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志国夫妇第一次光顾“脚比手香”,姚米基亲自到门口迎接。
“伯父伯母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这个,光荣的不得了——”恭恭敬敬把他们请了进去。罗晓培陪着来的,关照他:“我妈还好,我爸可是做脚的行家,手下功夫怎么样,一试就晓得了。”姚米基道:“放心。我把镇店之宝叫出来,保管满意。”
罗志国先参观了一遍足浴店,“你这里装潢很特别啊——”又看到墙上的横匾“中医世家,足道精湛”,不觉有些惊讶,“中医世家?”
“从我爷爷的爷爷那辈就是了,”姚米基解释道,“我爷爷的爷爷是皇宫里的御医,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我曾爷爷是医科大学中医系的教授,自己开诊所的。我爷爷军医大毕业后,就一直留在解放军医院,因为医术好,还当过中央首长的健康顾问。”
“哦?”罗志国和温筠都有些惊讶。
“可惜到我爸这代,就不行了,”姚米基笑笑,“我爸不是读书的料,特别讨厌背那些中药名,说看见就头疼。我爷爷拿鞭子抽他,也没把他抽成个医生。后来我爷爷死心了,就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从小让我看医书,记人体经络和穴位,还有那些密密麻麻的中药名。我爷爷希望我可以继承家族的事业,当个中医。可惜他在我读初中的时候就去世了,我爸死活不同意让我学中医,说现在中医不吃香了,也挣不了几个钱。我那时还是个孩子呢,拧不过我爸,只好算了。后来按我爸的意思,高中毕业读了个财会大专,结果读到一半,脾气就上来了,不晓得怎么回事,就不想再读下去了,一门心思想开中医诊所。我爸说我那阵大概是爷爷上身了,莫名其妙的。可没读过医大怎么能开诊所呢?政策法规也通不过啊。想来想去,就想出开足浴店这个办法。足底按摩本来也是中医的一种嘛,是通过打通足底经络来使人强身健体。我想,我老老实实做生意,不搞那些污七八糟的东西,用开中医诊所的心思来经营足浴店,不也一样圆了我爷爷的期望嘛。——哎呀,伯父伯母不好意思,罗里八嗦讲了半天,把你们听烦了吧?”
“没有没有——原来你开足浴店还有这么一段典故,倒真的是没想到。姚老板家学渊源啊,”罗志国向他开起了玩笑,“我这个几十年的颈椎病,就交给您了。”
姚米基不好意思了:“伯父太客气了。我一定尽力,放心。完全治好不敢说,但最大程度地缓解,那是不成问题的——马师傅,看你的了。”
马师傅今年五十多岁,国家一级理疗师,姚米基花重金请来的“镇店之宝”。因为手艺好,通常要提前两周才能预订得到。这天他本来休息,姚米基知道罗志国夫妇要来,特意让他加一天班。马师傅摸了摸罗志国的颈椎,“是有点问题,不过还不算太严重。一周过来一次,足疗加颈部按摩,两、三个月可以见效。”语气显得相当自信。
“要真是这样,”姚米基道,“马师傅,今年年终花红给你加百分之二十。”
“你这个老板实在小气,”马师傅摇头。他显然是与姚米基混熟的,说话很随便,“我帮你把丈人老爷服侍好了,他老人家一开心,女儿自然就嫁给你了。这么大的功劳,只加百分之二十,你也好意思说得出口。”
姚米基嘿嘿笑起来:“你这个家伙,就把竹杠敲得梆梆响吧——行,要是能治好伯父的颈椎病,给你再加百分之十,百分之三十!这下总可以了吧?
马师傅道:“这还差不多。”
罗志国朝姚米基笑:“让姚老板破费了。”
姚米基连连摇手:“不破费不破费。伯父的健康是无价之宝,多少钱也买不来的。这家伙是逗我呢,其实就算伯父不来,我也亏待不了他。谁让他是镇店之宝呢。我们这里好多老客户得了什么小毛病,都不去医院,直接过来找他,几个穴位一捏,经络一通,就好了。要是信得过我姚米基的,再开副方子,回去买药煎了服下,那就更加稳妥了。我跟那些老客人说,开足浴店当然是想赚钱,但主要还是为了治病救人。等哪天我夜大文凭拿到手,就真的开家诊所,有那些老客人撑着,至少饿不死。我爷爷在天上看见了,也会笑得牙齿全部掉光。”
“你在读夜大?”罗晓培有些奇怪,“怎么没听你说过?”
“中医大的夜大,刚读两个月。想着等毕业再告诉你。一把年纪再读大学,又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姚米基笑道。
结束后,温筠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玉如意,递给姚米基,“一点心意。”
姚米基忙不迭地跳开,“伯母啥意思啦,不可以的。”
温筠道:“本来自己人也该付钱的。可晓得你肯定不收,所以就不客套了。这是第一次光顾的见面礼,你是生意人,生意场上那些忌讳我们多少也了解一些。第一次不好让你白做的。你收下,以后我们还要常来呢。”
温筠说完,罗志国又道:“本来是想买个金饰的,想着更富贵些,可挑了半天也没看中。亏得买了这个玉的,否则倒和这家店的风格不相称了——姚老板,请笑纳啊。”
“谢谢谢谢——”姚米基只得收下,“伯父今天老是开我玩笑,吓得我背上都冒冷汗了。”
结束后,罗晓培开车送爸妈回去。路上,温筠问罗晓培几时搬回家,
“都好几个月了,也自由够了。慧娟嫁出去了,你又不在,家里冷清得要命,连小梅都说人太少,烧菜没劲——差不多了,回家吧。”
罗晓培沉默不语。
温筠停了停,又道:“人这一辈子几十年,孩子跟父母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也就那么几年,等你出嫁后,就晓得这段日子有多么珍贵了。你现在嘴巴犟,到时候有了老公有了小家,就算想搬回来和父母住也难啊——其实我和你爸爸都晓得,你心里有疙瘩。”
“没有,”罗晓培摇头道,“哪有什么疙瘩。”
“没有疙瘩,为什么搬出去?”温筠叹道,“你啊,养了你二十多年了,你的脾气我们还不清楚?——我跟你讲,天底下顶顶傻的事情,就是跟自己过不去,还有就是跟关心你的人过不去。”
罗晓培听着,依然是不说话。
“回来吧,”温筠朝她看,“难不成,还要我和你爸爸八抬大轿去把你请回来?”
罗晓培嘿的一声:“你们两个最多也就是二人小轿,怎么可能是八抬大轿?”
“那就再加上你那个姚米基、贺圆,还有你封浜的爸爸和弟弟。”
“那也还差两个人。”罗晓培抬杠。
罗志国发声音了:“你弟媳那个大块头,算她一个,再加上慧娟,就差不多了。”
三人都忍不住笑了。温筠在罗晓培额头轻轻一点,道:“你啊,看上去像个大人,其实还是个孩子。等我和你爸爸老了,也不晓得能不能指望你。”
“你们不是还有慧娟嘛——她像大人。”罗晓培原意是想开个玩笑,却又觉得这个时候不该说这个。明明不是那个意思,倒让爸妈误会。“你们别以为我在吃醋,我气量没那么小。”是想补救,说完才发现这话实在幼稚的很——竟真像孩子了。
“你们两个不一样,各有各的性格,”温筠道,“慧娟有她的好处,你也有你可爱的地方。总共才两个女儿,就这样狗狗的。要是像过去一生就是七个、八个,那真是乱套了。”
“我说了,我没在吃醋,”罗晓培停了停,又道,“其实我也晓得,慧娟这人不坏。”
“是不坏。”罗志国道,“稍许有些小市民气,别的都挺好。”
“小市民气也很正常。上海人多多少少都有点。”
一会儿,到家了。温筠打开车门,又朝罗晓培看,“说吧,什么时候搬回来?”罗晓培笑笑,说声“再见”,朝他们挥手。下了车,温筠转身便对丈夫道:
“看样子,八抬大轿也请不回了——也不晓得这倔脾气像谁。”
“像你。跟你年轻时一个样。”罗志国道。
“算了吧,我才没她那么倔呢。还是像你多一点。”
“所以说啊,环境对人的成长真的很重要。人家亲爸亲妈脾气都挺好,根正苗红的一个孩子,硬生生被我们两个给教坏了。现在还回去,都拿不出手了。”罗志国笑。
“还回去?你当是东西啊?”温筠白了丈夫一眼。
罗晓培回到家,便接到姚米基的电话,问罗志国夫妇按摩后有何反应,“是不是身轻如燕,晚上都能打老虎了?”罗晓培嘲他:“是啊,我爸脚底下都有五色祥云了。”
他呵呵笑起来,又问:“你爸妈路上没说什么吗?”
罗晓培知道他的意思。“我爸妈说你挺用功,挺好的。而且还很谦虚——中医世家,啧啧,不得了啊。”她半是真话半开玩笑。
“逗我是不是?”
“不是逗你,是真的。”罗晓培道,“我爸妈说,家里一个学医的也没有,现在出了一个,蛮好。以后谁有个头疼脑热,就指望你了。”
姚米基在电话那头笑了笑。
罗晓培听出这笑里有些别的意味。其实今天他一开口,她便晓得他那番话是准备过的。她从未听过他说那么一长段话,竹筒倒豆子。职场面试似的。爸妈便是考官,专程过来考察场地,还有他。那一刻,她心里有些不好受。他外表看着大大冽冽,心却很细。他偷偷去报了名读夜大,这原因她自然知道。他炫耀般的说着祖上曾经的辉煌,都不像他平常的风格了。她知道,他是在她爸妈面前为自己拉分呢。
周末是七夕——中国情人节。姚米基提前一周在正大广场的“唐宫”订了位子,罗晓培喜欢吃那里的乳鸽。两人吃完饭,沿着滨江大道散步。三伏天,即便是走在江边,又是晚上,湿润的风还是有几分热度。这样的天气,姚米基居然穿着长袖衬衫,还破天荒地打了根领带。罗晓培本想笑话他几句的,但发现他今晚显得有些局促,一只手始终插在裤袋里——顿时想起去年高飞向她求婚的场景,男人没有带包的习惯,戒指便放在裤袋里。高飞说“嫁给我”时的那个情景,她一直记得。罗晓培也有些局促了。又想,交往还没几个月呢,生意人果然讲求效率。
两人静静走着。
姚米基问她,“要不要找个地方喝点东西?”
她摇头,“晚饭吃得好饱,还是走走吧。”
姚米基又说起那个玉如意,“收你爸妈的东西,挺不好意思的。”
“没关系。你不用放在心上。”
“请长辈做脚,还要让他们破费,难为情啊。”
“有什么好难为情的?他们又不会每次过来都送东西。我爸说你那个镇店之宝手艺不错,肯定会常来。这么算下来,他们还是赚的。”
“你,喜欢什么样的首饰?”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罗晓培怔了怔。猜想他是想把话题引到戒指上。姚老板那样伶牙俐齿的一个人,居然也会这么地急转弯。她竟有些好笑了。
“我这人不是很喜欢戴首饰。”
他哦的一声。摸了摸头。神情有些尴尬。“现在有品味的女孩好像都不怎么喜欢戴首饰。”
两人沿滨江大道走了一圈,又回到正大广场。姚米基开车,先送她回去。车速比平常要慢一些,应该是有心事。罗晓培瞥见他裤袋那里鼓起一块,想,姚老板骨子里还是个老实人。本来也并不希望他这么快求婚,只是见他这样紧张,倒又替他难受。好像,也不必如此的。她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子。除了家境好些,人也不见得多么漂亮,性格更算不上温柔。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其实比她更讨人喜欢。她记得大头妈说过——追她儿子的女孩从十六铺排到封浜镇。
她想到这里,竟忍不住笑了笑。
姚米基朝她看:“怎么了?”
“没事。”她摇头。
晚上交通畅顺,一会儿便出了隧道。连着几个绿灯,一路畅行。经过下一个路口,刚好转弯变直行,又是绿灯。车子顺势开了过去,谁知对面一辆小车抢着转弯,已经是红灯了,还硬逼着过来,大光灯刺身得很。姚米基避让不及,“哎哟”一声,往外大把转着方向盘。
“砰”!两辆车狠狠地撞在一起。
罗晓培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觉得猛烈的一下撞击,整个人晕了过去。
失去意识的那一瞬,她看见一个小方盒从姚米基裤袋里跌出来,弹了几下,打开——里面是一枚锃亮的钻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