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晓培醒来后,是第二天早上。躺在医院的病**。家里人都在旁边。
医生说她没什么大碍,只是轻微的脑震荡,静养几天就没事了。
她问,姚米基怎么样了?
医生说他就有些麻烦了,“因为受到巨大的撞击,颈椎受损严重,加上手臂骨折、外伤,目前还在观察中。”
姚米基的病房在同一层楼。罗晓培在毛慧娟的搀扶下,过去看他。虽然有心理准备,但见到他的样子,还是吓了一跳——脸上缠了厚厚一层白纱布,勉强露出眼睛、鼻子和嘴巴。脖子套了颈箍,动弹不得。不能吃东西,手背上扎了针,吊葡萄糖。
人却是清醒的,见到她,眼睛里顿时露出光芒。“你——来啦?”苦于嘴巴无法张大,说话口齿不清。大头妈坐在旁边,叮嘱他:“少说话,休息。”
罗晓培走近了,朝他看。他应该是想挤个笑脸的,可惜脸部肌肉有些跟不上,看着比哭还难看。罗晓培看了他一会儿,安慰道:“没事的,很快会好的。”他嗯了一声。
是对方司机全责。交警给她做笔录时,问她,“你老公?”她摇了摇头。
“那就是男朋友了。”交警感慨道,“这个男朋友算给你找到了。一般车祸发生时,人的本能都是保护自己,副驾驶那个位置通常受伤最重。可他居然把方向盘往外打,宁可自己受伤,也要保护你——这种情况相当少见啊。就算是亲爸亲妈,在那样千钧一发的时刻,都未必会这样做。小姐,你福气老好的。”
罗晓培鼻子有些酸。护士给姚米基换纱布时,她看到他额头上伤口很深,还有下巴上的几道血痕。五官都不像他了。她跟着护士出病房,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他会破相吗?”护士有些奇怪地朝她看,说“这吃不准的”。罗晓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问这个。完全不搭界嘛。其实,她关心的并不是这个。好像,她宁可受伤的那个人是她自己,这样心里才会好受些。她想,如果当时开车的是她,她会不会也像他一样,把危险留给自己呢?——仿佛一下子,事情的性质便提升到了“生死”这样的高度。始料未及的。
这个姚老板。从认识他那天起,好像便时不时带给她意想不到的状况。
所幸他的身体一天天好转。医生半开玩笑地道,“亏得你们都系了安全带,所以说,遵守交通规则是没错呀——”不到两周,姚米基除了脖子还有些僵,外伤已彻底痊愈了,CT做下来,脑子也没有损伤。不幸中的大幸了。那几天,罗晓培和大头爸妈轮流陪夜。起初大头妈不答应,说怎么好意思麻烦你,再说又没结婚,也不方便。罗晓培坚持:
“晚上陪他聊聊天也好啊——”
病房里只有躺椅,她睡在躺椅上,朝他看。他是靠窗的那张床,窗帘微微留个小缝,黄澄澄的月光漏进来,落在毯子上。很温暖的颜色。她陪夜的时候,他通常是很晚才睡。即便不说话,也会静静看着她。偶尔莫名地笑笑。当然,大多数时间是聊天。因为怕吵着别人,音量压得很低。
“这么待着有些无聊。应该拿个iPAD来的,消遣消遣。”她道。
“你陪夜不专心。”
“等你睡着了再玩。醒着的时候不玩。”
“那也不该玩,睡觉。否则明天会很累。”
“肚子饿吗?要不要给你削个苹果?”
“苹果这玩意儿,越吃越饿。”
“那吃个面包?”
“不吃了,晚上吃东西会发胖。”
“帮帮忙。你这么瘦的人,胖一点才好。”
“我是大头。”他笑。
“大头个鬼!脑袋跟枣核似的,还大头呢。”
两人一来一回,想到什么便说什么。相比白天,晚上的聊天更像孩子。都有些幼稚了。因为声音很轻,灯又是关着的,感觉像打电话。
“谢谢你哦,”她道,“——现在全世界的人都晓得我找了个好男朋友。”
“别这么说。也就是一刹那的事情。”
“所以才更不容易啊,要深思熟虑、权衡利弊,那就不稀奇了。”
“别放在心上,小事情。”
“你简直就是雷锋叔叔。”她开玩笑。
“我不能跟雷锋比。他老人家是见谁都救。——我只救你。”
他说到这里,停了停,“睡吧,我困了。”把头转向别一边。
罗晓培也翻了个身。躺椅发出一阵吱吱嗄嗄的声音。她听见他的呼吸声,起初不太均匀,时长时短的,渐渐的,一点点平静下来,应该是睡着了。
不久,罗晓培搬回了家。拖着拉杆箱进门的时候,温筠说了声“weletohome”(欢迎回家),罗志国也站在旁边,抿着嘴,笑意掩都掩不住。两人一人一边,夹道欢迎。
“总算回来了。”罗志国道。
“经历过生死的人,不一样了,”罗晓培自嘲,“谁晓得明天眼睛睁开,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子。趁现在好好的,多陪陪你们。”
“搬回来和老爸老妈一起住,不丢人的。不用找那么多借口。”罗志国道。
小梅做了许多罗晓培爱吃的菜,“跟钟点工比起来,我做的小菜味道怎么样?”她问。
“你可以打九十分,她最多六十,勉强及格。我主要是想到小梅你的手艺,所以才这么快搬回来。”罗晓培笑道。
“你现在也变成小滑头了——都是跟你那个姚米基学的。”温筠嗔道。
“我看人家姚米基倒是越来越老实,”罗志国道,“你们两个啊,是互相影响。”
罗晓培笑笑。
吃完饭,她回到自己房间。里面很干净,摆设也完全没变。与搬走前一模一样。她对小梅说“谢谢”。小梅说:“都是阿姨自己打扫的,你不在的时候,她隔一天就会过来扫地、抹灰。”
罗晓培朝温筠看:“妈,不用搞得这么柔情似水吧。——眼泪都快下来了。”
“把你养这么大,再累的事情也做了。连这都要掉眼泪,那你早晚哭死。”温筠笑。
她说着,朝罗晓培看,“在外面住了几个月,都瘦了。”
“瘦还不好?健身卡都省了。”
“女孩子不能太瘦,一瘦就憔悴了。看着不滋润。”
“天热,本来就容易瘦。——你和爸爸好像也瘦了。”罗晓培道。
“两个女儿一个都不在身边,能不瘦吗?”罗志国道,“等你将来出嫁,你爸和你妈大概瘦得只剩一张皮了。”
“那我不嫁。”罗晓培道,“一辈子陪你们。”
“那姚米基怎么办?”罗志国开玩笑道,“你还让不让他活了?”
罗晓培嘿的一声,对温筠道:“爸爸为老不尊。”
“你爸是看到你回来,激动得不晓得怎么办好。昨天晚上一宵没睡,翻来覆去的。当年评上局长的时候,也没见他这么兴奋。”
毛慧娟晚上也来了。贺圆做夜班,她带着冬冬过来吃饭。
“大头怎么样,全好了吧?”她问罗晓培。
“都能上山打老虎了。”
“还是你好啊,大头舍了命的保护你,这种男朋友,真是没话说。”
“你怎么晓得贺圆不会?”温筠道,“说不定他碰到这种事情,比姚老板还要英勇。”
“就他?算了吧——”毛慧娟嗤的一声,正要往下说,忽的想起什么,朝罗晓培瞥了一眼。见她低着头吃饭,似是有意回避,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她猜罗晓培应该没把中药的事告诉爸妈,否则现在家里早乱套了。即便如此,脸还是有些发烫。想,算什么名堂,丢死人了。
吃过饭,她替冬冬洗澡。洗到一半,罗晓培走过来。“现在洗澡,回家不又是一身汗?”
“家里只有淋浴,小赤佬洗惯浴缸了,不喜欢淋浴——养娇了。”
罗晓培笑笑。拿了浴巾递过去。毛慧娟接过,把冬冬身体擦干,穿上衣服。随即在他屁股上一拍,“好了,出去吧。”冬冬噔噔噔便奔了出去。
毛慧娟弯下腰,清洗浴缸。罗晓培站在她身后,“那天——”说到一半,停下来。毛慧娟心也被牵了起来。不晓得她要说什么。罗晓培停了停,嘿的一声,反手便把卫生间门关上。
“现在就我们两个人,不用顾虑。——你也晓得,姚米基懂一点中医,那天的药,他一看便明白了。”罗晓培说着,脸也有些红了,“本来也不该我跟你说这些,有些不大合适,是吧?可又不是外人,这种时候,治病要紧,别的都不提了。”
毛慧娟拿刷子的手僵在那里。怔了几秒钟,站起来。神情窘得像是做错事的孩子。
“其实现在这种病多了,你也别太担心。姚米基说他爷爷有个老朋友,是中医大的教授,专治男女这方面的事。你要是没意见,就让他去搭个桥。——你放心,我关照过他了,不让他到处瞎说。这事,只有我们四个人晓得。你要是怕贺圆尴尬,就别说是我们介绍的,随便编个谎混过去。当着他的面,我们也只装作不晓得。”
毛慧娟红着脸,半天说不出话。罗晓培瞥见她的样子,不知怎的,竟又有些好笑。还是第一次见她这副神情。像个小妹妹。上次她流产卧床的时候,还觉得毛慧娟像姐姐呢,一下子就倒过来了。罗晓培伸出手,像个大姐姐那样,在她肩上轻轻抚了抚。她应该是有些不习惯,神情更加扭捏了。身体轻轻一颤。她肩膀上的肉不少,滴溜浑圆。
“你觉得呢?”罗晓培问她。
她想了一会儿,低着头:“好,谢谢你们了。”
“别客气。”
罗晓培说着,又加了一句,“你放心,我没告诉爸妈。——两个爸妈都没说。”
“我晓得。”
“他们年纪大了,让他们担心不好。”
“就是。”
毛慧娟又说了一遍“谢谢”。罗晓培说“不用”,“小事情——上次你还要替我去换肝呢,我都没好好谢你。”
“后来又没换成。”
“那是两码事。难得的是那份心意——那时候我就想,换了是亲姐妹,也未必愿意这么做,”她停了停,“——说实话,以前你刚来的时候,我是有点看你不太顺眼,时间长了才觉得,你这人还不错。真的。”
毛慧娟听了,朝她看。
“你和大头待久了,说话风格都像他。直接多了。”半晌,她笑笑。
“他是油腔滑调,我是说真的。”罗晓培道。
“我晓得。”毛慧娟停了停,“其实你也挺好。要是换个难弄的,我在这个家哪有这么太平。你属于很通情达理的,脾气也好。”
“我们俩好像在互相吹捧,”罗晓培笑道,“我们应该把这段对话录下来给爸妈听,他们就放心了。”
毛慧娟嗯了一声,“可以评五好家庭了。”
两人都笑。又想,去年这个时候,两人还不认识呢。初见那天,都觉得凭空多了一个对方出来,一样的年纪,硬生生占了对方的生活轨迹,像影子,又像替身。是孙悟空在照妖镜里看见的六耳猕猴。完全不相识,却那样真切地存在着。说不出来的滋味。或许,这便是前世注定的缘份。两个迥然不同的女孩,因那百年难遇的一桩事故,缠杂在了一起。始料未及。这一年来的光景,身在其中有些无奈。回过头再看,竟又是别样的情趣。让人忍不住心生感慨。
“大头这人不错,觉得合适,就嫁了吧。你也不小了。”毛慧娟劝她。
“嗯。再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呀——我和你一样岁数,都嫁了两次了。”
“就因为你嫁了两次,所以我才要考虑清楚。不能步你的后尘。”罗晓培说着,心想,竟然已经能开这样的玩笑了。也不必担心她会生气。真像姐妹了。
姚米基出院后,罗晓培去了一次封浜。算是正式拜访他父母。大头妈给了罗晓培一个金镯子,是老货,祖上传下来的。姚米基本来还担心母亲做的有些过了,怕罗晓培一时不能接受。谁知她说声“谢谢”,爽爽快快地收了下来。
回去的路上,罗晓培摆弄那个金镯子,说挺漂亮。姚米基道:
“你上次不是说你不喜欢首饰的嘛。”
“是不喜欢自己买首饰——别人送的都喜欢。”
罗晓培说着笑笑,朝他看。想,上次那个戒指,也不晓得他今天是不是带在身上。那天出事时匆匆一瞥,是比较传统的式样,不算很大,但也不小,应该在一克拉左右。罗晓培忍不住朝他的裤袋看去,是瘪的。
他触及她的目光,“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她停了停,又问他,“那天,就是出车祸的那天,你本来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
“没想做点什么吗?”
他一怔,应该是有些意识到了,却故意说:“本来是想骗你到偏僻地方,把你卖了的。谁晓得半路上出了车祸。唉,都跟人贩子约好了,连定金也收了。”
她嘿的一声,摇头:“不老实!”
“那你觉得呢,我有什么打算?”
罗晓培没说话,指了指那个金镯,问他,“你妈给我这个金镯,是啥意思?”
姚米基朝她看。仰天打个哈哈。“装戆——”他道,“小姑娘喜欢装戆。”
“男人也喜欢装戆。”罗晓培回敬。
一会儿,到家了。罗晓培说声“再见”,便要下车。他拦住她,“生气了?”她道:“我没这么小气。”他停了半晌,似是在考虑些什么。随即打开车上的储物柜。她瞥见里面的小盒子——就是那天装戒指的小盒子。
她以为他会把戒指拿出来,想姚老板今天没打领带,气氛没有那天好。忍不住有些好笑。
谁知他停了几秒钟,从旁边拿了张纸出来,合上柜子。表情也有些严肃起来。
事情便是在这个时候变得出乎意料的。——他把纸交给她。是一张“器官移植意向书”。她看到上面“移植人姓名”一栏,赫然是“高飞”。她一惊,还以为眼花了。再看去,国籍是“新加坡”,电话号码和身份证号码都没错。——真的是“高飞”。
姚米基告诉她,其实给毛继祖捐肝的那个人,是高飞。
“他知道你要去捐肝的事,找到我,托我帮他这个忙。他说他得了胃癌,医生说他活不过今年。他想在临死前,用这种方式来弥补对你犯下的错。——他是这么对我说的。”
姚米基的声音有些低沉。
罗晓培先是一愣,随即脑子倏的变得空荡荡的。好像什么都想不了,又好像,思路变得异常敏捷。她怔怔地,想到最后一次见到高飞的情景。在面包房。那时他应该已经知道了病情。怪不得瘦了那么多,精神也差。他向她说“再见”的时候,语气凝重地像结了层冰。她其实是有些感觉的。他是真的舍不得她。其实她可以叫住他的。可她没有。他的背影,后来她好几次忆起,都觉得心里有些难受。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
她一下子想到那个被她打掉的胎儿。去了几次医院,到底是打掉了。要是不打掉,现在该有四、五个月了。其实他该把病情告诉她的,如果那样,也许——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想这个。说到底,高飞是背叛了她。他说他想用这种方式弥补她。换了他的肝,她便可以安然无事了。他舍不得让她去捐肝。他是胃癌,可肝没毛病。毛继祖身体里新换上的肝,是他的。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这个,一会儿是那个。眼泪倏的一下,便掉了下来。
“他再三叮嘱,让我别告诉你。我答应他了。可前阵子我住在医院里,忽然想到,他现在应该也在医院。生命真的是很脆弱,车祸那一瞬,我闪过这么一个念头,要是就这么死了,就再也看不到你了。那真是比死还难过。——那只是一秒钟的功夫,对吧?可高飞不一样,他面对死亡的时间要长很多——他肯定很爱你。如果他不爱你,也不会答应捐自己的肝。他躺在病**,天天想着你,想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我能想像这是多么煎熬的一件事。——我不想遵守承诺了,我要是不说出来,会觉得自己像个骗子,把你活生生从他身边骗走了。你有权知道真相——我觉得,你应该去新加坡找他。”
姚米基说到这里,停下来,自说自话地点了点头。
“嗯,没错。是该这么做。这么做就对了。”
罗晓培朝他看。他报以微笑。
“去吧——否则你会后悔一辈子。”
罗晓培看了他一会儿,眼睛里闪着光。半晌,轻声道:“姚老板,你是个好人。”
尾声
三个月后,按毛根友的约定,罗、毛两家都来到封浜,为毛慧娟与罗晓培庆祝生日。
十月份,天气已经很凉爽了。果园里,两棵桔子树刚刚成熟,满眼黄澄澄,很是诱人。
罗志国和毛根友下棋。罗志国道:“上次是葡萄,这次是桔子,时令的水果你这里都全了。毛先生,你真会过日子啊。”毛根友笑道:“前一阵有个家伙说我这个园子不错,种水果可惜了,劝我种点冬虫夏草,说这玩意儿值钱。我一看就是骗人的把戏,冬虫夏草要是能在上海养活,那也不至于卖好几万块钱一斤了。呵呵。”
毛慧娟、温筠、杨莉莉几个女人在摘桔子。姑婆负责打包,各家一份。姚米基和贺圆把圆台面搬到园子里,又帮着刘虹摆碗筷。毛继祖累不得,坐在旁边拌一盘水果沙拉。小子贵推着学步车,溜到东溜到西,忙得不亦乐乎。冬冬在旁边扶着他。像个哥哥的样子。
天气很惬意,凉风一阵阵吹过,空气里透着果蔬的甜香。很清新。
晚饭时,姑婆见毛慧娟吃得很少,鸡啄米似的,照例又是看不惯。“慧娟,胃口不好啊?”她故意道。毛慧娟朝贺圆看了一眼,贺圆跟着笑笑。“你问他。”毛慧娟板着脸,指着贺圆。
大家都不解,转向贺圆。贺圆顿时张口结舌起来:
“又、又不是什么坏事情,这个——慧娟大概有了。”
大家先是一怔,随即都惊喜:“真的啊?”
“还没去医院查,拿验孕棒测过了。两条杠。”贺圆道。
毛慧娟朝丈夫白眼:“用得着说得这么明白吗?——冬冬在旁边呢。”
毛继祖道:“现在这个社会,小孩子什么不晓得?弄不好懂得比我们还多呢。”
大家都对毛慧娟夫妇说恭喜。
毛慧娟道:“本来也没打算生第二胎,既然有了,那就生吧。”
“当然要生——”刘虹问她,“告诉你婆婆了没有?”
“还没呢。”贺圆道,“想等去医院确诊后再说。”
杨莉莉逗冬冬:“你喜欢小弟弟还是小妹妹啊?”
“无所谓,”冬冬头一昂,道:“只要生出来听我的话就行。”
毛根友对罗志国道:“罗总,恭喜啊。”
“同喜同喜,”罗志国笑道,“还是毛先生你福气好,又有外孙,又有孙子。不像我,这辈子只有当外公的命。”
“外孙和孙子都一样。都是嫡嫡亲亲的第三代。”
姑婆算了算日子,“哟,这样就是明年七月份出生。热天坐月子要吃苦头。”
温筠笑道:“姑婆,现在不像过去了,空调一开,房间里恒温,大人小孩都舒服。过去说月子里不能洗头洗澡,那都是老黄历了,没有科学根据的。否则夏天捂一个月,人都要臭了,哪里还谈得上身体健康?”
“所以说现在社会变得快啊,变得我这个老太婆都看不懂了。”姑婆摇头。
大家聊得起劲。唯独姚米基一人坐在角落里,显得有些落寞。贺圆走到他旁边,坐下。
“谢谢哦。”他压低声音。
“嗯?”姚米基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那件事——否则今天大家哪有这么开心。”贺圆有些扭捏。
姚米基哦的一声,随即道:“别客气别客气。能帮上忙,我也很开心的。——恭喜啊。要当爸爸了。”
“谢谢。”贺圆道。
毛继祖也走过来,问姚米基:“阿姐什么时候回国?”
姚米基摇了摇头。
“好心有好报,”毛继祖在姚米基肩上拍了拍,“兄弟,会好起来的。”
“我晓得。”姚米基笑笑。
罗志国和毛根友合起来为两个女儿准备了一份生日礼物——是两颗拇指大小的珍珠,晶莹剔透,放在盒子里,闪着温润的光。“是罗总想出来的,”毛根友道,“说两个女儿都是我们的掌上明珠,送这个最有意思。”
“谢谢。”毛慧娟接过,“谢谢爸爸妈妈。”
罗志国说下周有个老朋友的儿子结婚,让她和贺圆一起去,“大家认识认识,都一年了,还不晓得我有你这个女儿呢——”
毛慧娟怔了怔。
“把你藏了一年了,是我们不对。有些自私了。从现在起,人人都会晓得我有两个女儿。你和晓培,都是我和你妈的宝贝。”罗志国柔声道。
毛慧娟低下头,假意眼睛里进了灰。拿手去揉。
罗志国把另一颗珍珠交给姚米基,“等晓培回来,你给她。”
“这个,还是伯父伯母给她比较合适吧。”姚米基迟疑了一下。
“你给她最合适,”温筠把珍珠交到他手里,“——我这个女儿啊,就交给你了。”
姚米基一怔,顿时明白了温筠这话的含义。“伯母——”喉头被什么哽住,竟说不出话来。本来一直硬撑着的情绪,到此刻竟有些难以控制了。
“你对晓培的好,我们非常感激,”温筠朝他微笑,“晓培遇到你,是她的福气。”
姚米基使劲摇头:“别这么说,别这么说——”
这天大家都玩到很晚才回去。新摘下的桔子,沉甸甸地拎在手里,是一天的战利品。除了毛继祖,男人们都稍喝了点酒,连冬冬也在贺圆杯子里喝了小半杯米酒,说这个比可乐还好喝。米酒后劲足,一会儿便有些醉了,倒在毛慧娟怀里睡着了。杨莉莉抱着小子贵,说小家伙胃口好,特别能喝奶,所以长得也快,已经有些抱不动了。才用了一个月的中号纸尿裤,眼看着就要换成大号成长裤了。开销又上去了。罗志国问毛继祖在新单位怎么样。毛继祖回答工作不累,考勤又松,中午就能溜回家。是个养息的好地方。刘虹在织一件小子贵的新毛衣,就差袖子了。温筠在旁边学习,说这辈子还没织过毛衣呢,准备为慧娟肚子里的孩子织一件,也算是外婆的心意。姑婆在市区住了大半年了,住够了,想搬回去。年纪大了,总感觉身体不如以前硬朗,她这么喜欢热闹的人,上次连罗晓培的演奏会也没参加,也是这个缘故。搬回封浜,用她的话说就是“不能倒在外面,死也要死在家里”。毛根友说她这是杞人忧天,“您身体好着呢,活到个九十几岁没问题。等着看冬冬娶媳妇吧。”
回去的路上,姚米基给罗晓培发了条短信:“生日快乐。”
一会儿,她回过来:“谢谢。大家快乐。”
姚米基踌躇着,在屏幕上打下一行字:“什么时候回来?”正要按“发送”键,犹豫了一下,又删了。
他把储物柜里那枚戒指拿出来——他有两次机会送出去,结果一次被车祸搞砸了,另一次被他自己搞砸了。三个月前,送罗晓培上飞机时,他甚至连“早点回来”这样的话都没说,只是故作轻松地向她道了声“再见”,像普通朋友那样——其实,就算送她走,也该跟她说清楚的——自从第一次见面,他就喜欢上了她。可是,迄今为止,他还没说过一句“我爱你”呢。
他懊恼得要命。
车子快开到的时候,远远地,看到一个人站在店门口。轮廓有些熟悉。那一瞬,他竟有些恍惚了,想,不会是她吧?随即又笑话自己,做梦吧,怎么可能。
渐渐近了。他看见——罗晓培朝他挥手,面带微笑。
他想,一定是累了,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再看去——真的是她。
她回来了。
他握方向盘的手有些颤抖。一会儿到了,他停下,打开车门,脚有些不听使唤,在杠上绊了一下,连打几个趔趄才站稳。
她扶住他。“小心啊,姚老板。”
他看着她,兀自有些回不过神来。
“你——回来了?”
“嗯。”
“什么时候到的?”
“刚下飞机,就过来了。”
“那刚才给你发短信,你怎么不说?”。
“你又没问,我为什么要说?”她反问。
他怔怔地,看着她。有种做梦的感觉。鼻子却渐渐酸了。不知是兴奋还是怎的。
“我——”他嘴巴动了动,却不晓得说什么好。卡壳了。
“我刚才给爸妈打过电话了,”罗晓培道,“他们说你有东西要给我。”
“哦,没错,你的生日礼物,他们托我给你的。”姚米基忙不迭地从口袋里拿出那颗珍珠。
罗晓培接过看了看,又问:“还有呢?”
“没了,就这个。”
“你自己没什么东西要给我吗?”她斜睨着他,“人家说事不过三,今天要是再不给我,那我就不要了。”
姚米基看了她一会儿。半晌,忽然叹了口气。摇头。
“还带硬讨的——小姑娘真是皮厚。”他拿出那枚戒指,戴在她的无名指上。尺寸刚刚好。
罗晓培问他:“没什么对我说的吗?”
姚米基想了想,道:“戴了我的戒指,就是我的人了。”
“这句话不好听。换一句。”
“以后我俩成一家人了,好好过日子吧。”
“太俗气,再换一句。”
“亲爱的,今晚你真漂亮。”
“还是俗。”
姚米基嘿的一声,在她头上轻轻一拍,“小姑娘真是难弄,”他咽了口唾沫,“我——”说到一半,便停下了。
“我什么?——说呀。”她道。
他转了转眼珠,忽的,凑近了,在她耳边把剩下那两个字说了。
“就是这个了。”他有些讪讪的。
她摇头。“太轻了,听不清。”
他朝她看,忽然哈的一声,抱紧她,在她耳边又说了一遍。
罗晓培觉得耳朵痒痒的,忍不住便笑了出来,与此同时,也伸开双臂抱紧他。在他耳边轻声道:
“姚老板,你真没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