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晓培并没有去普吉岛。同学是真的邀了她,但被她推了。
那几天,她独自一人在南汇。演奏会的赞助方为她在当地的度假村包了一个房间,供她安心练琴。她倒不是有心骗家里人,只是想安静地待几天。如果实话实说,那爸妈一定会想方设法过来陪她。应付他们太累了。比排练一百场演奏会还累。几乎都要虚脱了。
高飞一直给她打电话。她把他的号码设为禁听。一点机会也不给他。上周有一天晚上,他居然到小区门口堵她。她不客气地让保安把他赶走了。“我不认识这个人——”那一刻,她想起毛慧娟和李俊。也是小区门口,一样的情形。罗晓培瞥见保安有些诧异的眼光,一字一句地对高飞说:“下次再这样,我就打110。”
电话里,她对爸妈说自己很好。“普吉岛很漂亮,下次我们一起来玩——”、“泰国人非常纯朴,这边的东西也很好吃,冬荫功汤和咖哩蟹比上海棒多了。”“就是阳光太厉害了,涂了防晒油也没用,成非洲人了——”她煞费苦心地向爸妈描绘了一个完美的旅程。挂掉电话,一个人扑倒在**。倒是没有哭。脑子里空荡荡的,像漏完水的盆,什么都没剩下。
“假期”的倒数第二天,她在鲜花港遇见姚米基。
罗晓培觉得,这段时间撞到这家伙的概率实在太高,都有些不可思议了。当时他和一个年轻女人在观赏郁金香。从两人的神情看起来,应该是一次相亲。罗晓培已经迅速地转过身了,还是慢了一步,被他叫住。就像上次在恒隆广场一样。这男人的眼睛太尖。
“罗小姐——罗小姐——哎,罗晓培小姐!”他声音一阵高过一阵。
罗晓培觉得他实在不该叫得如此亲切。后来,他告诉她,当时他正想着该怎么甩掉那女人,她是他的救命稻草,抓住了说什么也不肯放。
那年轻女人显然有些不开心。很快便离开了。相亲嘎然而止。罗晓培说姚米基没有绅士风度,“你至少应该送人家回家才对。”
“她本来就是南汇人,坐小巴两站路都不到。否则也不会约在这里。就是苦了我了,来回要开三个多小时。”他说着,问罗晓培,“一个人啊?”
罗晓培笑笑。
他立刻意识到“一个人”这词的敏感性,忙岔开话题,“很潇洒啊——不像我这么苦命。”
“有美相伴,还苦命?”
“就她?还美?”姚米基吐了吐舌头,“算了吧。照片上看着还可以,是艺术照,老粉搽了半斤厚,还贴了双眼皮粘纸。真人一看,乖乖,穿了那么高的高跟鞋才刚到我肩膀,门牙是朝外豁的,嘴都包不住——哎,网络上那个凤姐你晓得吧?她活脱就是凤姐第二!”
“别说得这么缺德。”
“女人一难看,就别怪男人嘴上缺德,”他笑得贼忒兮兮,“她要是有罗小姐你一半漂亮,今天这事多半就敲定了,明天肯定给介绍人送蹄胖去,十八只。”
罗晓培嘿的一声,想这人说话总是不着调。
他约她一块儿吃晚饭。她答应了。不管怎样,跟这人在一起,好像没什么压力。她提议到她住的度假村,“可以免单——”
他大拇指一竖:“一看你就是搞得定的人。有花头!”
吃饭时,她点了瓶红酒。
“酒也可以免单吗?”他问。
她说可以。他朝她看,忽道:“你不会是被香港老板包下的金丝鸟吧?”
换了别人说这话,罗晓培肯定要生气。但对着这个人,好像完全不会。“被你看出来了,”她很认真地纠正他,“不是香港老板,是台湾的。”
“*不好,”他道,“太小气——罗小姐你吃亏了。”
“我这个还可以,挺大方的。”
“现在学会说闽南话吗?”他问。
“一点点。家本(吃饭),我是‘家本林那’(女孩)。”
“还有,爱饼家爱牙(爱拼才会赢)。”他道。
她道:“原来你也会说——”
“我也被*包过。是女台巴子。”他嘿嘿笑着。
两人一边开着无聊的玩笑,一边把红酒喝了大半。罗晓培酒量不怎么样,喝了两杯,便觉得有些上头。脸热热的,话也越来越多。她问他:
“你几岁啊,这么着急相亲?”
“不是我着急,是我妈急,”他道,“她恨不得我明天结婚,后天就抱孙子。”
她笑笑,忽道:“——本来,我五月份要结婚了。”
他点头:“嗯。”
“我问你,那男人看上去怎么样?——就是恒隆广场那个。”
“长得不错,挺有风度的。”他回答。
“长相是还可以,可人不怎么样——”
“看得出来。”他点头。
她朝他看,“怎么看得出来?”
“男人脸长成那样,心眼肯定不怎的。老天最公平,长相上让你占了便宜,心眼肯定就会缺一点。这男人缺心眼,我一看就晓得了——要不是缺心眼,又怎么会那样对你?”
罗晓培一怔。酒意让她脑筋兀自不大灵活,来不及反应。又想,原来他是晓得的。全世界都晓得,是高飞甩了她。她只是做戏给自己看罢了。她鼻子忽的一酸,眼泪几乎就要落下来。忙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借着抹嘴的功夫,把眼泪偷偷抹去。
“是我缺心眼——”她没头没脑地说道。
这顿饭吃到半夜。姚米基把罗晓培送回房间。罗晓培始终介于清醒与迷糊之间。她不停地提醒他,“喝酒不能开车的——”为了引起他的重视,她一只手不断去揪他的头发,疼得他哇哇乱叫。姚米基再三向她保证,“我晓得我晓得,我叫出租回去——”
他把她搬回**,绞了毛巾为她擦脸。她一把打掉:
“我脸上有妆的,要先拿卸妆油——”
他不禁好笑,捡起毛巾便往她脸上擦去,“哪来那么多穷讲究,明天再卸吧。”
第二天,罗晓培醒来时,已是接近中午。头疼得厉害。她回忆昨晚的情形,觉得自己应该说了许多话。可全都记不清了。她不禁有些懊恼。失态了。
这时,她居然收到姚米基的短信:“睡醒了吗?”
她回过去:“醒了。”
很快,响起敲门声。她走过去开门,——是姚米基。
“我拿车来了。”他扬了扬手里的饭盒,“顺便帮你买了点鸡粥。”
他进了房间,把鸡粥放在桌上。她说声“谢谢”,问他:“昨晚几点到家的?”他回答:“一点多吧,还行。”她吃了一口鸡粥,味道不错。一抬头,见他盯着自己看。
“我昨晚——是不是丑态百露?”她问他。
“没有,挺好的。你算是酒品好的了。喝醉了没骂脏话,也没吐。”他笑。
她停了停,低下头喝粥。
“其实——”他话到一半,又缩了回去,“——没什么。”
她朝他看。那一瞬,好像猜到他要说什么。她隐约记起昨晚是被他背回房间的。他人看着瘦,背脊倒是宽宽厚厚。她应该是哭了,鼻涕和眼泪都抹在他外套上。喝醉的人都会口渴。他喂她喝水的时候,好像还轻拍她的肩膀,哄小孩的口气,“舒服了舒服了——”
他眼圈有些发黑,自然是昨晚没睡好。她想,其实他又何必这么早赶来。车子放在车库里,有什么不放心的。又是这么远的路。他不是说过嘛,来回要开三个多小时。况且,她和他似乎也没熟到这个地步——鸡粥还是热的,也不晓得他在哪里买的。这附近好像没有鸡粥店。
没来由的,她朝他笑了笑。带些客气,还有感激。
她告诉他——她骗家里人说去普吉岛的事。“每次出去旅游都会拍照的,这次也不晓得从哪里搞张照片——”她不明白为什么会对他说这些。
他想了想,“包在我身上。”
他带她回市区,找到一个开照相馆的朋友。又搞来一张滑板,让罗晓培换上泳衣,戴上墨镜,作出冲浪的姿势,拍了一张。这朋友是电脑PS高手,三下两下,便把背景变成了蓝天大海。非常逼真。罗晓培都看呆了。
“太帅了——”她道。
“他一使劲,能把你变到月球上去。航天局要是招人,你就直接拿照片去应聘。”姚米基笑。
从照相馆出来,他又带她去晒灯。罗晓培还是第一次接触这玩意。姚米基说他以前就晒过,“像我这种黑皮,起码得晒个四、五次才行。像你这样的,估计一次就能起效。”
“不用晒得很黑,只要看上去有一点意思就行。”罗晓培道。
“我懂,”姚米基点头,“自然点,就像是防晒油没涂好那种效果。我懂的。”
她晒了两个小时,出来时,果然黑了少许。
“这下逼真了,”他道,“活脱一个刚从海岛度假回来的美少女。”
分别时,她对他表示感谢,“好像,你一直都在帮我。从找手机那次起,都三、四回了。”
他道:“别客气。这是我的荣幸。”
他很绅士地为她招了出租车,送她上车。“以后如果需要人帮忙,我随时乐意奉陪。”
车子开动,罗晓培朝他挥手。她看到他那件外套,还是昨天的,里面的T恤也没换。他以为她不知道——昨晚他根本没回去。度假村太偏僻,那么晚根本叫不到出租。因为有单位包场开会,所有的标间和单人间都订满了。他应该是舍不得住套房,所以在车里待了一宵——她又不是傻子,观察力也不差——刚才坐他的车离开时,车椅是躺下的,旁边还有空的面包袋和当天的《新闻晨报》。若是他昨天没回到车上,又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他给她发短信:“开心点。Micky。”
她想起自己为他取的英文名字,忍不住好笑。
到家后没两天,她竟真的又需要他帮忙了。电话里,她有些支支吾吾,好半天才把意思说清了。他一口答应:“这不能叫帮忙——是我的荣幸,Mypleasure!哈哈!”
她跟着笑,借以掩饰自己的尴尬。停了停,他忽然问她:
“万一我表现得太好,你爸妈真的看上我,让我做他们的女婿——那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