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代准备回日本了,走之前她一直在教汉尼拔说最基本的日语,希望他能不时和紫夫人用日语交谈,免得夫人总说英语会觉得无聊。
在日本的平安时代[1],有通过诗歌交谈的传统。千代发现汉尼拔对此很是擅长,便常和他用诗歌交流,还向他吐露说自己未来新郎的一个很大的缺点就是这方面有欠缺。她叫汉尼拔发誓将悉心照料紫夫人,用上了各式各样的她觉得在西方人眼中很是神圣的物件起誓。她还要求汉尼拔去阁楼上的祭坛前发誓,甚至还用针把自己和汉尼拔的手指刺破,来一次血誓。
[1] 平安时代:日本从8世纪末至12世纪末以平安(今京都)为京城的时代。
即便希望,他们也无法阻止时间的流逝。紫夫人和汉尼拔收拾好行李准备去巴黎的时候,千代也整理好行囊要回日本了。在里昂车站,塞尔奇和汉尼拔把千代的大箱子搬上了配合船期的火车,紫夫人在车厢里陪千代坐着,握着她的手直到最后一刻。分别之际,她们互相鞠了一躬。这种告别方式若是在外人看来,也许会觉得她们是无情无义之人。
回家的路上,汉尼拔和紫夫人都强烈地感受到千代离开带来的那种空落落的感觉。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个相依为命了。
巴黎的房子是战前紫夫人的父亲留下的,因此在室内光影和漆饰巧妙的相互映衬中显出浓郁的日本风格。家具都用布蒙着,紫夫人觉得看到这些家具就会想起父亲,所以并没有把布揭开。
她和汉尼拔把厚重的窗帘布扎起来,让阳光照进房间。汉尼拔望着下面的孚日广场[2]。宽阔的广场灯火辉煌,铺满了暖红色的砖。虽然其中有个花园被战争摧残得满目疮痍,这仍然是巴黎最美丽的广场之一。
[2] 孚日广场:法国巴黎最古老的广场,由亨利四世兴建于1605年到1612年。
就在下面的那片开阔地上,痴迷黛安娜·普瓦捷的国王亨利二世曾经与人比武,在眼睛被致命的一剑刺中后倒下了,就连召到病榻边的医师维萨里[3]也没能救活他。
[3] 维萨里(1514—1564):著名的医生和解剖学家,近代人体解剖学的创始人。与哥白尼齐名,是科学革命的两大代表人物之一。
汉尼拔闭上一只眼睛,推测着亨利二世倒下的确切位置——可能就在督察波皮尔现在站着的地方。督察手拿一株盆栽植物,抬着头朝窗子这边望。汉尼拔没有挥手。
“我觉得有人来探望您了,亲爱的夫人。”他扭头说道。
紫夫人没有问是谁。敲门声响起来,她等那人敲了一阵子才去开门。
波皮尔拿着他的植物走进来,还带着一包从馥颂[4]买来的甜品。想要摘下帽子时他稍稍有些不知所措,因为两只手里都拿了东西。紫夫人帮他把帽子摘了下来。
[4] 馥颂:法国的餐饮名店。
“欢迎到巴黎来,紫夫人。卖花的人跟我发誓说这盆植物很适合摆在您的阳台上。”
“阳台?我怀疑您是在调查我,督察——您已经知道了我住的地方有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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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这个——我还确定了您这儿有间门厅,并且我强烈怀疑还有间厨房。”
“这么说您是一个房间接一个房间地调查?”
“对,这就是我的方法,一间一间地进行。”
“到哪间结束?”她发现督察的脸有些红了,便放过了他。“我们是不是该把这植物放到阳光下?”
他们见到汉尼拔时,他正把铠甲往外拿。他站在柳条箱旁边,手里拿着那只武士面具。汉尼拔没有转身,只是像只猫头鹰一样转过头来看着波皮尔督察。他看见紫夫人手里拿着的波皮尔的帽子,便估计出他的头大概有十九点五厘米高,六公斤重。
“你戴过吗,这面具?”波皮尔督察问。
“我还不够格。”
“我也有点怀疑。”
“您戴过您的那些勋章吗,督察?”
“出席典礼的时候要戴。”
“馥颂的巧克力,您想得可真周到,波皮尔督察。它们会驱走那弥漫在集中营里的味道。”紫夫人说。
“但是赶不走丁香油的气味。紫夫人,我需要和您讨论一下居住权的问题。”
波皮尔和紫夫人在阳台上交谈。汉尼拔从窗子后面看着他们,把他刚才估计的督察头颅的高度改成了二十厘米。两个人在谈话时不断挪动植物的位置,改变它朝阳的部位。他们似乎总得找点事做。
汉尼拔没有继续从箱子里往外拿铠甲,而是跪在柳条箱旁边,把手放在短剑那锃亮的剑柄上。他透过面具的眼洞看着督察。
汉尼拔看见紫夫人在笑。他猜测,一定是波皮尔督察在作什么拙劣的尝试以显示自己的幽默,而紫夫人也只是出于善意而笑一下。他们回到房间里后,紫夫人便离开了,留下汉尼拔和督察单独相处。
“汉尼拔,你叔叔去世之前一直试着想弄清在立陶宛时,你妹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可以试着调查一下。现在在波罗的海那边调查不大容易——有时候苏联人会配合,但是多数情况下不会,但我可以紧追他们不放。”
“谢谢。”
“你都记得些什么?”
“我们当时住在小屋里。后来发生了爆炸。最后我记得士兵们让我骑在坦克上,把我带到了一个村子里。这之间的事我记不得了。我试着去回忆,还是想不起来。”
“我和鲁芬医生谈过了。”
汉尼拔没什么反应。
“他不想和我讨论任何与你谈话的细节。”
汉尼拔仍然没反应。
“但是他说你非常爱你妹妹,这是当然的。他说随着时间的推移你的记忆可能会恢复。如果你想起了什么,不管是什么时候,请告诉我。”
汉尼拔平静地看着督察。“我没有理由不告诉您啊。”他希望这时能听到钟表的声音,那会让他感到舒坦。
“我们讨论……保罗·莫蒙特事件的时候,我告诉过你我在战争中失去了亲人。回忆那些对于我来说并不是件易事。你知道为什么吗?”
“告诉我吧,督察。”
“因为我觉得自己本可以救他们的。当我发现有些事本该做却没有做时,我会感到恐惧。如果你和我有一样的恐惧,别让它逼走那些可能对寻找米莎有帮助的记忆。你可以和我讲任何事。”
紫夫人走进房间。波皮尔站起来,换了个话题。“加诺中学是所不错的学校,你凭自己的努力考上了。要是我可以帮上什么忙,我一定尽力。我会经常去学校看你的。”
“但是您更愿意到这儿来吧?”汉尼拔说。
“欢迎您到这儿来,督察。”紫夫人说。
“再见,督察。”汉尼拔说。
紫夫人把波皮尔送走,回来时有些生气。
“波皮尔督察喜欢您,从他的脸上我就能看出来。”汉尼拔说。
“从你的脸上他能看到些什么?招惹他是很危险的。”
“你会发现他是个无聊的人。”
“我发现你很无礼。这不像你。如果你想要对客人无礼,在你自己的房间做吧。”紫夫人说。
“紫夫人,我想在这儿和您住在一起。”
她的怒气消了。“不行。放假的时候、周末的时候我们都可以在一起,但是你必须按照规定住在学校。你知道我的手会一直牵着你的心。”她把手放在汉尼拔的胸前。
牵着他的心。那只帮忙拿着督察帽子的手牵着他的心。那只拿刀架在莫蒙特兄弟喉咙上的手;那只抓着屠夫的头发,把他的头扔进袋子里的手;那只把袋子放在信箱上的手。她的手掌感觉到汉尼拔心脏的跳动,她的表情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