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毛慧娟与贺圆去领了结婚证。
男方那边父母见过了,与毛慧娟预先的猜测差不多,他爸爸话不多,很沉闷的一个人。家里是他妈妈说了算。通常母亲强势,儿子便容易有些孱弱。毛慧娟很看不惯贺圆什么都要问他妈妈,连蜜月去哪里,都是目光先投向他妈妈。他妈妈说,海南岛不错。他才又问毛慧娟。毛慧娟其实是想去国外的,但也不好直接反对,便打了个哈哈,没多说。心想,这个男人将来一定要好好调教才行,像是没断奶。关于婚房,贺圆几年前在浦东塘桥买过一套两居室,可听他妈妈的意思,竟是希望儿子儿媳与自己住在一起。
“别和老人住一起。我们单过。”两人独处时,毛慧娟很明确地向贺圆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那是的。”贺圆道。
“万一你妈硬要我们住在一起呢,你怎么办?”她直截了当地问他。
他想了一会儿,似是有些苦恼。“你说呢?”居然把皮球踢回给她。
毛慧娟也不客气,“你就跟她说——不行!”
他犹豫了一下,“哦。”
她瞥见他这个样子,便晓得他必然是不会与他母亲正面冲突的。看起来,以后如何处理婆媳关系会是件麻烦事。毛慧娟忽然对将来的生活有些没底,一个窝囊的男人,不晓得是否有能力撑起一个家。毛慧娟是受够了不负责任的男人的苦了。生怕眼前这个也一样,将来里里外外的事情还得她操心。
贺圆妈妈还提到了孩子的事情。“按政策,你们还能够再生的。况且你年纪也不大——”毛慧娟明白她的意思,但想这事也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决定的。再生一个当然也说得过去,但就怕冬冬受冷落。再说多个孩子就是多笔开销,现在比起冬冬出生那时候,又是完全不同了,生孩子就是把钱往无底洞里填,五花八门的花销,养孩子等于养个金疙瘩。何况除了钱,还要投入精力。着实是费钱费力的事。毛慧娟是预备接下去舒舒服服过日子的。不想给自己找罪受。她问过贺圆,想不想再要个孩子。贺圆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依然是嗫嗫嚅嚅的样子。毛慧娟想,你不表态最好,我就当你弃权了。
开结婚证那天,贺圆带毛慧娟去浦东看了他那套房子。早几年装修的,一直空关着没出租,看着倒也过得去。毛慧娟前前后后看了一遍,计划卧室换一套新的家俱,再彻底整理一番,添些小东小西,就很有些感觉了。她当初嫁给李俊的时候,是拿他的房间做的新房,也没怎么布置,基本上就是人过来算了,一切从简。李家条件不好,在镇上属于比较靠后的,婚宴没办,财礼没给,连给新娘子的首饰也就是普普通通一个箍桶戒。毛慧娟嘴上不说,心里还是觉得委屈的。现在看了贺圆的房子,虽说不大,但到底是城里的新公房,小区干净,房型也新,装修得又整齐——真正是上海人过日子的样子了。毛慧娟忽的有些激动起来。想自己竟也有这样一天,真像是做梦呢。人家说苦尽甘来,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吧。
两人到附近的菜场买了菜,自己下厨,做了几道可口的小菜。糖醋小排、蚝油牛肉、香菇菜心、扁尖冬瓜汤。再开了一瓶红酒。气氛不错,两人都喝了一点。一边喝,一边憧憬着将来的生活。渐渐的,都有些微醺。于是,水到渠成地,两人齐齐去了卧室。
毛慧娟许久没与男人亲近了,心里是想的,表现出来的举动却是端着,有些矜持的。当年与李俊那阵,她是轻率了些,轻而易举便让那男人得了手。其实越是在乎,越是要矜持。女人家尤其如此,否则容易被看轻。毛慧娟现在吸取了经验教训,一点儿也不急躁,而是像少女般,故意带些羞涩,动作呆呆板板。
可是,问题出来了——贺圆不行。
毛慧娟猜他是过于紧张了。男人一紧张,就会出状况。毛慧娟还是第一次碰到男人这样。以前李俊从来不会。不过,这好像也在意料之中。像贺圆这样的个性,要是在**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那倒奇怪了。虽说有些煞风景,可毛慧娟没埋怨他,连一丁点意思也没露出来。
“我们看电视吧。”她说着,打开电视。
两人靠在床头,看“新闻联播”。贺圆应该是想解释些什么的,在那里抓耳挠腮。毛慧娟只当没看见。这种事情不说没什么,一开口倒尴尬了。毛慧娟不想为难他,其实也是不想为难自己。男人的心态很要紧,不能逼他,更不能说狠话,否则下次就更加不行。
但无论如何,领证了就是夫妻了。成为正式夫妻的头天晚上,便发生这样的小插曲。多少有些兴味索然。贺圆问她,明天要不要去打羽毛球?她本来没什么兴趣,但想想还是答应了。这男人不抽烟不喝酒,不打游戏不看书,除了羽毛球,好像没啥别的爱好。要是连羽毛球也不让他打,这人多半就真成傻子了。他又有些讨好地问道:
“要不要叫晓培也来?”
毛慧娟看得出,他是真心想与她家人拉近关系。便道:“好啊,我打个电话问问她。”
电话通了半天,那边才接起来。“喂?”罗晓培的声音有些轻。
“明天有空吗,要不要一起打羽毛球?”毛慧娟问。
“不好意思,明天我有点事——”声音轻得像要飘起来似的。
毛慧娟觉得不对,问她,“你声音怎么这样——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我还有点事,挂了。”很快,电话里传来忙音。有些仓促的。
毛慧娟在原地怔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去看看。“她一个人住,可别出什么事。”一边说,一边走到路边叫出租车。又让贺圆先回去。
贺圆冷不丁来了句:“你们感情真好——不是亲姐妹,胜似亲姐妹。”
“谢谢哦。”毛慧娟嘿的一声,想这男人说话真肉麻。汗毛都竖起来了。
周末路上不堵,一会儿就到了罗晓培租的地方。是05年建的一个小区,只有两幢楼,但绿化和物业很好,环境也幽静。毛慧娟在楼下犹豫了许久,想到底要不要上去。现在装作不知情还来得及。肝还没换呢,上了楼就没退路了——也不知是怎么上的楼,敲了半天门,才开。冷不丁瞥见一张白得像死人的脸,不由得吓了一跳。“你怎么啦?”
罗晓培是流产后大出血,瞒着家里人住了两天院,上午刚出院。
“贫血。”她随便扯了个谎。
毛慧娟是过来人,一看便晓得是怎么回事。想她不说破最好,大家干净。朝周围看了看,问她:“谁烧给你吃?”
“请了个阿姨,中午来过了。给我炖了鸽子汤。”罗晓培趿拉着拖鞋,重新回到**,躺下。
毛慧娟皱着眉头,“这样不行,要出事情的。——我打电话让妈过来。”
罗晓培忙不迭地阻止她:“你要是让妈知道,我以后就再也不睬你了。”她应该是急坏了,才说出这样孩子气的话来。毛慧娟竟有些好笑了,“不睬就不睬,身体要紧。”
罗晓培见她放下了手机,心才定些。“我休息几天就好,别让爸妈担心了。”
毛慧娟到厨房找了一圈,有红枣、赤豆,还有小米。便放在一起熬了粥。见碗筷都浸在盆里,顺便洗了。又打扫了一遍房间。罗晓培说,你放着吧,明天阿姨会做的。毛慧娟说,等阿姨来,碗都臭了。一会儿,粥好了,盛了一碗拿过来。
“红枣小米粥养人的。补血。”毛慧娟舀了一勺,要喂她。罗晓培头一避,让开了。
“我自己吃。”
毛慧娟只得放下,看她自己一小口一小口地舀着吃。
“味道怎么样?”她问。
“蛮好。”罗晓培停了停,又道,“——谢谢你。”
毛慧娟朝她看,见她眼窝那里陷下一大块,青青灰灰的,“谢什么,烧个粥又不费事。”想着要细细问她的身体状况,终是不敢。怕她察觉。
“下礼拜就动手术换肝了,你这样子怎么成呢?”毛慧娟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想自己怎么又说到这茬上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亏得罗晓培只是嗯了一声,没搭腔。
床头柜上,笔记本电脑开着,毛慧娟眼尖,一下子便看到是“百度”搜索页——“换肝,疼不疼”。只瞥了一眼,便立即把目光移开。有些好笑,想这大小姐竟真的怕疼到这种地步。流产也疼呢,倒亏她忍得住。毛慧娟想着,又有些可怜她。别看她大小姐平常高傲的很,骨子里还是个小女孩。都说城里人晚熟,还真是有些道理。
罗晓培察觉到她的目光,“啪”的一下,把笔记本电脑合上。
毛慧娟又坐了一会儿,便说要走。
“时间不早了,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不用,”罗晓培道,“我没事。”
“你自己照照镜子,像没事吗?”毛慧娟问她,“你想吃什么,明天我带过来。”
“不用麻烦,阿姨会做的。”
“阿姨照顾哪有自己人好?”毛慧娟说到“自己人”三个字时,心里咯噔一下,想,都成“自己人”了。也不晓得人家领不领情。
“真的不用麻烦了。谢谢。”罗晓培坚持道。
毛慧娟瞥见她有些淡漠的神情,便也不说了。想自己是热脸贴冷屁股。也犯不着讨好这个大小姐,随她去吧。替她把碗碟收拾了,离开了。
第二天,罗晓培躺在**,听见有人敲门,想钟点工是有钥匙的,多半又是毛慧娟。过去开门,一看——竟然是刘虹。
“慧娟说你贫血得很厉害,这几天都没上班——”刘虹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袋,里面应该是刚买的菜,一只活鸡的头还伸在外面,“她本来自己要来的,可冬冬今天幼儿园有亲子活动,她脱不开身,就让我过来一趟。”刘虹这几句话应该是事先想好的,连珠炮似的,说得飞快。说时并不朝罗晓培看,而是东张西望,目光有些游离的。
罗晓培诧异极了,“哦,请进,进来再说。”
“你躺着就好,别管我。我自己会收拾——你快躺下。”刘虹说着,挽起袖子,进了厨房。
罗晓培怔了几秒钟,只得回到**。听见厨房有鸡叫声,应该是在杀鸡。一会儿,刘虹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碗汤,“汤是在家里炖好,带过来的,花胶龙骨汤。来,喝一点。”她舀了一勺,递到罗晓培嘴边。罗晓培迟疑了一下,到底不好意思让开。只得喝了。
“刚才在杀鸡?”罗晓培问。
刘虹嗯了一声,忽的意识到什么,放下碗,把手伸到她面前,“我洗过手的,拿洗手液洗了两遍——喏,干净的,一点味道也没有。”
罗晓培只是随口一问,见她这样,倒有些窘了,“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两人都沉默了一下。
刘虹喂她喝完汤,又去厨房,“鸡汤炖了给你晚上喝。是苏北草鸡,最补了。”
厨房飘来鸡汤的香味。罗晓培闻着有些恶心,倒像是早孕反应了。她躺下来,脑子里有些乱,想连温筠都瞒着,倒把刘虹给招来了。说不出的别扭。毛慧娟也不晓得跟她说了什么。自己最狼狈的样子,被她看了个正着。虽说是亲生母亲,可前后加起来说的话连一百句都不到,比隔壁邻居也好不了多少。这么与她单独相处,好像还是第一次。
迷迷糊糊,罗晓培不觉睡着了。也不晓得过了多久,隐约觉得有人在摸自己的头发,一下子惊觉,睁开眼睛,见到刘虹的头就在面前不到一尺处,手还留在自己额头上。不觉一怔。刘虹与她目光相接,也是吓了一跳,忙不迭地把手拿开。
“这个,”她掩饰道,“想看看你有没有发烧。”
罗晓培翻了个身,坐起来,将前刘海朝后捋去。闻到脸上有淡淡的洗手液的味道——刘虹应该是真的洗了好几遍手。她想到这,不觉竟有些滑稽了,又有些不好意思。便朝刘虹笑了笑。这笑有些没来由。刘虹见了,也跟着笑了笑。
母女俩还是第一次离得这么近。刘虹朝罗晓培看,见她五官依稀有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只是脸型像毛根友,是瓜子脸,倘若脸型也随了自己胖胖圆圆的包子脸,那便不好看了。刘虹发现,人的长相其实天生只占了一半,后天的因素更重要。当初自己进毛家门时,毛家人都嫌她不好看,说就算是乡下人,也不该长个乡下人的脸啊。差点婚事就黄了。可明明是差不多的五官,放在罗晓培脸上,就显得舒服多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市区就是不一样。刘虹想到这,便念起罗志国夫妇的好来。把女儿拾掇得这么水灵。自己倒把人家女儿给耽误了,书没读好,婚姻又不顺,年纪轻轻带着个拖油瓶。不是罗家的关系,只怕这辈子再找老公都难。
罗晓培也朝刘虹看。要是放在一年前,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有眼前的场景——她和一个陌生的郊区女人坐在一张**,这个女人为她熬鸡汤,还用手摸她的脸、她的头发。罗晓培想,要是没有那场医护差错,她就会很自然地叫这个女人“妈”。她的生活圈子,多半也就在封浜那个小镇,不会有大提琴,也不会有市区的一切。像做梦。而且,还是在她最不想见人的时候,就这样有些奇怪地对峙着。她猜毛慧娟其实是告诉刘虹真相的,怀孕、流产、大出血——只是怕她难堪,才故意不说破。毛慧娟那些鸡零狗碎的小心思,在刘虹面前应该是什么都不瞒的。她们是自己人,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
罗晓培先是有些难为情,随即又想,知道就知道吧,又能怎么样。反正不说破,就这么打哑谜似的,也无所谓。
她朝旁边瞥了一眼,见饭菜已摆在桌上了。
“饭烧好了啊?”她问。
刘虹先是一怔,随即嗯了一声,站起来,“是啊是啊,我扶你起来。”把她搀起来,一手扶住她的腰,一手搭住她肩膀,慢慢走到桌子边,坐下。又去厨房盛了饭。
罗晓培拿过手机,给钟点工打电话,让她晚上别来了。钟点工有些意见,说,你又不早说,我都要出门了,这会儿又不可能再接别的活儿。罗晓培便道,明天你过来,我把今天的钱一起算给你,总可以吧?那边才作罢。罗晓培挂掉手机,见刘虹拿着筷子站在一边,便笑笑,“现在请个人不容易,这个阿姨烧菜味道还是不错的。”
刘虹问她:“多少钱一小时?”
罗晓培回答:“十八块。”
刘虹呀的一声,“这么贵啊?哎呀,我真是亏——”话到一半,便停住不说。脸红了一下。罗晓培有些奇怪,“怎么了?”她连连摇手,“没什么没什么,不说了,来,吃饭。”
三菜一汤。汤是鸡汤。菜是清蒸鲈鱼、虾仁炒蛋、炒腰花。罗晓培吃过几次刘虹的菜,盐多油多,味道很重。这次完全不同,清淡的很。应该是考虑到了她的口味。罗晓培挟了一筷鱼,放进嘴里。刘虹问她:
“咸不咸?”
罗晓培摇头。刘虹又问:“那是不是太淡了?”
罗晓培又摇头,“不咸不淡,味道刚刚好。”
刘虹这才放心,停了停,又问,“我做的菜好吃,还是你上海那个妈做的好吃?”
罗晓培还未回答,她又哦了一声,“我忘了,你那个妈是不做饭的,有保姆。”
“她偶尔也做的,味道还可以——不过她做来做去就那几个菜,你会的种类比她多。”罗晓培讲到这里,停了停,想怎么评论起两个妈妈来了。瞥见刘虹嘴角往上翘了一下,闪过一丝得意。想大人原来也跟小孩差不多,喜欢听人拍马屁。
“你也吃啊,”罗晓培吃了几口,见刘虹拿着筷子不动,“这么多菜,我吃不掉的。”
“你多吃些,来,吃虾仁,我早上买了虾自己剥的,比超市买的新鲜——还有炒腰花,也多吃些,女人这个时候一定要多吃腰花——”说到这里,一下子停住。意识到说漏嘴了。罗晓培只当没听见,舀了一勺腰花放进嘴里,“挺好的,一点腥味也没有——”
刘虹朝她看,见她吃得香甜,不禁露出欣慰之色。
“那件事——”刘虹犹犹豫豫地,欲言又止。
罗晓培朝她看,“什么事?”
“就是继祖换肝的事——我晓得你委屈了,你、你别怪我们。”
罗晓培怔了怔,没料到她会突然说这个。
“我们是想,慧娟到底不是亲生的,你不一样——”刘虹吞吞吐吐地说下去,“这个,我们想,要换肝,总归是有血缘关系的好些,是吧?我们是老思想,老古董,没有别的意思,你千万不要多心。”
罗晓培停住筷子。
“没关系的,”她摇头,“人家说,‘亲娘不及养娘亲’,女儿也是一样。养了二十几年了,有感情的。比亲生的还亲。——道理我懂的。”她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说出来,才发现这话竟有些酸溜溜的,像在吃醋。只好又笑了笑,显得无所谓似的。
“二十多年当然是亲,可亲生的就是亲生的——”刘虹想说“是身上掉下的肉”,又觉得这话太肉麻,怕罗晓培笑话,只得打住。情绪却一下子激动起来,好多话平常不说,是没机会,也是不敢说。这时翻江倒海的,一下子涌到了嘴边,波涛滚滚的,却又不晓得怎么说。鼻子都有些酸了。鼻尖也亮了。神情竟像是要哭出来一样。
罗晓培瞥见她的样子,有些愕然,又有些感慨。想,我又没怪你,你何必这样。平生第一次见长辈在自己面前这样,倒有些手足无措了。
“其实,”罗晓培停了停,道,“你不用想太多。捐我的肝也好,真的。这二十多年来,我过得比慧娟好,她吃的苦比我多。有时候想想,也挺不好意思的。我毕竟是你们的亲生女儿,是继祖的亲姐姐。说实话,刚开始听到要去捐肝,是有些不舒服,但再一想,我去比慧娟合适。不管从哪个角度都是这样。我在市区享了二十多年的福,而你们在封浜吃了二十多年的苦,能有这个机会让我弥补一下,尽尽心,也蛮好。真的。”
刘虹朝她看。罗晓培笑了笑,低下头。她从没想过会对着刘虹说这番话,这样近距离地聊着天,真像母女俩了。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容易向别人坦露心事的人,或许真的是因为血缘亲情摆在那儿,自然而然地,心底的话决来了。是本能,完全不由自主地。
“我跟你讲,我和你爸其实也是这个意思——你是我们的亲生女儿,你说,我们怎么舍得让你去挨一刀?可是,可是做人不能没良心。慧娟本来是他们城里的姑娘,却在我们家吃了二十多年的苦,我们的女儿倒是在那里好吃好住——我们心里过意不去啊,可实在想不出什么回报的法子,反倒是他们把市区的房子让我们住,给这给那的。还有继祖的手术,他们也是出钱出力。真不好意思啊。继祖要换肝,我和你爸爸商量,说什么也不能让慧娟去,要去只能是你——不是我们狠心。我们自己儿子生病,不能搭上人家的女儿。亲生女儿总归是亲生女儿。捐肝的事,我们是铁了心让你去的。慧娟苦啊,没让她上大学,也没给她找个好对象,我们欠她的,也欠罗家的。要是再让她去捐肝,那我们还算是个人吗?”
刘虹说完,把手搭在罗晓培手背上,拍了两拍。这番话在她心里存了许久,以为这辈子都没机会向亲生女儿解释了。现在一下子说了出来。百感交集,眼圈都有些红了。又有些自责,想,自己欠了人家的情,却把女儿搭上。活生生要挨一刀,受那个罪。忍不住悲从中来,眼泪顺着脸颊便流了下来。
罗晓培朝她看,那一瞬,竟也有些想哭了。正要说些宽慰她的话,小肚子却突然痛了。
“妈,”她听到自己比平常亲切得多的声音,“麻烦你,扶我上一趟厕所好吗?”
刘虹回到家,便接到毛慧娟的电话,问她罗晓培的情况。刘虹说还行,“看她胃口不错,女人家坐小月子,只要吃得下东西,好好休息,就没啥大碍。”
前一天,毛慧娟向刘虹说了罗晓培流产的事,只说是刚得知,没提前几天就发现验孕棒的事。“你装作不晓得就是了,她那么爱面子的人——”
毛慧娟问刘虹:“看她那样,是不是特别心疼?”
“心疼当然心疼了。换了你这样,我也一样心疼。都是女儿嘛。”
毛慧娟拿着电话笑了笑,她发现刘虹现在讲话越来越有水平了,也是滴水不漏。
“我觉得,”毛慧娟犹豫了一下,“还是换我的肝算了——她身体都那样了,说不过去。”
这个问题,刘虹刚才在路上也想过,可又不好意思说。不是A就是B,罗晓培要是不行,那就只能是毛慧娟。不方便发表意见。她想毛慧娟也许是客气,随口一说。
“不用了吧,”刘虹迟疑着,道,“还有一个多礼拜呢。到时她也应该恢复了。”
毛慧娟猜她这应该不是真心话——听着比外头人还狠心。当妈的无论如何不会真这么想。
“都投过票了,别再多事了。”刘虹又道。
“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嘛。”毛慧娟笑笑。
挂掉电话,毛慧娟便觉得自己是走进一条死胡同了。谁都不怨,要怨只能怨她自己。冲动了。心软了。之前打了多少伏笔,做了多少准备,好不容易得偿所愿,现在一下子就前功尽弃了。做好做歹都是她。本来嘛,除了刘虹和罗晓培自己,谁都不晓得。按刘虹的性格,也不会主动提出让她去。狠下心闭上眼,摒摒便过去了。再过一个礼拜,她毛慧娟身上照样没伤没疤,是个囫囵的人。
毛慧娟都有些后悔把罗晓培流产的事告诉刘虹了。好像,从那个时候起,她就开始犯傻了。一门心思预备做好人了。毛慧娟想到“做好人”这三个字,便想狠狠抽自己一下。
她给温筠打电话,说了自己的想法。口气是不容置疑的。想都到这时候了,都是豁出去了,别让人家觉得自己在做戏才好。温筠很惊讶,却也不方便表态。和刘虹一样的顾虑,A和B,站在那边都不合适。便让她自己和罗晓培商量。
“你们俩决定好就行——”
第二天,毛慧娟到罗晓培那里,把意思说了。罗晓培说不用,“别节外生枝了——”
毛慧娟听出她语气里些许的不屑,想,你误会就误会吧,反正天底下傻到家的就是我了。“我是说真的,”毛慧娟道,“你现在这副样子,要是换了肝,半条命都没了。”
她说着,朝罗晓培看。“到底不是陌生人,不忍心看你吃苦头。”说完便觉得这话有些煽情了,也不晓得她会怎么想。
罗晓培也朝她看。半晌,摇了摇头。
“不用了——”
“我都决定了,你别跟我客气。”毛慧娟道。
“不是客气,是没必要。你——不是也感冒了嘛。”罗晓培说到这里,便有些后悔,不该说这个。故意嘲讽人家似的。
毛慧娟果然停了停。两人都沉默了一下。
罗晓培问她:“喝水吗?”起身要给她倒水。毛慧娟把她按住,“你太平些吧——”自己去倒了杯水,拿在手里。
“真的,”毛慧娟看着地下,自顾自地道,“说了我去就我去。我也不是雷锋转世,没那么高尚。别推三阻四了,否则我晚上睡一觉,早上起来说不定就改主意了,到时候两手一甩,死活由你去。你后悔都来不及——我提醒你,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罗晓培听她说话的口气,竟忍不住想笑了。心底那块有什么东西流过,瞬间暖了全身。她从小没有兄弟姐妹,表哥表姐也很少,基本不来往。此刻不知怎的,看着毛慧娟,竟有种对着自己亲姐姐的感觉。“唔——”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再说吧。”
毛慧娟朝她看,半晌,摇了摇头,“假客气。”
罗晓培又休息了两天,便去上班了。午饭时,手机响了。她接起来:
“喂?”
“你那里有人需要肝吗?我这儿有现成的。”姚米基的声音。
罗晓培没听明白:“什么?”
“活人肝,绝对新鲜。有需要的吗?”
罗晓培听得汗毛倒竖,“你这人——”
电话那头呵呵笑起来,“有没有觉得我像个小天使?当您需要帮忙的时候,不用出声,我就悄然而至,想您之所想,急您之所急。哦,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哦——”他竟然唱起了歌。
罗晓培渐渐回过神来,打断他:“你怎么知道的?”忽然觉得这人有些可怕。
姚米基不再嬉皮笑脸,改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道:
“我和继祖本来就认识,我们是一个镇上的——”
“啊?!”罗晓培惊讶极了。
“你应该听说过‘大头’吧?喏,指腹为婚的那个,”他停顿了一下,“——我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