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的都巧,马场举办比赛的这一天,正好是小武的七七。
小武生前杀戮太重,即便知道他不信神佛亦不在乎因果轮回,阿素还是坚持依着做七的礼仪,每隔七天请师父给他做一场佛事设斋祭奠,到了今天,这是最后一次。
七七四十九天,过了今天,整个丧礼就算是办完了,连素服都不必再穿,祭奠怀念之后,未亡人要做的,就是渐渐习惯没有他的日子,拼命从悲伤里走出来,慢慢放下回忆和怀念,继续坚强地过日子。
阿素始终很坚强,但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出来。
从小武离开到现在,店还在照常开着,几乎没有客人知道这家日料店的老板已经不在了,她一个人也可以把店照看得很好。
她很少哭,从没有歇斯底里过,不过也很少笑,小武的离开,似乎把她所有的喜怒哀乐也一起带走了。她没有希望,没有期待,也没有恐惧和悲哀,像个空壳子,不去思考,让一切都按部就班。
小武是她所有感情的寄托,现在这个寄托没了,她整个人也就都被掏空了。她没什么食欲,但还是会尽量让自己跟平时吃的一样多,她也睡不着,每天靠着药物入眠却也梦不到她的爱人。闲下来的多数时候,她都一个人躲在黑漆漆的屋子里,抱着小武的遗照,看着照片里的他痞痞地笑着,眼神似乎仍旧鲜活的样子,就那样静静地坐着,有时候直接坐到天亮,她收拾收拾,画个淡妆遮住黑眼圈,就去把店里的门板打开,开始日复一日的日子。
不过今天她把店关了。
上千个供奉着小金佛的佛龛从地台一路向上排列到天花板的公墓祭祀厅内,过来做法式的师父们已经走了,她一身黑色素服,挽起的长发间戴了一朵极小的素白小花,像在家里一样抱着小武的遗照呆呆地坐在祭台下面的台阶上,不哭不闹,也不动。
于永义跟白振赫带人押着成俊森进来的时候,看见这样的阿素,心里狠狠颤了一下。
他没怕过什么,但是有一瞬间,这个瘦到形容枯槁的女人,让他不敢面对。
所有的恨,更加强烈地发泄在成俊森身上,他一脚踹在一路上备受关照此刻已经遍体鳞伤的成俊森膝窝上,踉跄中,两个手下死死压着这位鼎盛合的二当家跪在小武的灵位前,膝盖磕在地砖上好大一声闷响,阿素这才仿佛被惊醒了似的,目光带着些浸满疲惫的呆滞,仿佛锈住了似的,慢慢抬头看了过来。
“放心,”于永义嗓子有点哑,对她说:“我现在就给你一个交代。”
阿素认出了成俊森,没有焦距的眸子里逐渐聚起了光。成俊森被按着跪在地上,脊背仍旧挺得直直的,看着祭台上小武的灵位,讥诮地冷笑一声。但下一秒,他就被于永义狠狠摁着脑袋,直接一脑袋磕在了地砖上!
于永义是真下了狠手的,以至于他哪怕有防备,也根本没力气对抗,额头砸在地砖上的时候他眼睛都黑了一下,还没缓过来,就又被于永义拎着脖领子薅起来,那力气大的真是让成俊森觉得如果他不是光头的话,大概头发都要被于永义成把成把地薅下来。
“——今天是我兄弟的七七,带你来给他磕个头,什么时候我弟妹发话,就什么时候停。”于永义说着,就拽着他又狠狠往地上撞了一下。
就这么两下,成俊森的额头就磕破了,血顺着额头往下流,蜿蜒到眼角,像是血泪一样,可成俊森眼神始终凶悍,这么看上去不凄厉,反而格外诡异阴沉得很。
于永义犹不解恨,抓着他一刻不停地逼着他给小武磕头,他原本还有力气较劲儿,撞到后来整个人脑子里嗡嗡作响,已经没了力气,整个祭祀厅里所有人鸦雀无声,只有成俊森的脑袋一次次磕在地砖上的沉闷响声,单调压抑中透出毛骨悚然的阴鸷来。
阿素慢慢地从台阶上站了起来。
她抱着小武遗照的手用力到指节泛白,她在拼命克制着自己,可是骨子里的仇恨几乎就压抑不住了,她猛地从台阶上下来走到成俊森跟前,那一瞬间,在场的所有人都以为阿素会用女人泄恨的方式,给成俊森几巴掌。
于永义停了手,把他拽起来等着阿素发落,可等了半天,却没见她动手。回头的时候,却看见她已经无声无息地哭成了泪人。
依然没有歇斯底里,就这么死死咬着嘴唇憋着忍着呜咽着,可是哪怕是感情一向简单、似乎就没长谈情说爱那根筋的白振赫,也能清清楚楚感受到她的悲恸。
哀切得感同身受。
白振赫愧悔而不忍地别过头,听见于永义问她:“阿素,怎么处置他,都听你的。”
小武不大的时候被于永义救回来,从那以后就跟着他混,这么多年,把小武说成是他养大的都不为过,他恨李汉才成俊森恨得咬牙切齿,今天总算抓到一个,简直恨不得当堂把他凌迟了,可是总归是不能越过了阿素去杀她丈夫的人。
于永义觉得,他已经不能把小武活生生地还给阿素了,那至少,要怎么给小武报仇雪恨这件事上,要尊重她的选择。
但是他也没想到,阿素这么个说话从不大声,连哭都不会歇斯底里、比水都柔软的姑娘,竟然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准确无误地从他腰间把枪拔了出来!
——她竟然知道他的枪放在哪里。
拉保险举枪勾住扳机瞄准……一连串动作仿佛已经联系过无数次成了肌肉记忆一样,她连个盹儿都没打,一手抱着小武的遗照,一手持枪对准了成俊森那像是漏了个血窟窿似的脑袋,她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持枪的手却格外的稳。
小武知道自己树敌太多,怕有人找阿素麻烦,为了让她不至于束手待毙,当初带着阿素练了很久的枪。
她虽然不喜欢,可是也认认真真地练了,但是于永义从不知道,她竟然拔枪瞄准的这么利索。
——是原本就在小武手里出师了,还是小武出事后,她自己偷偷练到了这个地步?
于永义心里微惊,他瞳孔微缩地看着阿素,半晌后,打消了问她的念头。
哪怕就是偷偷练的怎么了?他弟妹要给他弟弟报仇,天经地义,何错之有?
他微微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冷静下来,又反应过来,成俊森不能死在阿素手上。
他们这里的人,谁都无所谓,但阿素不行。
阿素是清清白白的,他不能让她手上染血,沾上一条人命官司。
叹了口气,于永义放开成俊森,想要上前把手枪拿回来,谁知刚一放手,跪在地上都已经摇摇晃晃的成俊森却兀自冷笑起来。
他蒙着血的视线落到阿素身上,把这个小武的未亡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半晌后,遗憾地摇摇头,对她说:“你这个太痛快了。去换一把霞弹枪,那个效果更好。”
小武就是死于霞弹枪。
死的时候面目全非,这是让阿素跟他的所有兄弟最无法释怀的地方。
成俊森竟然还敢悍不畏死好勇斗狠地把这个拿出来说。
于永义脸色猛地就变了,他劈手夺过阿素的枪猛地顶在成俊森额头的血痕处,切骨的仇恨烧得他表情完全扭曲狰狞起来,“你他妈真活腻了!”
“永义!”即将扣动扳机之际,匆匆赶来的郑泰诚人还没进殿,老远听见他的怒吼,连忙高声拦住了他,“不要乱来!”
于永义愣了一下。
接到郑梦琪电话一秒都没耽搁赶过来的郑泰城快步进来,看见这场面,面无表情地走到于永义面前,于永义不服气地跟他对视片刻,垂下目光之际,他的枪管被郑泰诚握住了……
“把它给我。”
于永义死死拽着枪不放手,郑泰诚另一只手按着于永义的肩膀,微微蹙眉,语气更重了几分,“给我。”
……就知道惊动郑泰诚的话会有这样的结果。
刚才就不应该让梦琪那丫头自己带着珞珈去医院。
于永义本来就是擅自行动,这会儿被大哥抓了个人赃并获的,他说不出来理,愤愤地交出手枪,转头就冒着火气愤然离开祭祀厅。
白振赫深深地看了郑泰诚一眼,一句话不说地追了出去。郑泰诚摆摆手示意他带来的人先把阿素也扶回去,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示意抓着于永义的手下把成俊森放开,看着这人也跟头倔驴似的踉跄着强撑着站了起来,他面无表情地漠然道:“你走吧。”
成俊森深深地看了郑泰诚一眼,一声不吭地对他弯腰,动作迟缓而滞涩地,对郑泰诚行了一个九十度的礼。
郑泰诚不再管他,转过身,看着台阶上面祭台上小武的灵位,攥紧了于永义的手枪,长长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