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里,罗晓培的大提琴独奏会在鲜花港举行。主办方很花了些心思造势,除了铺天盖地的广告与宣传,还特意用无数鲜花铺成一个舞台,配合灯光与布景,看上去宛如置身花海。罗晓培以一袭粉色的曳地礼服亮相,看上去高贵端庄。整个效果相当的好。
现场差不多坐了七成满。大部分都是赞助票。投资方倒也不为赚钱,主要目的是为自己公司作宣传。与其在外滩三号办个酒会,请一些模特、艺人来助兴,这种形式更上档次,也新颖。
罗晓培拿到二十张赞助票。除了罗志国夫妇、毛慧娟、冬冬、小梅,剩下的都给了毛家。这是温筠说的,“让你那边爸妈拿着送人吧,风光风光——”毛慧娟开玩笑道:“估计那边也凑不出几个人来,别在门口当黄牛票卖了才好。”
毛慧娟没有猜错,那边真的动过这个脑筋。是杨莉莉提出来的。家里亲戚是不少,可喜欢看这种高雅艺术的实在没几个。除了嫡亲的几个不得不捧场,其他人都是兴趣不大。毛根友电话倒打了一圈,那些人一听是南汇,都说“太远了太远了,来去好几个钟头呢。”毛根友提出让毛继祖开车接送,“给你阿姐捧个人场——”杨莉莉在一旁道:“爸你也搞来,阿姐哪里在乎这几个人场,依我看,剩下的不如到演奏会门口卖掉,赚点夜宵铜钿。”毛根友还未搭腔,毛继祖已经叫起来:“亏你想得出,要是给阿姐晓得了,爸妈还要做人吗?”杨莉莉撇嘴道:“阿姐哪里会管这些,她那天是主角,哪有功夫留意这解些小事情?”
最后到底是凑足了人头。姑婆说懒得动,不想出门,在家带子贵。这样自家四个人,再叫了几个亲戚。另外还有姚米基一家。大头妈是第一次出席这种场合,有些没底,特意向刘虹咨询穿什么好。刘虹道:“我们也是瞎穿穿,反正把最像样的衣服穿出来就没错。”大头妈后来还是问她姐妹借了条旗袍,外面再套件针织衫,很复古的样子。
大头爸刚完成一个建筑项目,从江苏回来没几天。听自家女人说了罗晓培的事,便有些惊讶,问儿子:“你现在不得了啊,连艺术家也搞到手啦?”
姚米基嘿的一声:“八字没一撇的事。”
“八字没一撇,就上人家的门?”
姚米基不想与父亲纠缠这个问题。这阵子与罗晓培几乎没怎么联系,前几日杨莉莉过来送票的时候,还说“怎么阿姐没亲自给你票”,又问他“是不是小两口吵架啦”。他敷衍过去。暗忖罗晓培未必希望他去,正想着找个借口躲了,但见父母倒是兴致勃勃,一副非去看看不可的样子。生怕他们当着罗晓培的面,说些不上不下的话来,只得也跟着去了。
刘虹也穿了件仿古的中装,是杨莉莉陪着买的。与穿旗袍的大头妈站在一起,像姐妹俩。刘虹因为是第二次来,多了些经验,演出前便带大头妈到后台去看罗晓培。两人手拉着手,很有些亲家的架势。罗晓培正在化妆,温筠陪在旁边。见两人过来,互相打了招呼。大头妈瞥见罗晓培上妆后眉目如画,比前几次见面都要漂亮。不禁又是欢喜,又是担心。欢喜的是未来儿媳妇样样都好,担心的是怕自己儿子配不上。在那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也帮不上忙,手足无措了半天,只得退了出来。
大头爸站在场外抽烟。他本来已坐下了,香烟刚拿出来,便被工作人员劝阻,说这里不能吸烟。他只得走到外面。毛根友介绍他与罗志国认识。他发了一根烟给罗志国。罗志国说不抽。他便给了毛根友。“领导同志不抽烟,很少见啊。”
罗志国说自己肺不好,容易咳嗽,“年轻时候抽的,现在太太管得紧,不敢啊。呵呵。”
大头爸掏出名片,给了罗志国一张,“以后还请罗总多多关照。”
罗志国收下,笑道:“姚先生一门父子双杰啊,都是大老板。”
大头爸嘿的一声:“什么老板,承包点建筑项目,小生意,混口饭吃吃。不好跟罗总比的,难为情难为情。”又凑近了,在罗志国耳边道:“罗总要是有啥发财的门路,挑挑我,自己人,保证大家都实惠。”罗志国打着哈哈,“好,好——”
大头妈找到自家男人,开口第一句便是:“人家是只金凤凰,就不晓得你儿子抓得住抓不住。”
大头爸道:“你儿子跟这小姑娘有缘份,娘胎里就订好了。”
姚米基在一旁皱眉:“爸,帮帮忙——浑身不搭界嘛。”
大头爸道:“怎么不搭界?她爸妈跟我们以前是有协议的,讲好生下来一男一女就结成亲家。慧娟给她逃掉了,这叫天意。现在毛家的正牌女儿出来了,比前面那个还要好上一百倍。所以说啊儿子,你是有点憨福的,快三十岁了还没对象,大概就是在等这只凤凰,命里注定的——”
“爸,”姚米基哎哟一声,“讲得我汗毛都竖起来了——我跟你们讲,这只凤凰,你们想也不要想。已经没戏了。”
“啥意思?”老两口同时跳起来问。
“这还听不懂?”姚米基两手抱胸,摇了摇头,“我们已经吹了。否则妈刚才去后台看她,我还不屁颠屁颠跟过去?——没戏了,彻底没戏了。凤凰飞走了。你儿子是只癞蛤蟆,只好配土鸡。下次带只正宗青浦土鸡回来看你们——”
那边,温筠也问女儿:“你跟小姚是不是不大对劲?”
罗晓培笑笑,没搭腔。温筠其实老早便怀疑了,这个毛脚女婿有些蹊跷。又不好多问,怕牵扯出高飞的事,伤女儿的心。温筠想来想去,觉得以罗晓培的个性,应该不大会喜欢姚米基那种类型的男人。倒不是看不起足浴店的小老板,主要是出身、气质、兴趣爱好,各方面都相差太多了。温筠和罗志国商量过好几次,都说现在不比过去,只要女儿真心喜欢,就随他们去。况且姚米基也确实不讨厌。可后来见罗晓培自己先冷了下来,两人反倒没底了。才谈了几天啊。罗志国让温筠去问,温筠又让他去问。两人推来推去,谁也不敢开口。加上罗晓培现在搬出去了,也难得见趟面,更是没机会。温筠劝了罗晓培几次,让她搬回来。
“金窝银窝,不及家里的狗窝。外面再好,总归不如家里。”
罗晓培便笑,“家里是金窝,我那儿才是狗窝呢——”
温筠索性问她:“你是不是跟他住在一起了?”
罗晓培吃了一惊,“怎么会?怎么可能?”
她的反应,让温筠确信,这两人肯定有问题。
“你年纪也不小了,要谈,就好好的谈——”温筠话到一半,停了停,“要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就跟我们说。你爸爸和我啊,为了你,就是把心掏出来,也没二话的。”
“妈——”罗晓培鼻子酸了一下。
毛慧娟带着冬冬也来到后台。毛慧娟特意给冬冬买了一套白色小西服,还系了领结,头发梳得齐齐整整。罗晓培看到他,便笑,“哟,哪里来的小开?”冬冬事先得了毛慧娟的嘱咐,嘴巴甜得流蜜:“晓培阿姨今天真好看,像大明星。”
毛慧娟凑趣道:“晓培阿姨哪天不好看啊?”她说着走过去,替罗晓培整理头上的饰花,“这套衣服比去年那套还要漂亮——哪里买的呀?”
罗晓培笑笑:“厂商赞助的。自己可买不起。”
毛慧娟道:“我们冬冬说了,将来也想学大提琴,跟晓培阿姨一样有本事。”
罗晓培问冬冬:“不下围棋了?”
冬冬道:“围棋那是下下白相相,不能当饭吃的。”
“练成聂卫平那样的,还不能当饭吃?”温筠逗他。
“算了吧,”冬冬撇嘴道,“全世界有几个聂卫平啊?——围棋这东西没劲的,傻乎乎坐着不动,脑细胞全部死光,最后弄不好还要接氧气,要死要活的。一点意思也没有。”
“那你为什么还要学围棋呢?”罗晓培问他。
冬冬朝毛慧娟呶了呶嘴,“都是妈妈呀,说围棋学好了,进重点小学能加分的——现在的大人只晓得跟着自己思路走,完全不管小孩真正的爱好是什么。”
毛慧娟在儿子头上轻轻拍了一下,“我晓得你真正的爱好是什么——打游戏、看电视、吃零食,是吧?要是按照你真正的爱好走,只怕小学没读两年就留级了,将来只好去拾垃圾。”
冬冬叹了口气:“你就使劲触我霉头吧。好像我不是你儿子,是你冤家。”
一会儿,演奏会开场了。众人各就各位。灯光亮处,罗晓培款款走上台,先朝台下鞠了个躬。随即是一阵掌声。她一侧目,瞥见姚米基坐在角落的位置,笑着朝自己翘了翘大拇指。心里闪过一丝谦意,其实该亲自送票给他才对。又想,这要紧关头怎么惦起这个来了。忙定了定神,坐下来,拿起一旁的大提琴。
散场后,投资方有个庆功宴,亲友们先离开了,罗晓培留下来。赞助公司的亚太区老总也出席了,是个法国人,留着大胡子,很热情。席间不断夸赞罗晓培,又说要专门为她在法国的普罗旺斯举办一场演奏会,周围是薰衣草的海洋,她在紫色的花海里演奏。并称呼她为“会拉大提琴的东方女神”。罗晓培不是很习惯这种热闹的场合,待了一会儿,便找借口离开了。
回去的车上,助理给她一个盒子,说演出前有人送来的。罗晓培拆开,顿时怔住了。
——是一盒“沈大成”的条头糕。
旁边还有一张卡片。上面是再熟悉不过的字迹:“祝你演奏会圆满成功。我明天就要回新加坡了,也许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来中国。临走前,我想再对你说一声‘对不起’。把之前的不愉快全都忘了吧。你是个优秀的女孩,一定会幸福的。高飞。”
罗晓培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半晌,拿起一块条头糕,放进嘴里。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味道。他知道她喜欢吃这个,常常买给她。他不吃甜食,每次都是看她吃。他问她,这个比起提拉米苏和舒芙蕾,哪个更好吃?她总是不容置疑地回答,当然是这个好吃,完全没得比!他为了讨她欢心,甚至动过脑筋学做条头糕,结果一败涂地,糯米泥与红豆沙混在一起,完全不成形。
罗晓培吃了一块,把剩下的给了助理。
“怎么,不吃了?”助理问她。
“上了年纪了,甜食不好多吃的。吃一块,要多跑三公里,卡路里才消耗得掉。”她笑笑。
回去的路上,她忽然有种冲动,想与他再见一面。不是说以后不大会再来了嘛。好歹是一场朋友,也该去的——只是一转念间,想想罢了,她自然不会。其实他也不必给她送条头糕的。就那样悄悄地走,一点痕迹也不留,岂不更好?
罗晓培走进小区,远远地,看见楼下站着一个人。倚着树,一动不动。
“高飞?”罗晓培忽的脱口而出。
那人慢慢地走近——是姚米基。
罗晓培想自己是有些迷糊了,这两人身形完全不同,居然也会叫错。定了定神,走上两步,“是你啊——”她道。
“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还以为起码会过十二点呢。”他手插在裤袋里。
“这种应酬最没劲了,能溜就溜。”她猜他应该听到了那声“高飞”,不觉有些尴尬,咳嗽一声,“嗯,你怎么在这里?”
“我一个朋友住在旁边那幢楼,找我聊天。刚下来,就碰到你了。”他笑笑。
这借口着实有些拙劣。他自然是等她,而且等了有一会儿了。地上有一摊烟头。他一直是抽烟的,但很少在她面前抽。她猜他是想在她面前保持一个良好健康的印象。本来嘛,当小老板的人,哪有不抽烟不喝酒的,偶尔还应该说上几句脏话、江湖切口。可他从不。他也开玩笑,但总是注意分寸,甚至还带着少许腼腆和稚气。在她面前,他是有些煞费苦心的,比平常多了些什么,又少了些什么。那样小心翼翼地经营着,比开足浴店还用心——罗晓培不是傻子。
“要不要上去坐坐?”她问他。
他摇头,“不了,这么晚了——你今天累了,早点休息。”
“好,那你也早点休息。再见。”
她转过身,走上台阶。他等在这里,应该是有事。可他不说,她也不好问。
“恭喜你演奏会圆满成功!”忽的,他在身后大声说道。
她停了停,竟有些好笑。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还这样一本正经,做报告似的。“谢谢——”她回头朝他笑了笑。月光斜斜地照过来,落在他身上,淡淡的白圈,微微晕漾开。整个人像是在水里,眼神也是湿的。两人都停了停。他应该是意识到那句话有些傻,想要补救:
“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看现场版的演奏会。太精彩了。”
“哪里,姚老板抬举了。”她开玩笑的口吻。
两人又停了停。
“刚才,我跟我爸妈说清楚了,”他道,“你和我之间没啥——你也晓得,要是不说清楚,老人家就会一直缠个不休,烦人。现在好了,都说清楚了。以后你管你找男朋友,我管我找女朋友。一点问题也没有了。”他摸了摸头,朝她笑。两手一挥,做出轻松的神情。
她朝他看。她猜他本来想说的应该不是这些。或许是听见了她那声“高飞”,才临时改了辞。
“好了,你休息吧——我走了。”他说完,停顿了两秒钟,转身要走。
罗晓培那一瞬有些发怔。好像,事情不该是这样。她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至少,不该让姚老板变成眼前这样一个有些傻乎乎的男人。话都说不清楚了。罗晓培大学里谈过一个男朋友,是有些内向的个性。那段恋爱谈得青涩而又艰难。分手后,这男生又找了一个新女朋友,却活脱换了个人似的,话变多了,人也积极了。罗晓培起初以为是自己没魅力,后来别人告诉她,其实那男生爱她很深,正因为爱得深,才处处拘谨,瞻前顾后的。
罗晓培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个。莫名其妙的。与此同时,一句话突然间蹦了出来,完全不经大脑似的:
“姚老板,真的不用到楼上坐坐?”
他别过头,看她。她想把表情做得随意些的,五官却忍不住有些僵硬,抿着嘴。倒像逗他似的。他朝她看了一会儿,“不用了,谢谢。”
她便不好说什么了。心里有些别扭。怕他看出她的窘态,忙转过身,到包里去拿钥匙。
“到我那里去坐坐吧,”他忽道,“我那儿地方大,空调足,有吃有喝有得按摩。要是嫌闷,店老板还能亲自陪着打一局‘祖玛’——怎么样?”
罗晓培一怔,随即明白竟是被他逗了。他到底还是狡猾的。
“好啊,打就打,输了的人给钱,十块钱一局。”她大声道。
“谈钱就俗了,”他呵呵笑起来,“输的人请客吃小龙虾。隔壁就是‘复茂’,方便。”
他说完,朝她看。没头没脑地,叫了声“罗小姐”。
“怎么?”她问。
“没怎么,你叫我‘姚老板’,我就叫你‘罗小姐’。”他嬉皮笑脸。
“‘姚老板’是尊称。”
“‘罗小姐’也是尊称。”
“那我叫你Micky吧。MickyYao。”
“行啊,叫什么都无所谓。”他问她,“你有英文名字吗?”
“没有。”她停了停,“——要不,你就叫我‘晓培’吧。”
他一怔,竟有些扭捏起来。笑笑:“花仙子啊——”
“叫啊。”她道。
“晓——培。”像刚学说话的小孩。舌头打结。
她嗯了一声,忍不住笑了笑。
他朝她看,眼神霎那间变得温柔无比,走上两步,一手接过她的包,“走吧,晓——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