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前,罗志国便退了下来。原本离退休年纪还差个两年,但上头要培养年轻干部,给年轻人腾地方,便把他转到后勤岗位,级别上还升了半级,却完全是个赋闲的职务了。本来一周至少四、五天有应酬,现在每天按时上班按时下班——真正是朝九晚五了。
其实两个月前,罗志国便已做好了退位的准备。上面领导都通过气了,局里也早传开了。人事调动的关键时期,通常每个人的鼻子都比狗还灵敏。连秘书递文件给他签字时,神情似乎也变得有所不同。还有餐厅用午饭时,那些下属看他的眼神,比往常自然了许多,好像没了负担,完全是两个平等的人了。罗志国并不是太计较的人,真正让他有些恼火的是毛继祖换肝那件事。肝源紧张归紧张,但他想凭着自己方方面面的关系,应该也不算太难办。当然这是私底下的功夫,事先并没有与毛家那边通气,连两个女儿也没说,想着等办成了再说。谁知最后竟是不行。人家的回覆也很实在——中国人没有捐器官的习惯,除了自己人,难啊。罗志国心疼女儿,又感慨人走茶凉,着实郁闷了一阵子。
温筠劝他摆正心态,“到哪儿都是这样,又不是专门跟你一个人过不去——反正早晚要退下来的,趁现在身体还不错,好好享受生活。况且你天天在外面应酬,饭店里的菜多油啊,血糖血脂都超标了,对健康没好处的——退了好,就算上面不让你退,我也早想劝你退了。”
罗志国摇头:“本来还以为能再干两年的,老了,没用了,像秋风扫落叶一样,被无情地刷了下来——”
温筠订了两个星期的欧洲游,老夫妻俩惬惬意意地出国玩了一趟。回来便替丈夫办了身卡,“像你这个时候,千万不能懒,一懒身体就松了。要多锻炼。”罗志国死活不肯一个人去,温筠只得自己也办了一张。一个礼拜去个一、两次。罗志国这方面是个懒散的人,每次都被温筠硬逼着,赶鸭子上架似的。还不能放在双休日,两个女儿平常不在,周六周日才回来,无论如何不能错过。便只能放在周一到周五。罗志国下班回来,往往还要被妻子催着去健身。不由得叫苦连天,说这比应酬要累上百倍。话是如此,锻炼毕竟还是有好处的,一月不到功夫,外面吃的少了,动的多了。人便立刻瘦了许多,看上去很精神,走路也是大步流星。
“你要活到一百岁,”温筠对丈夫道,“你有两个女儿呢,将来外孙也比别人多一个,不把身体养好,怎么陪他们玩?”
“我要真活到一百岁,怕是外孙都要有外孙了。”罗志国笑。
毛慧娟婚后不久,便买了辆车,新房离地铁站有些距离,上班不方便,她之前学了车,一拿到驾照,便每天开车上下班。双休日到双方父母家——其实是三对父母,一天去一家都排不过来,有一对还要放到下周。贺圆也有驾照,但一直搁着不开,早成了本本族,也懒得去回炉。所以都是毛慧娟开车。方向盘掌握在自己手里,毛慧娟便尽量减少去他家的频率。
“你爸妈住得远,现在汽油这么贵,两、三个礼拜去一趟就可以了。”
贺圆答应了。他本来便是个没主意的人,结婚后更是事事都由毛慧娟做主。他妈妈唠叨过两句,说儿子结婚了就不要爷娘了——当然是对着儿子说。贺圆这只耳朵进,那只耳朵出,也就不管不顾了。毛慧娟把话说得很漂亮,也很实惠:“以前没结婚前,爸妈照顾你,现在结婚了,该老婆接手了。不能再麻烦两位老人家。你的后半辈子,是我和一起过。我们俩要心往一处放,劲往一处使,你明白吗?”
贺圆的工资,全部交由毛慧娟保管,每月再给他五百块钱零花。“够吗?”她问他。他回答:“足够了足够了,都用不掉。”毛慧娟是从李俊身上得出的经验教训,男人口袋里的钱不能多,一多就容易出事。控制了男人的口袋,就等于把这男人牢牢捏在手心里。女人不能太好说话。
冬冬起初还是住在罗志国那里。温筠说从浦东赶到幼儿园太远,来回路上麻烦,反正马上就要读小学了,到那时再换近一些的小学就是了。这是一层意思,另一层意思是想让小两口多些新婚独处的时间,有个孩子在旁边就不自由了。毛慧娟放心不下儿子,只过了几周,便把冬冬接过去了。每天早出门半小时,送他上学,晚上再接回来。贺圆上夜班的日子,她通常会去温筠那里吃饭,顺便再拿些菜回去。贺圆不会做饭,她下班到家又太晚,吃饭成问题。温筠说让小梅隔天过去一次,替她做饭。毛慧娟说太麻烦,不如自己请个钟点工。
刘虹在小区里找了个钟点工的活儿。说闲着也是闲着,每天去干个几小时,还能赚点外快。毛根友起初不肯,说人家的房子,你住着就住着,别给人家丢脸。但拗不过妻子,也只得罢了。这事家里人都知道,单单瞒着罗晓培。偏偏罗晓培有次过来,刚好撞见刘虹从别人家楼里下来,手里还拿着一大袋垃圾。罗晓培其实早轧出苗头了,上次刘虹去她那里做饭,聊起钟点工的价格,话说半截留半截的,心里便有些怀疑了。只是一直不说破。
“真是输给她——”罗晓培向姚米基发牢骚。
“这有什么啦,不偷不抢,靠劳动吃饭,”姚米基道,“总比我妈好,整天就想着麻将桌上赢钱,可素质又差,她那点退休工资啊,全部输给人家都不够。”
“那你不会贴她一点?”
“我怎么不贴?我工资卡都放在她那边——”
罗晓培不禁好笑:“工资卡,你也有工资卡?姚老板自己给自己发工资?”
他嘿的一声,故意板起面孔:“小姑娘我跟你讲,不要看不起我们做小生意的。我们也是很正规的嘛。人手一张工资卡,按月往里打钱,还有季度奖和年终花红,财务报表清清爽爽,税一分也不少缴。上海的GDP,我们也是有贡献的。”
“我晓得我晓得,”罗晓培忍住笑,问他,“姚老板给自己开多少工资?”
“不多,每个月一千五。”
“这么少?那你给了你妈,你怎么开销?”
姚米基停了停,忽的,嘻的一笑:“我还有一张奖金卡,自己留着。现在企业发钱,都是两张卡——你懂的呀。”
罗晓培嘿的一声:“还以为你是孝子呢。两面派!”
姚米基搭住她肩膀,笑道:“工资卡给老妈,让她高兴高兴。奖金卡留着,将来给老婆。我这个人顶顶拎得清,是不是?”
罗晓培白他一眼,忽想,亲生母亲在外面当钟点工,这么丢脸的事情,放在过去,是无论如何不会向高飞说出口的。坍台到家了。现在对着姚米基这个活宝,便好像完全不必顾忌。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她有次问温筠,对姚米基这个人的印象怎样。温筠说他“为人很好相处,蛮随和”。关于她和姚米基交往,她晓得,毛根友和刘虹是没什么意见的,牌搭子变成亲家,姚米基又是他们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罗志国那边则有些不同。高飞是那样优秀的一个人,现在换成姚米基,陡然从“谭氏官府菜”跌到“和记小菜”的档次。罗晓培知道爸妈都是通情达理的人,嘴上不说让她为难的话,心里其实是有些疙瘩的。
端午节那天,毛慧娟和贺圆回娘家,罗晓培与姚米基也过去吃饭。
小梅做了满满一桌的菜,很丰盛。两个女婿在沙发上坐下。毛慧娟问贺圆:
“茶还是咖啡?”
贺圆回答“白开水”。她又问姚米基,“大头,你呢?”
姚米基也说是“白开水”。她便叫小梅,“小梅,麻烦你倒两杯白开水过来,好吗?”一会儿开饭了,温筠与小梅一起摆碗筷。毛慧娟见罗晓培不上去帮忙,便也摒着不动。她是打算结婚后要摆出些姑奶奶的样子来,家务活尽量少做——有时别人对你的看法,都是你自己做出来的。你把自己当小姐,别人便把你当小姐;你把自己当丫头,别人自然也当你是丫头。毛慧娟倒不是与罗晓培计较,主要是还在为上次婚礼的事憋着气。贺圆父母本来听儿子提过,知道儿媳有两个爸妈,原以为酒席还会比别人多出几桌,谁晓得竟是冷清得过了头。贺母讲话有些刻薄,对儿子说“怎么跟私生女似的,家里都没来几个人”。贺圆不晓得轻重,透了些给毛慧娟。毛慧娟不好说公婆,气存在肚里,这阵子心情一直有些糟糕。
罗志国拿了瓶红酒出来,姚米基走上前帮着开酒。贺圆见温筠端了一锅汤出来,便也要上前帮忙,毛慧娟拿手肘推他一下,“你毛手毛脚的,别把汤洒了,越帮越忙。”他只得坐下。毛慧娟故意等一切都停当了,才拉着贺圆坐上去。坐在罗志国边上。接着是冬冬。然后是罗晓培和姚米基。罗志国拿着红酒,问两个男人:“都来点?”
姚米基说好,倒了一杯。贺圆在家是不喝的,见罗志国问,便看向毛慧娟。毛慧娟说:“陪爸爸喝一点吧。”他才倒了小半杯。姚米基见状,一拍脑袋,问罗晓培:“糟糕,忘了请示了——我能喝吧?”罗晓培知道他在开玩笑,故意板起脸,“先斩后奏,一点诚意都没有。”
姚米基便有些懊恼,“麻烦了,惹领导不开心了——”
毛慧娟道:“大头,少恶心好吧?”姚米基便笑笑,把自己杯中的酒倒了一些给贺圆,“领导好说话,我们不能拿客气当福气——阿哥,帮帮忙,替我喝掉一点。”
吃饭时,毛慧娟说想再买套房子,“现在这套,离我上班的地方太远了,交通又不方便——我们准备在市区再买一套,不用太大,两室一厅就够了。否则面积超出了,还要缴物业税。”
温筠有些惊讶:“刚结婚就买房啊?才住了几天啊。”
“主要是不方便,再说附近也没有好的小学,冬冬读书成问题。到底是浦东,不像卢湾啊、徐汇啊,有的是好学校。”
毛慧娟故意说“卢湾”和“徐汇”,是因为罗志国在这两个区都有房产,一套七十几平米,一套八十几平米,都是两室户,小区和房型有些老了,但地段绝对没话说。毛慧娟预备豁个翎子过去,看他们接不接。毛慧娟想,拿到房子最好,就算拿不到,至少也要让你们难受难受,伤伤脑筋。别以为我好欺负。
罗志国果然提出把徐汇区那套房子给他们住,“有现成的,何必再买呢,房价那么高,估计也跌不下来——”又说租约到下半年,到时简单装修一下就可以住了。毛慧娟还要客气一番,说“不用了,我们自己买”。罗志国道:“我们是你爸妈,又不是外人,跟我们有什么好客气的。”她才不坚持了。忽听贺圆在旁边道:
“爸,浦东那套房子我们租出去,租金给你们。”
毛慧娟一怔,想这傻子倒会讨好卖乖。温筠道:
“你们刚结婚,用钱的日子还在后头呢——不用了。”
贺圆朝毛慧娟看。毛慧娟显得很不好意思,“这么大了,还揩爸妈的油。”贺圆点头道:“就是。”毛慧娟道:“以后要好好孝顺我爸妈。”贺圆很郑重地表态:“爸妈将来年纪大了,就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让我们好好照顾你们。”
罗志国笑道:“谢谢你,心领了。我和你妈商量好了,等将来年纪大了,就住老人院。挑个条件好点的,吃的好住的好,什么事都不用自己操心,还有人专门服侍。闷了旁边都是老头老太,下棋打牌,有的是伴,不怕寂寞——你们隔三岔五来看看我们就行。”
罗晓培嗔道:“爸,你才几岁啊,就想这些。”
“这叫未雨绸缪。早打算早安排,心定。”罗志国笑道。
姚米基忽道:“伯父,你们往老人院,将来谁给我们带小孩?”
罗志国听了一怔:“嗯?”
“你也晓得,我爸妈都是粗人,又没啥文化,小孩交给他们我是不放心的,否则将来别的不会,搓麻将倒是把好手,谁家三缺一,小赤佬随时顶上。——伯父伯母,你们不好推卸责任的,至少要把我们小孩带到大学才算。一切为了孩子,孩子是祖国的花朵。”姚米基飞快地说完,问罗晓培,“你说是吧?”
罗晓培好笑:“没见过像你这么皮厚的人——让我爸妈给你带孩子,你给多少钱?”
“谈什么钱啊——我的钱,就是伯父伯母的钱。我这个人,就是伯父伯母的皮夹子。想要随时来拿。”姚米基一本正经地道,“别的不说,每天做一次脚,上门服务,时间不限,想怎么按就怎么按。脚底上穴位按通了,强身健体,百病全消,保管伯父伯母活到一百岁。等我们去老人院了,伯父伯母还是身体棒棒的,换你们到老人院看我们了。”
罗志国和温筠不觉都笑起来,“哪有这么夸张!”
毛慧娟心里骂了声“马屁精”,不觉朝贺圆瞪了一眼。想,同样是拍马屁,一个是听着都难受,另一个则是连哄带捧,拍得人惬惬意意。差别太大。心里便有些不忿,故意对冬冬道:“你呀,将来要是像大头叔叔这么会说话,保管市长的女儿都能给你骗到手。”
“市长的女儿我不要,太娇气,”冬冬摇头,“找个过得去的就行了。”
“什么是过得去的呀?”温筠逗他。
冬冬眼珠一转,道:“像晓培阿姨这样,就可以了。”
罗晓培笑道:“谢谢你哦,老荣幸的。”
姚米基说冬冬:“小朋友,这话不对——晓培阿姨怎么是‘过得去的’呢?应该是‘很灵光’才对。你能找到晓培阿姨这样的,那绝对是额角头碰到天花板了——要求不要太高。”
冬冬道:“我将来的老婆,一定也要会拉大提琴。穿漂亮的衣服举办演奏会。到时候,我就到后台给她献花。”
毛慧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想,这也是个小马屁精。“算了吧,”她故意泼儿子冷水,“什么拉大提琴的,我看你能找个拉手风琴的就不错了!”
回去的路上,贺圆说挺不好意思的,“你爸妈的房子一个月租金至少三、四千,我们这样住进去,他们损失蛮大的。”
“又不是我们硬要住进去,是他们自己提出来的,有啥不好意思的?”
“那,我们真的住过去了?”贺圆小心翼翼地问道。
“当然!我是他们的女儿,跟自己爸妈有啥好客气的。那边地段多好啊,我上班近了,冬冬上学也方便,还有机场巴士,大家都方便。比你浦东那套破房子不晓得强多少倍。”
贺圆陪笑了一下。靠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也好啊,总算有机会尝尝住在市区的滋味了——”说到一半,忽的卡住,“哎哟”一声。
“中药——”
毛慧娟朝他看,“怎么了?”
“中药——我们那包中药忘拿了。”他有些惊惶地道。
毛慧娟一个刹车,把车停在路边。
上午回娘家之前,两人先去看了中医。说了贺圆的情况,配了药。有煎服的,也有直接吃的中成药。医生的意思是,这病有一半是心理因素造成的,急不得,先吃一阵药再看。到罗家时,本来是把药放在车上的,谁晓得贺圆稀里糊涂,把中药跟两盒点心一块拿了下来,上了电梯才发现。毛慧娟说了他一通,又懒得再放回去,便让他贴身拿着。结果饭一吃,酒一喝,便完全忘了这事。
“真是输给你——我看你干脆拿个大喇叭在街上广播一通算了!”毛慧娟恨恨地道。
正要折回去,毛慧娟手机忽的响了。接起来,是罗晓培。
“你们到哪儿了?”罗晓培问她,“有东西落在家里了。我们正好要走,给你们送过来。”
毛慧娟说了地点。一会儿,罗晓培的车到了。姚米基拿着那包中药走下车,贺圆也下了车,涨红着脸接过药,说声“谢谢”,接了东西便走。两人都不多话,动作利索得像电视里特务接头。
毛慧娟怔怔地,猜他们必定是看到了里面的东西。否则,凭姚米基的个性,哪会这么安静,一句话不说便走?再回想罗晓培电话里的语气,好像也有些异样——没错,一定是这样。
毛慧娟越想越难为情,越想越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真是前世造孽,她找的好男人,前面一个是风流成性,十足的坏家伙;现在这个,傻乎乎憨头憨脑倒也算了,偏偏,那方面还有毛病。她真是好运,什么极品都遇到了。
她拿过那包中药,朝贺圆身上重重一抛。
“我不开车了,没心情!你这个本本族来开,撞死拉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