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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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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班时,王科长让毛慧娟去一下他办公室。

“慧娟——”不晓得从什么时候起,王科长不称她“小毛”,而是亲亲热热地叫起了名字,“——听说,你在读夜大?”

毛慧娟脸顿时便有些红。读书的事,她一直瞒着,怕的就是同事多心。王科长这么直截了当地问起,她不好再瞒,只好道,“反正闲着没事,一样搓麻将看电视,倒不如读点书。”

王科长点头,“你这样想是对的,年纪轻轻,多读书总归不错。”

他起身给毛慧娟倒了杯茶,双手递给她。礼数有些隆重了。毛慧娟诚惶诚恐地接过,惴测王科长会有什么事找她。难不成,他是有求于她?毛慧娟这么想着,瞥见王科长眯起一对小眼睛,弓起上身,笑容愈发灿烂了:

“慧娟啊——我也晓得这事情跟你讲,有些难为情,我也是没办法——你人好,又热心,不找你,我还真不晓得找哪个——”

王科长把一句话拆成了七、八句,含含糊糊的,毛慧娟好不容易才明白了他的意思。——王科长的妻子原先在一家国营厂当仓库管理员,单位效益不好,半年前下了岗。四十多岁的女人,没技术也没文凭,一直就在家里待着。王科长听说最近公司里要招几名推销员,便想让女人去试试。可名额就那几个,暗中不晓得有多少关系户在打这个主意。王科长自己能力有限,想来想去,便想到了毛慧娟。

“我女人别的不行,一张嘴倒是呱啦松脆,死的也能说成活的,做推销员蛮合适——要不,麻烦你去帮我说说?你不晓得,这女人整天待在家里,没事就找茬同我吵,我都快要被她烦死了,日子都要过不下去了——慧娟啊,请你千万帮我这个忙——”

吃晚饭时,毛慧娟把意思向罗志国说了。她偷看罗志国的神情,要是有一丝勉强,便把话收回去。心里有些没着落,怕罗志国说她管闲事。说到底,官场上的事她不懂,王科长求她,她挺惊讶,又有些得意。可再得意,她也晓得分寸。罗志国要是不高兴了,那一切都是空的。

“我试试看吧,”罗志国沉吟了一下,又道,“——别把话说死。”

“我晓得,晓得。”毛慧娟很郑重地点头。

不出一周,这事便办成了。王科长对毛慧娟千恩万谢。

“慧娟啊,从你第一天进办公室那刻起,我就看出来,你这个小姑娘靠得住,良心又好,又实惠,是个好人——我女人说要请你吃饭,还有,罗局长要是有空,肯大驾光临,那就——”

“不用客气了,我表姑父比较忙。”毛慧娟想这事倒不必请示罗志国,直接推了。

关于自己是否赴宴,毛慧娟特意问了罗志国。罗志国说,和顶头上司搞好关系,也不是什么坏事,就是记住,低调一点,谦虚一点。毛慧娟说,明白。罗志国又叮嘱她,“这次就算了。以后再碰到类似的事情,能不管就别管。落到人家耳朵里,自己麻烦。”毛慧娟脸一红,想罗志国到底还是有些介意的,便说,“我晓得了,不会再有下次。”

王科长夫妇定在“小南国”,请毛慧娟吃饭。点了鸡煲翅、清蒸鲥鱼、糯米甲鱼。毛慧娟是第一次看见他妻子,果然是风风火火的一个人,比王科长还高了小半个头,说话语速极快:

“毛小姐,老王一直在我面前提起你,说你这个好那个好,长相好心眼也好,说得我都差点要吃醋了,哈,开玩笑开玩笑——这次真的是谢谢你了,要是没有你,我还得天天在家吃老米饭,早晚得忧郁症——麻烦你向罗总表达我们的谢意,请他老人家放心,我一定好好干,努力干,干出成绩来,为他老人家脸上争光——毛小姐,来,吃菜吃菜!”

临走前,王科长夫妇拿出一个袋子,“我们也不晓得买什么好,想想,送女孩子化妆品总是不错的——”说着,便塞给毛慧娟。毛慧娟一看,是一套“雅诗兰黛”。晓得价钱不便宜,无论如何不肯收。

“吃顿饭就可以了,东西不能拿的——”她道。

双方拉锯了一阵,王科长见她是真的不肯收,也就不再坚持。

“慧娟啊,你这个人真是没话讲。以后当着别人的面,我是科长你是科员,私底下,我们就是朋友。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谢谢谢谢——”毛慧娟记着罗志国的教诲,脸上一点也不拿翘,谦虚得一塌糊涂。

王科长用他那辆开了四、五年的普桑送毛慧娟回家,“代问罗总和夫人好。”

毛慧娟说声“谢谢”,下了车。王科长妻子隔着车窗,一个劲地朝她挥手,脸上是殷勤到极点的笑容。毛慧娟也朝她挥了挥手,随即朝里走去。门口,小山东保安向她打招呼:

“大姐,回来啦?”

毛慧娟应了一声,朝他笑笑。小山东现在已经称呼她为“大姐”了,有时看见她拎重物,还会上前帮忙。

“大姐,最近越来越精神了——”小山东嘴上像抹了蜜,一口一个“大姐”,叫得蛮亲热。

毛慧娟有些矜持地笑笑。她觉得,“大姐”要是改成“小姐”就更好了。听着更有气派。又想,毛慧娟啊毛慧娟,你就省省吧,去年这个时候,还是乡下妹子一个呢,现在不过吃了几天城里的饭,就得瑟起来,还“小姐”呢。人家求你怎么了,请你吃饭怎么了,要送你化妆品又怎么了——想笑你就笑出来,别忍着,忍了整整一顿饭,下巴都酸了,呸,死相样子!

毛慧娟这么想着,竟真的不自禁笑了出来。见小山东在一旁有些诧异的表情,忙假装捋头发,遮掩了过去。

趁着兴奋劲,她把这事说给贺圆听。贺圆别的不问,单问她,“那套化妆品真的很贵吗?”毛慧娟想,这人比自己还要小家子气,“再贵也不能要,我爸说了,吃饭可以,收人家东西性质就变了。没必要。”

“也对。下次我给你买。咱们用自己的,心里踏实。”他有些讨好的口气。

上个礼拜,毛慧娟带贺圆去看了毛根友夫妇。贺圆事先问她:“该怎么叫人?”她回答:“也叫爸妈呗。”贺圆便说:“我比人家福气好,有两个丈人丈母娘。”

毛根友夫妇看到贺圆,都替毛慧娟开心。唯独姑婆说话有些不中听,说:“现在真正成了罗家的人了,上门先去他家,再来我们这里。二十多年白养了。”

毛慧娟偷偷对刘虹说:“这她也要计较——下次晓培的新男朋友上门,让他先来这里好了。”

话一出口,便后悔了。罗晓培的事,也不晓得她自己说了没有。倒先给她捅了出来。

一家人顿时惊动了。

“什么时候的事?”毛根友问,“怎么分的手?”

“谁甩的谁?”杨莉莉也挤过来问。

毛慧娟有些讪讪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你们直接问她好了。”

回到家,见了罗晓培,便说了自己多口的事。“我也不是故意的,一不小心就滑出来了——”罗晓培倒是无所谓,“早晚总要晓得,没关系。”毛慧娟又约她出去打羽毛球,“贺圆是专业水平,让他当免费教练,保管你球技突飞猛进。”

她猜罗晓培多半不会答应,谁晓得罗晓培想也没想,便说好啊,“正好,我也想活动活动。”

罗志国夫妇一旁看着,不说话。自那天罗晓培说分手后,便再也没提这件事,老两口也不敢提。温筠倒是问过一次,才开口就被罗晓培顶了回去,“都什么年代了,分手不要太正常哦——你们别担心,我很好。”温筠晓得这个女儿的脾气,再问她估计也不会说。只得作罢。私底下对罗志国说,“要是换了慧娟,只怕还能多问些——头疼啊。”罗志国忙道:“这话你不好说的,给晓培听见,肯定会多心。”温筠本来倒没有这个意思,见丈夫这么说,忍不住发牢骚:“现在是连说话都难了——怪就怪你那场车祸!”罗志国道:“你这样说,给慧娟听见,又要不开心了。”温筠嘿的一声,跺了跺脚:

“干脆拿橡皮膏把我嘴巴封上算了!”

星期天,罗晓培与毛慧娟、贺圆一起打羽毛球。毛慧娟事先关照贺圆——出来打球,目的是让罗晓培放松心情,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千万不能说。贺圆本来与罗晓培不熟,加上又不善言辞,得了毛慧娟的指示,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使劲地夸赞罗晓培球技好。

“打得好,打得好——”他翻来覆去地说道。

“不敢当,”罗晓培道,“在你这样的专业人士面前,我怎么敢称得上个‘好’字呢?”

“不是不是,真的是很好——这个,很好,非常好。”贺圆地道。

毛慧娟旁边见了,想,这个人也真是木讷到了极点。休息时,她问罗晓培,觉得贺圆这个人怎么样。罗晓培说,不错啊。毛慧娟说,人是不错,就是傻了点。罗晓培笑笑,说,不能说傻,是比较老实。毛慧娟说,那还是傻的意思。

罗晓培这几天明显瘦了。脸颊那里削下去一块,眼睛显得更大了。本来芭比娃娃似的一个人,现在看着似是成熟了许多。眼圈旁边青筋都出来了,像化了浓妆。毛慧娟见她这样,便想起当年自己的情形。疯了似的,冲到李俊的姘头那里,兜头兜脸便是一顿生活。那臭男人还护着女人,左右开弓,倒给了她两记耳光。她当时都被打懵了,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下来。连死的心都有了。回去便买农药,又想,还是开煤气的好,来个同归于尽——毛慧娟现在想起这些,便觉得头皮一阵发麻,还有些难为情。为了这么个男人,真是不值得。其实再想想,那时也谈不上对这男人有多死心塌地,关键还是气不过,自己为这个家尽心尽力,怎么说甩就被甩了。况且还有儿子呢,沾皮带肉的,他就那样狠心,像扔掉用旧的揩台布一样,把她们母子扫地出门。话说回来,那时要是真想不开,也就没有现在的光景了。谁会想到,市区有个当局长的亲生老爹在等着她呢?还有贺圆,再傻,总归是个老老实实过日子的人。找了份铁饭碗不算,顶头上司居然还请她吃饭,还要送她化妆品。简直像做梦一样。前几天传来消息,那臭男人因为诈骗被判了五年。也是欠了高利贷,铤而走险了。毛慧娟瞒着别人,去监狱里看了他一次。胡茬密密麻麻,眼睛黑黑肿肿,狼狈得都不像他了。那瞬毛慧娟不禁也有些伤感,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李俊说等他出狱后,要她帮忙找个正经工作。她答应了。又去了他家一趟,给他爸妈买了些东西,送了些钱。老两口哭得话都说不利索了。毛慧娟陪着掉了几滴眼泪,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谁让他好事不做,坏事做尽?

毛慧娟这么乱七八糟想了一圈,是预备安慰罗晓培。往前看,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别太介意。可脑子里想得好好的,就是不晓得该怎么说出口。聊了些不咸不淡的话,就是说不到正题。都拿贺圆的事问她意见了,是一本正经把她当亲姐妹看。毛慧娟这也是得了温筠的嘱咐——“找机会和她谈谈,你们到底是一样岁数的人,好沟通。”

罗晓培休息了一会儿,拿起球拍,便说再来。又主动向贺圆挑战,说要会会专业人士。兴致很好的样子。毛慧娟见她这样,便想,要是像自己当年那样歇斯底里,倒还好办些,眼下人家是刀枪不入滴水不漏,哪里轮得到她帮忙?省省吧。

罗晓培居然还跟几个大学同学去普吉岛玩。玩了整整一周,回来时整个人瘦了一圈,皮肤也黑了。精神倒是相当不错。她拿自己冲浪的照片给温筠看,“妈,怎么样,帅气吧?”

她是临时决定去普吉岛的,上午通知一声,下午便走。罗志国夫妇整整担了一个礼拜的心。

“那边到处是海——小姑娘不会想不开吧?”罗志国战战兢兢地问妻子。温筠嘿的一声,“上海哪里没海了?要是真想不开,又何必跑那么远。”话是这么说,可连着几天都没睡好觉。每天都给罗晓培打电话,没话找话。直到她回了家门,两颗心才算落了地。

温筠是直性子,终于有些憋不牢了,“不是有新男朋友了嘛,”她对罗晓培道,“找个时间,带回来让我和你爸爸看看——下礼拜六有空吗?”

她是想将女儿的军,让她自己把话说清楚。就算有些残忍,也比这么不明不白稀里糊涂的好。到底还年轻,以后的路长着呢。温筠朝罗晓培看,不觉有些心疼。女儿从小到大就没受过什么挫折。眼下这个跟头,跌得算重的。

“好啊。”罗晓培一口答应。

温筠倒有些意外了。

周六那天中午,冬冬围棋考段,毛慧娟陪他去了。罗晓培如约把男朋友带过来。小梅开的门。罗志国夫妇迎了上来。罗晓培叫那男人:

“打招呼呀!”

“哦,伯父好伯母好!”男人欠身,笑容满面,“初次见面——我叫姚米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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