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过后不久,杨莉莉生了个儿子。因为有八斤半,所以是剖腹产。毛慧娟上班时接到刘虹的电话,声音都颤抖了:
“是个大胖小子——”
毛慧娟便有些气不过,想冬冬出生那时,你可没这么激动。又想,现在是更不一样了,将来罗晓培生了孩子,才算是你正牌外孙。想着便有些没劲,嘴上敷衍了一下:
“哦,恭喜你了,妈。”
罗晓培问毛慧娟送什么礼好,“要不,我们合在一起送?”
毛慧娟并不接她的口,“小毛头嘛,无非就是送些金的银的,没啥花头。”
罗晓培一听,便知道她没这个意思。本来她也没这方面的经验,问了温筠,温筠说,跟慧娟商量一下吧,送多送少了都不好。她才问的。
“随便你,”罗晓培心道,“反正我也没兴趣跟你合在一起。”
罗晓培到金店买了一个小金木鱼,作为礼物。杨莉莉出院那天,稍稍庆祝了一下,家里摆了两桌,请亲朋好友过来坐坐。暂时还住在封浜,一来是孩子刚出生,老地方到底方便些,二来静安寺那套房子的租约刚到期,还有些手续上的交接。杨莉莉抱着儿子坐在**,红光满面,像慈禧太后抱着小皇帝,威风凛凛。毛根友给孙子取名叫毛子贵。很吉利的一个名字。
“子贵、子贵,听上去像是‘母以子贵’,”杨莉莉对罗晓培笑道,“阿姐你不晓得,上海还好些,放在我们萧山乡下,女人要是生不出儿子,就一辈子抬不起头。女人的地位,是靠儿子来巩固的。幸亏这一胎生了子贵,否则还得接着生——”
罗晓培心里一百个不认同这种看法,却只是笑笑,不说话。瞥见小毛头手腕上已经戴了一个金木鱼,比她买的那个略小些,便有些懊恼,想,早晓得就买别的了。
毛慧娟也把礼物拿出来——展开,是一幅“花卉扇面”图。
旁边人都怔住了。刘虹愣了愣,“慧娟,你怎么买了幅画?”
“朵云轩买的,五千块呢。”毛慧娟笑道,“这东西好,能升值,挂在家里还有品味。客人一进来就晓得,这家人不一般的。”
“啥,五千块?”毛根友不禁急了,“五千块就买这么一幅画——你脑子进水了?”
“爸,你别看是画,这跟买股票差不多,今天五千块,明天说不定就涨到五万块了。将来等我们小子贵长大了,这幅画弄不好都值几千万了。现在什么年代了,送礼也要送出点腔调才行。爸妈你们思想太落伍了。”毛慧娟说着,把画收好,郑重地交到毛继祖手里。
没人的时候,杨莉莉一个劲地赞她有眼光,“阿姐的品味到底不一样的。人人都送金送银,只有阿姐与众不同。千金小姐就是千金小姐,骨子里的气质摆在那里,一比就晓得。”
毛慧娟知道这个弟媳门槛精,专挑她爱听的话说。那个“比”字是针对罗晓培说的。当然了,毛慧娟确实也想要这个效果。旁边那么多人看着呢。一个送金木鱼,一个送字画。完全不同嘛。毛慧娟不怕被他们背后骂“糟塌钱”,有时候“糟塌钱”也是一种档次。毛慧娟买画的时候,也是在心里骂了一千一万遍“你就作吧作吧,怎么不去买毕加索的画”。昨天还撩起袖管一手吃瓜子一手打麻将呢,今天便已经煞有介事拿字画当礼物了。
刘虹把毛慧娟叫到一边,问她:“你怎么回事?钱多了没地方用了?就算要买画,也不用买那么贵的。镇上书店里,几十块钱就能买一幅了。五千块钱,啧啧,买些什么不好?”
毛慧娟晓得刘虹是真心地为她不值。罗晓培那个金木鱼也不便宜,刘虹就不会替她心疼。想到这里,毛慧娟心里一暖,二十几年到底不是二十几天,像造房子打的桩,稳稳地定在那儿呢,再怎么风吹草动都没用。“那买个一千斤大米回来好不好?”她嗔道,“最实惠了。”
刘虹在她背上拍了一下,“谁跟你开玩笑。”
毛慧娟帮她一块儿洗碗,问她,“有了孙子,开不开心?”
“我倒还好,主要是你爸,高兴得半夜做梦都在笑。是他毛家的种。”
“重男轻女,”毛慧娟嘀咕了一声,“儿子有什么好?还是女儿贴心,看见妈洗碗还会过来帮忙,儿子呢,只晓得躲在房里跟老婆叽叽歪歪。没良心。”
刘虹笑了一下。停了停,问她:“那边好不好?”
“哪边?”
“还有哪边呀——你亲爸妈那边。”
“还行吧。”
“比这边好多了吧?你姑婆都说你变娇气了。不好能养娇吗?”
“姑婆就爱胡说八道——她是没见过真娇气的人。喏,房间里那个,天天睡觉前都要拿牛奶和上珍珠粉搽脸。吃蛋只吃蛋白,蛋黄扔掉。还有,吃白斩鸡一定要剥皮,光吃里面的肉。你说,白斩鸡没那层皮还有啥吃头啊?”
刘虹嘿的一声。
毛慧娟朝她看,“讲你女儿坏话,是不是有点不高兴?”
“你不是我女儿啊?”刘虹反问。
毛慧娟便笑笑,不说了。她本来还想问刘虹,能住进市区的房子,是不是特别开心——想想不合适。放在一年前,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了。现在是不行了。说实话,她是有些替他们开心的,撇去罗晓培那层不谈,能揩到罗志国的油,还是很不错的。有种“团结你我他,大家吃国家”的感觉。当然罗志国不是“国家”,顶多算个“大户”。捞他一套房子而已,不捞白不捞。这个时候,毛慧娟觉得自己还是姓毛的,与毛根友刘虹站在同一条战线。
“爸老是抽烟,吃点冬虫夏草比较好——那边的爸爸就天天吃冬虫夏草。”她道。
刘虹道:“冬虫夏草多贵啊,拿点西洋参泡泡也是一样的。”
“我有办法——”毛慧娟眼珠一转,“从他那个密封罐里偷偷拿些出来,隔几天拿一次,每次拿一点点,他不会发现的。”
刘虹嘻的一声,“他们认你这个女儿也算是倒霉了。等于是家里招了个贼。”
杨莉莉把儿子手上那个金木鱼拿下来,换上罗晓培的,“阿姐你这个金木鱼是哪里买的,好像式样更别致一些,上面的花纹也好看——”
罗晓培说:“就在‘老庙黄金’买的。我也不大懂的,是售货员推荐的。”
“啧啧,眼光就是好——”
回去的路上,罗晓培开车,毛慧娟坐在一边,忽说也想买辆小车。“人家说过年前买车最合算,而且上个月车牌才一万出头,合算——”罗晓培看她一眼,想,又是买字画,又要买车,不错嘛。明年就该买飞机了。冲她一句:
“先把驾照考出来再说吧!”
第二天,罗晓培整理皮夹时,翻出那张“脚比手香”足浴店的充值卡,想,差点就忘了。恰恰这天晚上罗志国夫妇出去喝喜酒,她便也不回去吃饭了。下班后叫上两个同事去做脚。
店里生意很好,师傅们都在忙,没空。迎宾小姐说要不先预订着,过一小时再来。罗晓培说好,便与同事在附近随便吃了点东西。再过来时,刚好有个小包房空出来。上次那个老板也在,帮着端茶递水。
“罗小姐!”他居然叫她。
罗晓培吃了一惊。“你怎么晓得我姓罗?”
“上两个月你不是开演奏会嘛,这旁边铺天盖地都是你的海报。现在恐怕连路口买大饼油条的老太都认识你了。”他笑。
罗晓培哦了一声。
“你们团里过来做脚的人不少,”他继续道,“前天,你们那个胖胖的团长也过来办了张卡。我给他打了个九折,让他多给我拉点生意。”
罗晓培笑笑。
“你本人比海报上还漂亮,气质更好——待会儿赏个脸和我拍张照行吗?我把照片放大了贴在门口,这辈子总算也见过个把名人了——”
罗晓培觉得这人话真多。“姚老板——”
“不敢当不敢当,叫我名字好了。姚米基。”他一本正经地道。
旁边两个同事“扑哧”一声,笑出来。罗晓培忍着笑,道:
“麻烦你帮我加点茶,好吗?谢谢!”
总算是出去了。罗晓培摇了摇头,道:“标准的话痨。”
“做生意的人都这样。嘴不甜怎么留住客人?”同事道。
结束后,姚米基真的拿了个照相机,要和她合影,“罗小姐,给个面子。”
罗晓培还没想好是否答应,他已经站到她身边,把手放到她背后,绕出来,对着镜头做了个“胜利”的手势。闪光灯“咔”的一闪,罗晓培差点眯起眼睛。
“谢谢谢谢,罗小姐。”他伸出手,与她一握,“照片洗出来,挂在店门口没问题吧?”
“最好不要,”罗晓培不客气地道,“这附近走来走去都是我们团里的人,见了影响不好。”
“哦,这样啊——那只有自己收藏了。”他显得很是遗憾,“下次见了,罗小姐。”
罗晓培回到家,发现手机不见了。一想,应该是落在足浴店里。忙拿座机打过去,谁知竟然是关机。连忙开车赶到足浴店,包房里什么也没有。她问店员,回答是没看见。
“人来人往的,我们也没注意啊——你确定是丢在这里吗?”
罗晓培皱着眉,又打了一遍手机。还是关机。
姚米基走过来,“别打了,肯定被偷掉了。不然不会关机。”他说着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喂,兄弟,帮个忙——有人在我店里偷东西,大约半小时前,一只紫红色的LG——”
罗晓培一怔,想他必定是刚才看见的。倒也好记性。
“交给你了,快点给我搞定。”他挂掉电话,对罗晓培道,“等等吧,应该会有消息的——要不,再做个脚?”他朝她笑。
罗晓培有些诧异,“能找得回来?”
“尽力吧。要是找不回来,就赔你一个。”他道。
罗晓培摇头,“赔倒是不用了。手机本身值不了几个钱,关键是里面存的那些个人信息。”
“明白,丢手机就是这点麻烦——要不,要给你爸妈啊朋友啊打个电话,提醒他们万一接到陌生人的短消息,什么车祸啊住院啊送钱啊,千万别上当。”
“我手机里只存人的名字,不存称呼。小偷弄不明白的。”
“哦,那你属于聪明的——我有一个兄弟,半夜里莫名其妙接到一个电话,说他老婆骑车掉苏州河里了,送医院急救,动手术要付定金,让他把钱汇到医院的帐户。事情就是这么巧,这天晚上他老婆真的骑车回娘家了,而路上也碰巧有一段经过苏州河。他想也没想就把钱汇过去了——”
“啊,他怎么不先去医院啊?或者,先打个电话到他老婆家里问问?”
“在上海当然会去啊,可那几天他在北京出差,父母住在外地,顾不过来。更巧的是,那天他老婆家里也没人,估计是出去散步什么的,电话没人接——所以说啊,这帮骗子就是在钓鱼,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套话,一百个人里面只要钓到一个就行了。我那兄弟刚把五千钱打过去,他老婆电话就来了,说手机被人偷了,自行车半路又爆胎,修了半个多小时才好。我兄弟一口血差点吐出来——”
“这人真倒霉,”罗晓培道,“什么都碰到一块儿了。”
“是呀。所以,千言万语并作一句——手机一定要管好。”他提醒她。
罗晓培朝他看了一眼。觉得这人虽然话多,倒也不太讨厌。
不到一小时,一个拿着摩托车头盔的男人走进来,大大咧咧地往沙发上一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紫红色的LG手机,对着姚米基便道:“一个安徽来的小毛贼,搞不清爽状况就搞七捻三,也不看是谁的地盘——请客请客!”
“没问题,牛奶足浴外加精油开背,而且是我们这里的‘店花’娟娟亲自帮你做,”姚米基笑眯眯地说完,把手机交给罗晓培,“看看有没有坏。”
罗晓培开了机,检查了一遍,“都挺好——谢谢。”
“谢啥,东西在我这里丢的,这点事还搞不定,我以后怎么做生意?”
“吹牛是吧?”沙发上那男人道,“下次我不出手,你自己去找。看看搞得定搞不定。”
“兄弟,噢不是,阿哥,辛苦了辛苦了——娟娟,”姚米基说着,便叫旁边走过的一个女孩,“热水准备好了没有?快点,亲自把我们这位刘哥请进去,泡杯普洱茶,再来碟开心果,剥两粒糖放到嘴里。穴位一定要点得准,力道一定要到位,不要怕他痛,反正这位阿哥皮厚——”
那男人“哧”的一声,作势一拳朝他挥去。姚米基嘻笑着让开。
“别上他的当,”男人对着罗晓培道,“弄不好手机就是他搞的鬼,这男人坏啊,想讨小姑娘的欢心,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姚米基踢他一下,笑骂:“少胡说八道!”
“我走了,今天真是谢谢你了。再见。”罗晓培对他道,随即开门出去。姚米基走上两步,帮她撑着门,“不要因为我们店里有小偷,下次就不敢光顾了。”
“好。”她朝他笑笑。“再见。”
她拿着围巾走出几步,回头望,见他竟还站在门口。她停了停,朝他挥了挥手。他也朝她挥手,又指着自己的脖子,绕了两圈。她一怔,随即明白他是提醒自己戴上围巾。便依言戴上了。学他的手势,将围巾重重地朝后甩去,绕了两圈。遮住了小半张脸。
他朝她竖起大拇指。似是表扬她听话。
她瞥见他的样子,歪着头,竟有些像世博会的“海宝”了。忍不住笑笑。想,这人倒是挺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