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四,高飞回到上海。当天晚上便到罗家吃饭。
毛慧娟托他买的鱼尾狮挂件,他放在一个袋子里交给她。毛慧娟没看见发票,便问他要,“发票在哪儿,我好给你钱。”高飞说不用,“小东西不值几个钱,就当是新年礼物吧。”他很有风度地朝毛慧娟笑笑。
毛慧娟兀自不依不饶:“那怎么行,我让你买的,怎么能不给钱?不可以的。”
两人推让了半天。高飞终是没有收她的钱。
毛慧娟又问他:“在哪里买的?”
他停了停,回答:“新加坡机场。”
毛慧娟瞥见他的神情,便猜想他在说谎。鱼尾狮挂件未必只在新加坡才有,这男人多半是在上海买的。心想也好,你这个陈世美的油,不揩白不揩。
那天在机场里看到的情景,毛慧娟犹豫了好久,想到底该不该告诉罗晓培。直接说似乎不合适,最好是旁敲侧击,让她自己轧出苗头来。但这个分寸比较难把握。说的好也就罢了,说得不好大家难堪,反而没意思。凭她与罗晓培的关系,好像还没到贴心贴肺为她着想的地步。只是住在一起的陌生人罢了。说到底,她心里还是有一点幸灾乐祸的。让这个千金小姐吃些苦头,好像也不错。
“你们,谈了多久了?”临睡前,毛慧娟踱到罗晓培房间,问她。
“三年。”
毛慧娟停了停,“那——你真的想好了,准备嫁给他?”
罗晓培有些奇怪地朝她看,“有什么问题吗?”
毛慧娟连忙摇手:“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现在上海人结婚都挺晚的,你才二十七岁,还小呢。”
罗晓培笑了笑,“那你呢?你和我一样大,小孩都快读小学了。”
“我是没办法。我那时候除了结婚,没啥别的出路。——你不一样。”
毛慧娟说到这里,心里酸了一下。好像不该在她面前说这些,有些露怯了。拍她马屁似的。又涌起些不平,若不是那起医疗事故,只怕现在可怜巴巴地说这番话的,该是罗晓培,而不是她。当然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老想着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也没啥意思。况且此时此刻,真正居高临下的,是她毛慧娟。捏着这位千金小姐的软肋,一句话便能灭掉她的气焰。毛慧娟是吃过男人苦头的,晓得是女人都受不了这种打击。越是傲气的女人越是受不了。毛慧娟满脑子都是“别以为我在拍你马屁,其实我是可怜你”,嘴上道:
“明年春节再结不是蛮好——你晚点嫁出去,爸妈也会开心点。”
罗晓培朝她看。两人目光交接了一下,都是停了停。那一瞬,竟有些平常从未有过的意思在里面。自从住在一起,两人还从未这般说过话。罗晓培笑了笑,道:
“不是还有你吗?你陪着他们,也是一样的。”
毛慧娟想说“怎么会一样,你总归更亲些”,忍住了。要是说出来就变成争风喝醋了,没劲了。她扳着手指,“五月份,嗯,只剩三个多月呢——高飞这次回来,还走吗?”
“怎么不走?他是大忙人,全世界转。”
毛慧娟“哦”了一声,想再说下去,却不晓得该怎么说。这种事情真的不能旁敲侧击,要么就直说,要么就不说,没有折中的法子。毛慧娟想来想去,好像还是不能说。她在这个家里的角色尴尴尬尬,谁说都可以,就算是小梅,只怕也比她妥当些。她没必要去倒这个霉。
有罗晓培的事情打底,毛慧娟觉得,自己最近的运气还是不错的。除夕晚上打麻将,她一家独赢,赢了差不多有八百来块。当然这是小事,关键还是别的。年初二,同科室的小刘和小张约她去逛街。小刘的叔叔是局里劳动人事处的,小张的婆婆是某位副总的老同学。两人平常都是眼睛长在额头上的,现在却齐齐地约了她。看电影、吃饭、逛商场。两人抢着买单。最后分手时还肉麻地表示“大家都是朋友了,以后就常出来玩嘛,自己人嘛”。毛慧娟都有些受宠若惊了。小刘很贴心地把叔叔那里得来的内部消息转达给她——科里多分了个副科的指标,年内就要解决。毛慧娟表示想都不敢想这事。小刘却说,要是让我选,我就选毛姐你。小张也说,论做人做事,科室里除了慧娟你,还有谁轮得上?说得毛慧娟都有些迷糊了。人都轻飘飘了。回到家对着镜子照了半天,傻笑了好一会儿。
还有贺圆的事。年初六便要上门。本可以再早几天,可是小梅春节回老家了,初五才回来。温筠说在家里吃比较好,亲切,也正式。小梅原先的厨艺是偏向于大鱼大肉的,浓油赤酱,很粗犷的那种。在罗家待了几年下来,精细许多,变得很上台面了。而且手脚也快,置办六、七个人的席面完全不在话下。小梅偷偷地问毛慧娟:
“阿姐,敲定啦?”
毛慧娟笑笑,做了个不置可否的表情。
约好年初六的中午。贺圆事先征询毛慧娟,买什么礼物好。毛慧娟说买洋酒吧,罗志国临睡前总会倒上小半杯喝,客人来也常送这个,况且也上档次,“就XO,买两瓶,别的也不用买什么了。”贺圆说好,又问几点到比较合适。毛慧娟想这男人也实在罗嗦,连这个都要问,便道,“十一点左右吧,聊一会儿就能吃饭,刚好。”
大年初六中午十一点整,贺圆准时到了。带了两瓶洋酒和一个水果篮。毛慧娟还是第一次见他穿西装戴领带,忍着笑,把他迎了进去。小梅端上茶点,几人坐在沙发上聊天。罗志国问他:“在机场几年了?”他一紧张,差点把茶打翻了,结结巴巴地回答:“十、十三年了。”罗志国笑道:“都是老民航了。”他连连摇手,脸都红了:“不、不敢当。”
吃饭时,贺圆拘束得很,都不怎么挟菜,只吃面前那盘糟鸡翅,骨碟里满满当当的鸡骨头。温筠说了几遍“就当自己家里一样,别客气”,见他还是不动筷,便让毛慧娟替他挟菜。毛慧娟替他挟了一块清蒸斑鱼。温筠问他,“还合口味吧?”他正要回答,竟被鱼刺卡在喉咙里,脸立时涨得通红。温筠忙让小梅拿水来,“清一清——”贺圆一杯水喝下去,还是不行,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得奔到卫生间,试图把鱼刺吐出来。毛慧娟也跟过去,替他背上轻轻拍着。好半天才把那根鱼刺弄出来。
“洋相出大了——”他有些懊恼地对毛慧娟道。
“这是意外,不搭界的。”毛慧娟嘴上安慰他,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的。想前面那个太坏,现在这个嘛又太傻。罗志国夫妇看在眼里,还不知怎么想呢。贺圆洗了把脸,弯下腰的时候,毛慧娟瞥见他头顶正中有一块青白的斑迹,不长头发——原来还是个秃子。不觉更是泄气。
贺圆走后,毛慧娟听罗志国夫妇的口气,似乎对这男人印象还不算太差。“就是紧张了点,又不是来面试——”温筠笑道。罗志国也说这人不错,“看着是个靠得住的人,本本份份的,蛮好。”毛慧娟听着,才放了些心。一会儿,小梅过来凑趣;
“阿姐,你们俩看上去蛮配的,挺有夫妻相。”
毛慧娟笑笑,心里却想,算了吧,那么憨头憨脑的一个秃子,谁稀罕跟他有夫妻相。回到自己房间,见手机上有一条短信,是贺圆发来的:“你爸妈对我印象怎么样?”
她打下一行字:“糟透了。”想想,又何必吓他,别半路晕倒在车上。便把那行字删了,重新发了一条:“挺好的,放心吧。”
再征询冬冬的意见。冬冬老实不客气地评价:“这男人是个戆大。”
毛慧娟不开心了:“你懂个屁!”
“实在吃不消他,吃鱼都会被刺卡住,”冬冬夸张地作着手势,“这男人是个极品!”
“爱因斯坦吃鱼都会卡住,人呀,又不是神仙——你就没被鱼卡过喉咙?”毛慧娟朝儿子白眼。
“关键还是长相,忒刮三。”冬冬摇头。
毛慧娟皱眉:“你哪里学的这些江湖切口?小小年纪就不学好,长大了跟你那个坏蛋爸爸一个德行。”
“是你让我说的呀,我说了你又不高兴,”冬冬拿了PSP到一边玩,“随便你吧,反正是你结婚,又不是我。现在你不听我的,将来等我结婚,你也不要给我出主意。”
毛慧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在儿子屁股拍了一记,“你结婚?你连牙都没长齐呢,还结婚!——热昏倒差不多!”
春节过后,毛慧娟去报了个财会的大专班。每周六、日上课,读两个半天。她没告诉单位里任何人,连罗志国夫妇也只是随口提了一句,说是跟同事一起报着玩的。毛慧娟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当然不是真的觊觎副科那个位置,她是想,文凭太低,终归是个硬伤,迟早要解决的。将来的事情谁晓得呢,握在手里不用,总比用起来没有要好。
罗志国夫妇倒是很高兴。虽然嘴上不说,但亲生女儿技校毕业,没文凭没专长,心里总是存着一丝遗憾。现在见她这样,都觉得欣慰。温筠的心更细些,她发现比起刚进门时,毛慧娟真是改变了不少呢。穿衣服和化妆的品味一天天提升——女人家总是首先注意这些方面的。皮肤好了许多,妆化得浓淡适宜,恰到好处。上周去了趟理发店,换了一个短发的新造型,看着很清新,也显得年轻了。最重要是待人接物。比过去大方多了。春节里亲友上门拜年,温筠在一旁偷偷留意她的举止。已经有些大家闺秀的样子了。温筠觉得,比起罗晓培,毛慧娟待人似乎更加亲切些。养了二十几年,温筠最清楚,罗晓培看着和气,可骨子里是有些冷的,与人保持着距离;而毛慧娟则相反,之前因为陌生的关系,有些拘束,现在一点点放开来,话也多了,人也开朗了——倒有些像自己年轻时候的性格。到底是血浓于水。温筠这么想着,又觉得对不起罗晓培。不该拿两个孩子相比。两个都是自己女儿。原先想着毛慧娟是新来乍到,在她身上便多花了些心思,以后天长日久,从远处考虑,倒是应该多顾着些罗晓培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