫薇阁和后花园。心里却无形生出一股愧疚和自责来,好在接连数天的阴雨绵绵,给了自己足不出户的理由。
三天后,云开雾散,雨过天晴。我却听说他病了,好象是因为淋了雨。原本固若金汤的心里壁垒开始溃落,好想去看看他,想来,他的病榻前不会有任何的嘘寒问暖。
犹豫中不知不觉日子又流过数天。这夜,皇上歇在了凤藻宫。那夜的欢爱有些粗暴,好象挟着夏天的雷雨,密密的打在身上,酥麻中带着疼痛。
我不安的假寐在他的身边。三更天的时候,身边的人悄然下床,隔着纱帐,我看见帝王郁郁的坐在小酒案前自斟自饮,些许,他传来了高力士。“子庭听说病了,现在怎样了?”
“这,老奴也是刚刚听闻,好象是风寒,高热不退,好些天了。”高力士淡淡回道。“噔”皇上重重放下酒杯,站起身来“朕带御医去看看。”
“老奴斗胆请皇上留步。”“怎样?”“老奴私想,皇上您还是不要管这个了。”“哼,难道任他活活病死?”皇上的语音开始微恼。
“那又何尝不是件好事呢,皇上。!”“你?大胆!”“老奴知罪!”高力士扑通一下跪了下来,双手却拉住皇上的袍踞,再抬面时已是老泪涟涟。
“老奴此刻不得不说了,即使皇上降怒下来,也甘心承担。老奴是看着皇上出生,成长,登上圣坛,继承大统的。皇上的喜怒哀乐就是老奴的一心所系。这两年来,皇上为他伤的神,为他杀的侍卫,少臣还少了吗?妖孽呀…皇上!老奴求您了,为着整个天下求您了,让他去了吧,长安累了,皇上累了,连他自己都是生不如死呀…皇上…”
长久的沉默,偶尔是高力士无法忍住的一两声呜咽。“你回去休息吧,朕真的很累,也要再歇会儿了。”良久,皇上无力的叹道。
“是…”听着脚步声,我忙擦拭着脸颊上不知何时淌下的眼泪。皇上没有再回到床上,他,静静的坐在酒案边,喝了一夜的酒。
几天后,听说韩大人快不行了,怅然看着夜幕上那轮圆月,我悄然来到了他偏僻的住处。屋子很黑,连油灯也没有点上,昏黄的月光从小窗里斜斜洒落,将自己的影子拉得好长。
简单的木床上挂着布帘,我轻轻将帘帐撩起,不禁吓了一吓。这还是那个温润如山泉的年轻人吗?
长发披散,颧骨突出,眼睛却深陷了下去,整张脸蛋好象蒙着一层白绢的骷髅,唇色却因为高热异样的鲜红,更衬出脸色那骇人的灰白。
心里顿时心酸起来,毕竟曾是那样一个健康漂亮的人哪,一场大病之下,无人问闲,生死由命,曾未知宫中是这样人情炎凉。
正在伤感之时,他突然费力的扭动了一下,挣扎的睁开了双眼。黑暗中,他的眼睛还是那样水银乌亮。他看了我许久,勉强的裂开嘴笑了。这样的笑,不甚熟悉,又似曾相识。
不禁让我忆起那个月圆之夜。他此刻不是那个温和得有些木呐的韩大人。“你来接我的吗?一起回去?…去到哪里呢?”
他莫名的喃喃说道,眼睛无力的注视着我“哪里也好啊,哪怕是十八层地狱,只有和你一起…”我发觫起来,慢慢退后了一步。“别,别走…无双…我已经看不清你了…”
他激动起来,极力想坐起身来,可失败的重重跌下,一只枯瘦如鹰爪的手直直擎着。我惊恐的抓住了衣裙,拼命忍住不再后退,心里也知道,他决没有力气向我扑来。
“无双…别恨我…我必须那样做,…这些年来,每逢月圆,我都能看见那天的情形…你的血…淌过我的手指,淌到我的心里,火热的…灼伤了…我的心…呵呵…”他继续低低说着,表情却多了种疯狂的痛苦,疯笑中,两行清亮的泪水默默落下。我正不知如何回应之时,突然听到了重重的脚步声,嗒!嗒!嗒!一声一声愈来愈近。
慌乱之下,我匆匆躲进了一边的落地帘帐之后,视线却刚好可以窥见屋里的情景。
当我舒缓了呼吸后,意外的来人推门而入。原来,是他。韩大人无力的阖上了眼帘。他走进木床,没有任何表情。端详了一会儿床上的病人后,便要转身离开。
“帮我倒杯水吧。”床上人轻轻的说话了。他略略呆住,即刻开始寻找水罐,稳稳的将一碗水送到了床边。
韩大人仿佛渴得厉害,在他的扶持下,顷刻将水喝得精光。他有力的扶住对方,眼神一刻都没有离开,原本冷漠的目光闪射出另一番深邃。
喝完后,韩大人又躺了下来,呼吸开始急促起来,想来刚才的动作已经耗尽了他仅存的力气。“我就要死了。”
歇息了一会儿后,病人淡淡说道,却带着一丝甜蜜“无双刚刚来看过我,他等我一起离开。”
“哼。有意思。”来人冷冷回答道“你亲手结束了他的性命,他只会在天上怒视着你。”
“不…不会…”韩大人笑了,对面前的冷言冷语毫不在意,眼神慢慢游离至上方,仿佛已经看见了自己即将前往的地方。
“你不明白,表哥。以往,我也不明白,我害怕死亡,害怕无双的怨恨,可,就是刚才,…我真的看到了他…他充满怜爱的看着我…我知道,他…原谅了我。”
他的笑变得那样单纯起来,仿佛一个初生的无暇的孩子,连床边的人都不忍心去出言破坏。“好好休息吧。”他看了他许久,转身开始离开。
“表哥!”身后传来有些尖利的叫喊,他停下了脚步。“将我和无双葬在一处吧。”他不禁又冷笑了“人死万念空,你认为朕会成全你吗?”
病人的眼神由炙热转为了哀伤,声音里带着嘶哑“这是我最后一个愿望,你就…看在姑母的…”“住口!”
他转身了眼里也燃起了不忿“你不配提起她!她在地下也不会原谅你那些荒淫无耻的行径。”
空气凝固了好久,最终他开口了“朕想问问你,那天…为什么…你要刺杀的是他…而不是朕?”“呵呵…咳咳…”他躺着,咳着喘着笑了好久,慢慢平静下来后,温柔的回答道“我的眼里呀…当时…只有…他…呀…”“哦…是吗?…在你眼里,有过朕吗?”他忍不住苦恼的样子,还是问了。
“嗯…皇上吗…”“当然不会把殿下放在眼里…是放在心里嘛。哈哈…”他还是笑着,说着,眼里的温柔越来越满,好象正在回忆着一件极好玩的往事。
已走到门口的他却如遭雷击一般,身形久久定住。月光正正照在他端正的脸上,我看见了一滴,两滴,象星星一样闪亮的光芒。良久,才行动起来。
“你放心的去吧。”语毕,他怅然离去。“谢皇上。”床上的人低低念道,安心的闭上了眼睛。
韩大人当晚再没有了动静,他死于三天后。皇上谨守诺言,将他也葬在了冷宫的后花园子,紧挨着另一块孤墓。
一年后,我诞下了一位公主,孩子分毫不差的描下了我那双飞挑的凤眼。皇上珍爱万分,赐号无双公主,小名忆庭。忆庭,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全书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