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尸体防腐室里一片安静,只听得见水慢慢滴在水池里的声音。督察和汉尼拔站在门口,雨点落在他们的肩膀和鞋子上。
莫蒙特就躺在里面。汉尼拔能闻出他的味道。他等着波皮尔开灯,很想看看这个警察所说的巨大差别是个什么情形。
“如果再看到保罗,你觉得你还认得出他吗?”
“我尽量,督察。”
波皮尔打开了灯。按照吩咐,殡葬礼仪师已经把保罗的衣服脱去,装到了纸袋里。此前他已把屠夫的尸体放在一件橡胶雨衣上,用粗糙的针法缝上了他的肚子,又拿毛巾盖住他被割断的脖子。
“你还记得屠夫的刺青吗?”
汉尼拔绕着尸体走着。“记得。我没看懂是什么意思。”
汉尼拔看着站在尸体另一侧的督察,看见了他眼里那充满智慧而又迷离的眼神。
“写的是什么?”督察问。
“这是我的,你的在哪儿呢?”
“或许应该这么写:这是你的,我的在哪儿呢?这是你第一次杀人,我的头在哪儿呢?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您不太应该说这样的话。我希望如此。您是不是巴望着他的伤口在我面前能流出血来?”
“屠夫对紫夫人说了什么话让你失去理智?”
“他的话没让我失去理智,督察。每一个听到他说话的人都感到厌恶,包括我。他的话太难听了。”
“他究竟说了什么,汉尼拔?”
“他问日本女人底下那玩意儿是不是真的横着长的,督察。他当时说:‘嘿,日本婊子!’”
“横着。”督察沿着保罗·莫蒙特肚子上缝针留下的痕迹比量着,手几乎碰到了尸体。“这么个横法吗?”他扫了一眼汉尼拔,想从他脸上找到点什么,但是失败了。督察从汉尼拔的脸上什么也没读出来,所以又问了一个问题:
“看到他死了,你有什么感觉?”
汉尼拔把屠夫脖子上的毛巾掀起来看了一眼。“无所谓。”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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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局装上了测谎仪,村子里的警察是第一次看到这东西,都感到相当好奇。操作员是和波皮尔督察一起从巴黎来的,他对仪器做了一系列的调试,有些纯属显摆。显像管慢慢热起来,隔热材料给本来就充满汗臭和烟味的空气增添了一股热棉花的味道。督察见汉尼拔正盯着仪器看,便让其他人都出去,只留下汉尼拔、他自己,还有测谎仪操作员。操作员把仪器连到汉尼拔身上。
“说出你的名字。”操作员说。
“汉尼拔·莱克特。”他的声音嘶哑。
“年龄?”
“十三岁。”
测谎仪的描画针在记录纸上平缓地走着。
“在法国住多久了?”
“六个月。”
“你认识屠夫保罗·莫蒙特吗?”
“我们从没互相介绍过自己。”
描画针没有任何颤动。
“但你知道他是谁。”
“是的。”
“在周四的集市上,你有没有和保罗·莫蒙特发生过争执,也就是打架?”
“打了。”
“你上学吗?”
“上。”
“学校要求穿统一的服装吗?”
“不要求。”
“对于保罗·莫蒙特的死,你有愧疚感吗?”
“愧疚感?”
“你只能回答有或者没有。”
“没有。”
描画针描出的曲线波峰和波谷一直没什么变化。没有血压升高的迹象,没有心跳加速的迹象,呼吸均匀平稳。
“你知道屠夫死了?”
“是的。”
操作员对测谎仪的旋钮做了些调整。
“你学过数学吗?”
“学过。”
“学过地理吗?”
“学过。”
“你见过保罗·莫蒙特的尸体吗?”
“见过。”
“是你杀了保罗·莫蒙特吗?”
“不是。”
仪器描出的线没有任何急剧的波动。操作员摘下手套,示意波皮尔督察结束测试。
一个从奥尔良来的盗窃惯犯坐到了汉尼拔刚才坐的椅子上,这人有一长串的前科。督察和测谎仪操作员在外面的过道里商议时,盗窃犯坐在里面等着。
波皮尔把纸带绕下来。
“没什么特别之处。”
“这孩子对什么都没反应。”操作员说。“要么他是战争留下的孤儿,感觉已经麻木了,要么他就是有着非凡的自控能力。”
“非凡……”波皮尔说。
“您要不要先测盗窃犯?”
“我对他没兴趣,但是我想让你来测他。因为我可能会当着那孩子的面狠狠揍他几次。你懂我的意思吗?”
在通往村子的下坡路上,一辆摩托车滑行着,车灯和引擎都没开。骑车人穿着黑色的连衫裤,戴着黑色的巴拉克拉瓦头盔。广场上冷冷清清的,摩托车悄然拐过它远侧的拐角,短暂地消失在邮局前停着的邮车后面,之后继续朝前方驶去。骑车人用力地蹬着踏板,直到驶上了离开村子的上坡路才发动引擎。
波皮尔督察和汉尼拔坐在当地警官的办公室里。督察读着贴在警官胃药瓶子上的标签,考虑着要不要吃一点。
之后他把那一卷测谎仪的纸带放在桌子上,用手指轻轻一推。纸带展开来,上面是一条有许多小波峰的曲线。这些波峰在督察看来就像是山上被云彩遮住的小丘。“是不是你把屠夫杀了,汉尼拔?”
“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问吧。”
“巴黎离这里很远,您远道而来是不是因为擅长调查屠夫死亡的案件呢?”
“我的专长是调查战争犯罪,保罗·莫蒙特涉嫌好几起这类案件。战争犯罪并不会随着战争的结束而结束,汉尼拔。”波皮尔停下来挨个看烟灰缸各个面上贴的广告。“也许我比你想象的更了解你的情况。”
“我是什么情况,督察?”
“你在战争时成了孤儿。你住在孤儿院里,把自我封闭起来,你的家人都死了。后来……后来你美丽的继母弥补了你失去的一切。”波皮尔努力地拉近和汉尼拔的距离,他把手放在汉尼拔的肩膀上。“她的香气驱走了那弥漫在集中营里的味道。但是屠夫却对她出言不逊。如果你把他杀了,我可以理解。告诉我,我们可以一起向法官解释……”
汉尼拔把椅子往后挪了挪,不想让波皮尔碰自己。
“她的香气驱走了那弥漫在集中营里的味道?我想问一下您是不是喜欢作诗,督察?”
“你是不是杀了屠夫?”
“保罗·莫蒙特是自杀的。他死于自己的愚蠢和无礼。”
波皮尔督察对各种怪人甚是了解,对付他们也有着大把的经验,但是汉尼拔的声音却是他从来没听到过的,里面带着一种稍稍与众不同的音质。而且让他惊奇的是,这声音竟出自一个小孩子之口。
波皮尔以前从没听过有这种独特波长的声音,但是他承认这声音属于另一个自我。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那种捕猎的刺激,还有属于另一个大脑中的洞察力。这种感觉就在他的头皮上,在他的前臂上。这正是他所追求的。
他身体的一部分希望外面的盗窃犯就是杀了屠夫的凶手,另外一部分在思考着眼前这孩子在孤儿院时是多么孤独,紫夫人的陪伴对他又是怎样一种抚慰。
“当时屠夫在钓鱼。他的刀上有血,还有鱼鳞,但是他死的时候身边没有鱼。厨师告诉我你带回去一条大鱼当晚餐。你从哪儿弄来的鱼?”
“钓的,督察。我们在浴室后面的河里放了条带饵的鱼线。如果您想看的话我可以带您去。督察,调查战争犯罪是您自己选的吗?”
“是的。”
“因为您在战争中失去了家人?”
“对。”
“我可以问问他们是怎么死的吗?”
“有些是战死的,有些被用船送到东边去了。”
“您抓住了把他们送走的人吗?”
“没有。”
“是维希人干的——像屠夫一样的维希人。”
“没错。”
“我们可以彼此坦诚相对吗?”
“完全可以。”
“看到保罗·莫蒙特死了您觉得难过吗?”
在广场的远侧,村里的理发师M.鲁宾从一条林荫小路走出来,牵着他的小猎狗到广场上进行每晚一次的例行散步。M.鲁宾和他的客人说了一整天的话,晚上接着对自己的狗说个不停。他把狗从邮局前面的绿化带拉走。
“你真应该到费利佩草坪去执行任务,在那儿没人会看见你。”M.鲁宾说。“在这儿你会惹来罚款的。你又没钱,还不是我掏腰包。”
邮局前的电线杆上挂着个信箱。猎狗扯着狗链奋力朝那里扑去,腿都抬了起来。
鲁宾看到信箱上方有一张脸,便说道:“晚上好,先生。”然后又冲着自己的狗说:“听着,你可别弄脏了先生的衣服。”小猎狗发出了哼哼声,鲁宾注意到信箱下方根本就没有腿。
摩托车在单车道的马路上飞驰,恨不得比前灯射出的昏暗光线跑得还要快。半途中,一辆车从另一条路上开过来。骑车人马上躲进了路边的树林里,直到汽车的尾灯消失在视线里才出来。
在庄园漆黑的储物棚里,摩托车的前灯熄灭了,渐渐冷却的摩托车滴答作响。紫夫人摘下巴拉克拉瓦头盔,用手梳理了一下头发。
警察的几支手电筒一齐照在信箱上放着的保罗·莫蒙特的头颅上。在他额头上发际线的下方,写着德国佬几个字。晚上出来喝酒的人和下夜班的人都聚过来围观。
波皮尔督察带着汉尼拔走上前去,借着手电筒的光观察屠夫的脸。他发现汉尼拔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原来是抵抗运动[1]的人把莫蒙特给杀了。”理发师说道,接着又对大家解释自己是怎么发现的,说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把小猎狗犯下的错误给省略了。
[1] 抵抗运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欧洲各国人民反对德国、意大利法西斯占领和奴役的斗争的统称。
人群中有些人认为这场面汉尼拔不该看。其中有个上了点年纪的妇女,是个护士,刚下了夜班回家。她大声说出了人们的这一想法。
波皮尔用警车把汉尼拔送回家,到达时已是破晓时分。在玫瑰色的曙光中,汉尼拔采了几支花之后才走进房子。他在手里把花的高度调整好,然后把下端的茎剪齐,剪的时候想好了用哪首诗来搭配这些花。在画室里,他发现了紫夫人还有些湿润的毛笔,便拿起笔来写道:
夜鹭的身姿展现
在获月之光中——
哪一个更美好呢?
晚些时候,汉尼拔安适地睡下了。他梦见了妹妹。那是战前的夏天,南尼把米莎的浴盆放在小屋的花园里,让阳光把水晒暖。米莎坐在水里,菜粉蝶绕着她飞舞。汉尼拔给她摘了只茄子,她抱着紫色的茄子,晒着暖烘烘的太阳。
醒来时,汉尼拔发现房门下有张便条,还有一支紫藤花。便条上写着:即使周围满是丑陋的青蛙,也该选择做只高贵的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