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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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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肝手术很顺利。毛继祖出院后第二天,毛家便在附近的“和记小菜”设了个小包厢,请罗志国夫妇,还有姚米基和他妈妈。团团坐了一桌。毛继祖身体还虚,不过精神倒不错。刚开席,他便在自己杯里倒满果汁,挣扎着站起来,对姚米基道:

“兄弟,谢谢了。”

“坐坐坐——”姚米基忙不迭地让他坐下,拿酒杯与他一碰,“自己人,客气啥。”

“对呀,都是自己人了。”杨莉莉笑着看了罗晓培一眼,“本来只是邻居加朋友,现在都快成亲戚了,当然是自己人了。”

罗晓培默不作声,挟了筷熏鱼放在碟里。余光瞥见姚米基妈妈一直在朝自己打量,目光直逼逼的,不由得身上发毛。只能假装没看见。

“大头,”杨莉莉叫姚米基,“你是不是谍战片看多了,当自己是潜伏下来的特务了?啧啧,保密功夫做得这么好,把我们大家都蒙在鼓里了。——你自己说,你是不是老早就知道晓培阿姐了?故意不说,逗人家玩,是不是?”

姚米基嘿的一声,有些尴尬:“这个,不是不想说,是没找到说的机会。”

“都上门了,还没找到机会?”杨莉莉嘿的一声。

姚米基偷偷朝罗晓培看,神情像个做错事的小孩。罗晓培并不睬他,自顾自吃饭。一会儿,毛根友站起来向姚米基敬酒:

“大头啊,这次多亏你了。以前就晓得你本事大,没想到你本事大到这种地步。你爸妈有你这样的儿子,真是好福气——大头妈,你好福气。”

大头妈撇了撇嘴,并不搭腔。

“爷叔你太客气——”姚米基有些忙乱地喝了杯中的红酒。今天他与平常有些不同,显得十分局促。那天打完电话后,他本以为罗晓培会生气,气他一直瞒着她,谁知她并没有,倒是“谢谢”说了好几遍。千恩万谢地。在医院里碰到他,也是客套话一直挂在嘴边。她这个样子,他浑身不自在。她问他,肝是哪里弄来的?他说是认识医院里的人,找到一个得绝症的病人,付点钱,就搞定了。她说,你果然条条道都吃得开。他说,虾有虾路,蟹有蟹路。她不再说下去。他偷瞥她的脸色,本来很能说会道的人,一下子就成了哑巴。

罗志国也要敬姚米基酒,姚米基已先站起来了:

“不敢当不敢当——”

“应该的,”罗志国道,“帮了我们这么大忙。那天晓培跟我一说,我和孩子妈开心得整个人差点飞起来。说句实在话,现在什么都是假的,身体顶顶重要。你等于是一下子救了毛家弟弟、晓培和慧娟三个人——”

“不止,”温筠在旁边道,“还有我们两条老命,要不是你,也老早去掉半条了。”

“哪里哪里——”姚米基使劲摇手。

“所以啊,这次真的要谢谢你。小姚啊,你是我们家的功臣。我敬你一杯——”

姚米基来者不拒,转瞬便是好几杯酒下肚。他妈妈在一旁见了,拦下他:

“差不多了,再喝就醉了。”

毛根友道:“大头妈,你让大头喝,他要是喝醉了,我亲自送他回家——今天高兴嘛。”

大头妈这才不说什么。

姑婆也说了些夸奖姚米基的话,结束了又加上一句:“大头是我看着长大的,这孩子人品好,头子又活络——我看啊,比那个谁强多了。”

毛慧娟晓得姑婆讲的是贺圆。这老太婆,总是唯恐天下不乱。亏得贺圆上夜班没来。毛慧娟心里哼了一声,剥了个虾,放进儿子碟里。毛根友忙不迭地给姑婆挟菜:

“姑姑,吃块牛肉,老嫩的——”

这顿饭总的来说气氛不错,除了大头妈,神情有些不尴不尬。毛慧娟猜她是因为“指腹为婚”的事,被人家当笑话一样讲了二十几年,想不到最后还是找了毛家的女儿。有些气不顺。这倒也没什么。关键是罗晓培的举动。毛慧娟就坐在她旁边。按理说,她和姚米基谈恋爱,该坐在一起才对。可她没有,自顾自地在下首找了个座位。罗志国夫妇应该也察觉了,特意把姚米基和他妈妈拉到主位,“今天你是贵客,坐这里——”姚米基挨着毛根友坐下,笑得很不自然。

毛慧娟想,你千金小姐左躲右躲,还是找了个乡下人。

吃完饭,杨莉莉提议到家里打一场麻将。“阿姨你还没到我们新家看过呢,今天正好有机会,我们打通宵——”大头妈牌瘾大,一听便答应了。加上毛慧娟和姑婆,正好凑一桌。罗志国夫妇说要回家,罗晓培没动,问姚米基:

“出去走走好吗?”

姚米基一怔,还没回答,旁边杨莉莉已经叫起来:“好的呀好的呀,出去走走——大头你还愣着干什么,真是的,走啊!”

一行人送罗志国夫妇上了车,剩下的径直回了家。罗晓培问姚米基:

“想去哪里走走?”

姚米基说,随便吧,你决定。罗晓培说,那就在附近转一圈吧。姚米基说,好。

两人沿着马路一直走。天气刚下过雨,路上还是湿的,空气很好。偶尔从树上落下一两滴雨水,整个世界像刚刚被洗涤过。有淡淡的青草香。很沁人。罗晓培想起这阵子发生的事,便觉得像拍电影,都是戏剧化的情节,始料未及的。现在一下子平静下来。就像这刚下过雨的街道,清透了。说不出心情是好还是坏。她身体已恢复了。之后刘虹又来过两次,替她煲汤烧菜。谈起毛慧娟要代她去换肝的事,刘虹说,“看你们姐妹这么要好,真替你们高兴。”罗晓培觉得“姐妹”这词用得有些奇怪,好像,无论如何都不该是“姐妹”。没有血缘关系,又是同一天生日,谁也不比谁大。说“朋友”似乎还贴切些,但还是奇怪——真是很奇怪的关系呢。

姚米基问她:“听说你搬出去了?”

她嗯了一声。“就在单位附近。”

“一个小姑娘单独住,要注意安全。”他道,“现在外面乱得很。”

“我晓得。”

姚米基应该是想再说些什么的,可摸了摸头,便停了下来。罗晓培朝他看,道:

“谢谢哦。”

他苦着脸:“麻烦你一件事,别再跟我客气了,这些天前前后后加起来,你最起码跟我说了二十遍‘谢谢’,我受不了了,我宁可你骂我,”说到这里,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似是憋了很久,“来吧,骂吧,我做好准备了,我晓得你肯定要结结实实骂我一通——没错,是我不好,是我隐瞒身份。你肯定觉得被耍了,是吧?其实我也不是存心的,是一直没想好该怎么说。你也晓得你自己那个人,看上去没什么,其实棱棱角角多得要命,很不好对付。加上我这个人笨嘴拙舌的,又不怎么会说话——”

罗晓培听到这里,不禁扑哧一笑:“你笨嘴拙舌?你要是笨嘴拙舌,那天底下就全是哑巴了。”

他拍拍胸口,如释重负地,“谢天谢地,你总算笑了。我晓得古时候有个美女叫褒姒,皇帝要讨她欢喜,烽火戏诸候,好不容易逗得她笑了。这叫‘千金一笑’。你大小姐也差不多,逗你笑比登天还难。你是‘万金一笑’。”

两人又走了一段。

她问他:“他们为什么叫你‘大头’?你这么瘦,头也不大。”

“我出生的时候有八斤多,胖墩墩的,头特别大,所以就‘大头’‘大头’的叫开了。后来也不晓得我爸妈给我吃什么了,越养越瘦,就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她又问:“你是什么时候晓得我就是毛家的亲生女儿的?”

他想了想,道:“拿到你名片就晓得了。想,怎么这么巧。又不好说出来。生怕你一生气,以后就不光临小店了。”

她哧的一声:“我又不是大明星,不光临就不光临了,有什么要紧的?”

他道:“怎么不要紧?——你要是不来,那就没意思了。”

她怔了怔:“怎么没意思了?”

他更正道:“不是没意思——是没钱赚。你虽然不是明星,可大小也算是个名人吧。别的不说,至少我聊天时能跟别人吹牛,罗晓培晓得吧,那个著名的大提琴家,就是我们店的常客。她一个礼拜不过来做一回脚,就浑身不舒服,吃不下饭,拉不好琴。——像你这样的客人,能顶普普通通的一百个。你就是我的财神菩萨。你说,我怎么会不希望你来?”

他说完,拿手摸了摸鼻子。见罗晓培在看他,便笑笑。转过头。

两人一下子安静了。不说话了。

罗晓培觉得,今天他虽然也说说笑笑,可比起平时,总归是哪里不一样了——应该是“指腹为婚”的原因。本来没什么,现在身份一说开,好像就有些尴尬了。何况还有让他冒充男朋友那一层。罗晓培想,是啊,居然就这么巧。全上海有那么多家足浴店,她偏偏就去了他那家。还中了奖,一次又一次地过去。后来还有高飞的事,居然全和他有关。连门都上了。

“你还当我是朋友吗?”罗晓培冒出一句。

他一愣,“当然,除非你不把我当朋友。”

“我当然把你当朋友了。你是个非常够朋友的朋友。现在像你这样的朋友已经不多了。”

“朋友,”他忍不住道,“你在说绕口令吗?”

她笑笑,随即很认真地道:“其实,我是真的很谢谢你。虽然跟你认识时间不长,但说句老实话,就算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朋友,也未必会像你这么帮我。真的。”

他朝她看,嘴巴动了动,没吭声。

“你要去找你妈吗?”停了停,她问他。

“算了,让她发财发个够吧,我回店里去了。”

“那正好,我也要回去——我送你。你喝了酒,不能开车。”她道。

车上,他向她说起小时候的事情。“我和慧娟是一届的,小学和初中都是同一所。她这个人特别喜欢向老师打小报告,谁拉她小辫子啦,谁上课偷偷吃东西啦,谁和谁好像在早恋,她都会跟老师说。我们背地里都叫她‘汇报长’。”

“是吗,”罗晓培笑道,“那你们肯定恨死她了。”

“恨倒也谈不上。至少我是不会。同学嘛。那时我读书成绩特别不好,老是冒充我妈偷偷签名,我怕慧娟告我的状,就事先跟她讲好,把我的零花钱拿出来,请她吃油墩子。贿赂她。她吃了我的油墩子,倒是一次也没有告我的状。后来有一次测验,她也考坏了,怕给她爸妈骂,就请我冒充一下家长签名。我这个人别的本事没有,模仿能力还是蛮强的,看了几遍她爸爸的签名,就学得很像了。老师也没发觉。有了这次事情以后,我就更加不怕她告状了。”

“连油墩子也可以省下来了。”罗晓培笑笑。

“那倒没有。我爸在外面当包工头,一年难得回来两次,别的不管,零花钱可没少给我。请同学吃个把油墩子,小意思。这点感情投资还是值得的,交朋友嘛。”

“你天生就是当老板的个性。”

他嘿的一声,忽然朝她看:“要是你们两个当年没换错,和我当同学的人,就是你了。”

“我这人最最喜欢告同学的状,就是吃一百个油墩子也没用。”罗晓培道。

两人都笑。

一会儿,到了足浴店门口。姚米基走下车,“朋友,”他叮嘱她,“开车小心。”

罗晓培嗯了一声。

“你那个新家,要是有什么修修补补的粗生活,就告诉我。我帮你搞定。”

“嗯。”

“晚上睡觉时,门窗都要关严——你住几楼?”

“九楼。”

“那还好。不过也要当心,现在有那种蜘蛛人,身手敏捷得一塌糊涂,一层层地爬进去偷东西。当心点好。”

“嗯。”

“有空过来做脚。别忘了,你是我的活招牌。”

“嗯。”

他站在一边,朝她挥手。她睬下油门,车子缓缓启动。反光镜里,她看见他站着一动不动,直到车子开出老远,还站在那里。雕塑似的。

她觉得,他似是藏下了一些话没有说。心底忽的涌起一丝怅然。与他接触了那么久,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酸酸楚楚的,竟像是与亲人分别了。又想自己这是怎么了,今天是把该说的话都说清了,划清了界限,又不伤和气。以后还是朋友呢。她想到“朋友”两个字,不自觉地微笑了一下,却又更加怅然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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