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晓培定于四月间办一场演奏会。去年那场反响不错,这次是某家著名的跨国公司特别赞助,地点在南汇鲜花港,举办露天演奏会。罗晓培本想着五月份结婚,时间上难免会冲突,有些犹豫。高飞鼓励她,说这么好的机会实在难得,不该放弃。再说结婚准备也用不了多久,演奏会结束还有近一个月的时间,足够了。她才下了决心。
罗晓培的一个大学同学定在情人节结婚,请柬发出去时,女同学都表示有意见,说怎么选了这么个日子,都不能过情人节了。男同学则一致表示支持,说好极了,可以省掉饭钱和玫瑰花钱,相当不错。同学把请柬给罗晓培时,开玩笑说:
“你要是找借口不来,我就把你男朋友的电话公布出去。你也晓得,现在上海滩男少女多,像高飞这么好条件的人,不知多少人在背地里流口水呢。”
“他敢?”罗晓培嘿的一声,“他要是敢,我就休了他。”
“休了他?那不是便宜了别人?”
“那就在他身上绑几块石头,再丢进黄浦江——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罗晓培笑。
“啧啧,”同学竖起大拇指,“够心狠手辣。”
情人节那天,罗晓培下午团里没事,便早早地溜了出来,到高飞的酒店公寓。电话里他说,大概四点钟便会忙完。她预备给他个惊喜,在房间里等他,晚上两人再一块去参加婚礼。
罗晓培去附近超市买了一些食物和饮料。打开他的冰箱门,将东西一样样塞进去。瞥见饮料格里有一瓶牛奶,已喝了半瓶,便有些意外。高飞是过敏体质,喝牛奶会发湿疹。在她的记忆里,好像从未见过他喝牛奶。罗晓培收拾完,给自己倒了杯果汁,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一会儿,清洁工过来打扫房间。又说早上高先生吩咐了,要换床单。
“高先生本来很环保的,两个礼拜才换一个床单。这次倒是换得勤,前天刚换过,今天又换。”清洁工是个四十多岁的外地女人,话有些多。罗晓培笑笑,猜想高飞应该是希望她晚上在这里过夜,知道她爱干净,所以特意换的床单。
上厕所时,罗晓培发现橱里有一包卫生巾。是拆开的。她不禁一怔。这个牌子的卫生巾她平常也用。她想也许是上次用剩的,一直放在橱里。走出去,见清洁工把换下的床单卷成一团,扔进清洁车旁边的篓里。
“再见。”清洁工开了门,向她打招呼。
“再见。”罗晓培道。目光瞥过那团床单,忽的,她发现床单上有一块指甲大的血迹。凭女人的经验,她马上便猜到这是怎么一回事。
——有女人睡在这张**,而且来了例假。弄脏了床单。
接下去的时间里,罗晓培觉得自己有些迷糊,好像,又是清醒得过了头。她在卫生间的梳子上,找到几根女人的长发。她是及肩的直发,而这几根头发要长得多,而且是波浪卷。罗晓培很仔细地把头发整理成一团,看了一会儿,扔进垃圾桶。
同学的婚礼办在黄浦江边的一家五星级宾馆里。巨大的落地窗外,便是无敌江景。霓虹灯在江面投下无数细细碎碎的亮点,看久了竟有些刺眼。玻璃渣似的。罗晓培整晚都坐在座位上,没怎么动。虽然并无失礼,新郎新娘来敬酒时,她很到位地说着祝福的话;与同学寒喧时,也是面带微笑,大方得体。但高飞还是感觉到了她的异样。
“老婆,你不舒服吗?”他悄悄问她。
罗晓培说没有,“大概是昨晚睡得太晚了,有些累。”
“是吗?唉,其实你下午应该回家睡一觉的,又何必去等我。”
罗晓培朝他看。她能感觉到他的心虚。——下午开门那一刻,他见到她,脸色倏的一变。虽然才两秒钟不到,他便立刻作出惊喜的神情。但她能看出来,他是吓了一大跳。
他首先便去了卧室,看见新换的床单。“什么时候到的?”他问她。她说是三点。“我见到冰箱里有牛奶,你不是会过敏吗?”她问。
“前天有几个同事过来玩,他们买的。”他若无其事地说着,打开冰箱,把剩下的牛奶扔掉。
罗晓培朝他看。她发现自己竟不知该怎么面对这一切。高飞的笑,依然那么温柔,声音也还是那样富有磁性。与平常并无两样。罗晓培那一刻忽然想到毛慧娟,她被前夫背叛的事,那些细节,她听在耳朵里,一直觉得像听故事。有些气愤,但又事不关己,没太多感觉。她怎么也想不到,同样的境遇竟会轮到自己头上。
同学的先生——新郎也是搞建筑设计的,与高飞聊得挺投缘。新娘把打印出来的婚礼流程给罗晓培,“你结婚时应该用得着的,相当实用。”罗晓培接过,说声“谢谢”。新娘说她老公很欣赏高飞,“男人到他这种地步,起码可以打九十九分了。”
罗晓培笑笑,心想,“只怕满分是一千分——”
婚礼结束后,高飞送她回家。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罗晓培问他,“这几天忙不忙?”他说:“还行。”停了停,她又道:“我这一阵会加紧练琴,可能不会有太多时间见面。”他说:“好,我明白,工作要紧。”
到了她家楼下,他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她差点就要让开,总算是忍住了。他道,早点休息。她点头,正要上楼,他从背后抱住她的腰。
“我爱你。”高飞的声音听在她耳里,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罗晓培那一瞬忽然觉得非常委屈,恨不得扑到他怀里哭一通。然后狠狠扇他两个耳光。罗晓培从没试过这样的感觉,心里难受得要命,却又有一丝好笑。被愚弄的好笑。
“再见。”她挣脱他的拥抱,朝他挥手,“走吧。”
回到家,罗志国与冬冬在客厅里下围棋。温筠和毛慧娟一旁观战。罗志国早几年常下围棋,好久不玩,有些生疏了,竟被小家伙连赢了两局。冬冬得意洋洋,嚷着要罗志国付钱。“阿公输了,给钱给钱——”完全是学封浜一家人打麻将的架势。罗志国不由一怔。毛慧娟见了,想这小赤佬要死了,一把将他拽起来,“少胡说!——上楼给我睡觉去!”
罗晓培在一旁坐下来,拿了份报纸看。
小梅问她要不要喝点东西,“冰箱里有新榨的木瓜汁。”罗晓培说不用。温筠问她,“婚礼怎么样?”罗晓培回答“还行”。温筠又说这周六全家去青浦太阳岛度假,“高飞有空吗,让他一起来。”罗晓培想说“他没空”,迟疑了一下,道,“好啊,我问问他。”
毛慧娟哄儿子睡着了,走出来,见卫生间门没关,罗晓培站在镜子前面,一动不动,老僧入定般。不禁愣了一下,“你怎么了?”罗晓培一下子转过头。毛慧娟瞥见她的脸,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生病了吗?”她诧异道。
罗晓培摇头,拿毛巾擦了把脸。
过了一会儿,旁边没声响,只当毛慧娟走了。转过身,见她依然站在那里,朝自己看。两人飞快地对视了一眼。罗晓培忙把目光移开。
“你怎么还不睡?”
“嗯——这个,上厕所。”毛慧娟道。
罗晓培“哦”的一声,走出来。毛慧娟却不关门,停了停,叫住她:
“那个,上次高飞给我带的挂件——”
罗晓培朝她看去。她迟疑了一下,半晌才道,“大概不是在新加坡买的——”毛慧娟说完,便忍不住骂自己是“十三点”,突然间说这个。终究还是摒不牢。
罗晓培先是一怔,随即没来由的,心忽然跳起来。扑通扑通。她忙不迭地低下头,佯装整了整衣服下摆,其实是怕毛慧娟看见她的不安。罗晓培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害怕。真可笑,怕的人该是高飞才对,可她竟然像个做错事的人。手心里都是汗。
“哦,是吗?”罗晓培听见自己有些发涩的声音。
“嗯,是啊,”毛慧娟的表情越来越尴尬,“——这个,托他买东西,不给钱真是不好意思。”说到后面,声音轻得像蚊子叫。毛慧娟恨不得砸自己一个毛栗。简直莫名其妙嘛。
“没关系,别放在心上——晚安。”罗晓培转过身,逃也似地离开了。
回到房间,高飞的电话便跟着来了。问她睡了没有。“我要是睡了,怎么还能接电话?”罗晓培冲他一句。电话那头怔了一下,“宝贝,今天心情不好?”罗晓培说没有。
“就是累了,想睡觉。明天再聊吧。”
罗晓培挂掉手机,躺下来,忽然觉得很烦燥。真是糟糕的一天。像被从天而降的重物击中,还不及反应,已是满眼金星了。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头疼得厉害。像针戳。
一会儿,手机又响了,拿起来看,是高飞的短信:
“亲爱的,我对不起你。我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我知道你已经猜到了。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你。可我爱的人只有你一个。你给我一次机会,原谅我好吗?”
罗晓培盯着手机看了半天。——他竟然坦白了。又是一次猝不及防。她迟疑了一会儿,在屏幕上打下“不,我不准备原谅你,我们分手吧。”想想又删了。重新打了一行字:
“好吧。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短信刚发出去,她便后悔了。只是轻轻巧巧的道个歉,她竟真的原谅他了。她很不甘心,比一开始更生气了。好像,自始至终她都是个傻瓜,被他牵着鼻子走。什么都不知道。
“还是分手算了。”她又发了一条。
她想看他怎么说。谁知过了许久,他都没有回短信。罗晓培等着等着,竟有些难为情了。眼泪很不争气地掉下来,落在手机上。初时是一滴两滴,到后来越哭越伤心,几乎是号啕了。心酸得要命。难受得一塌糊涂。她想,算了,真的分手算了。
“晓培,你怎么了?——做恶梦了?”忽的,有人叫她。
她睁开眼睛,见毛慧娟站在床边。诧异地看着自己。手机放在枕头边,很安静。
原来是个梦。
“门没关,”毛慧娟解释,“我听见你在哭,所以就进来看看——”
“我没事,做了个梦,”罗晓培坐起来,把眼泪擦掉,挤出一个笑容,“不好意思哦,我像小孩一样。”
“做梦呀,谁都会的——那你早点休息。”毛慧娟停了停,指着床边的手机,又道,“那个别放在枕头边,有辐射的。”
罗晓培点头,“好,我晓得了。”
两人都停顿了一下。毛慧娟退出去,关上门。心里竟有些难受。她还是第一次看见罗晓培哭,虽说是做梦,但眼泪却是真的。嘴巴一扁一扁,委屈极了的样子——不晓得梦见了什么。毛慧娟想到这里,又有些鄙夷自己,“你还真当她是亲姐妹啊,多管闲事——”
她想回房睡觉,却不晓得被什么驱使着,鬼使神差,竟走到罗志国夫妇的卧室门口。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敲了门:
“妈,睡了吗?”
里面传出温筠的声音:“慧娟啊,有事吗?”
毛慧娟清了清嗓子,“妈,我有话想对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