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罗志国、温筠带着两个女儿来到封浜。车停在毛继祖家门口时,好多邻居都奔出来看。老的小的,低声评价着温筠的衣着打扮,还有罗志国那辆新买的进口昂科雷。
“慧娟,你上海的爸妈来啦?”一个女人道。
毛慧娟嗯了一声。
“听说是做大官的——”旁边另一个女人小声道。
地上一滩鸡屎。温筠没留神,一脚踩个正着,把白皮鞋弄脏了,只得掏出纸巾擦拭。
毛继祖出来迎接,“叔叔、阿姨——请进!”
毛慧娟指挥他把后备箱里的东西拿进去,“两箱古越龙山,免得爸老是喝零拷的酒。”毛继祖啧啧几声,把箱子搬了进去。杨莉莉也挺着大肚子出来张罗,笑容满面地将几人迎进去。“快请进,请进——”又问毛慧娟,“怎么冬冬没来?”毛慧娟回答:“上围棋班。”杨莉莉哎哟一声:“才几岁啊,就学围棋?”毛慧娟道:“不能让他输在起跑线上——等你有了小孩就明白了。”
客厅里,圆台面已摆好了,饭菜碗碟也都准备齐全。姑婆坐在居中的座位。左手边是毛根友和刘虹。见罗志国一家进来,毛根友和刘虹都站起来:
“罗总,您好您好!温老师,请坐。”
姑婆却不起身,坐在原地打了个招呼:“你们好!”
罗志国和温筠叫她“姑婆”,是跟着两个孩子混叫。温筠把一个袋子给她,“姑婆,买了件羊绒衫给您,尺寸是听慧娟说的,也不晓得是不是合身。”
“谢谢哦。”姑婆接过,指着右手边的座位,道,“请坐。”
罗志国、温筠、毛慧娟依次坐下,罗晓培正要坐在毛慧娟旁边,被姑婆制止了:
“晓培,你坐那边,喏,坐在你妈旁边。”指着刘虹旁边的位子。
罗晓培怔了怔,只得依言过去坐下。接着,毛继祖在她旁边坐下,然后是杨莉莉。
这样,以姑婆为分水岭,左边是毛根友一家,右边是罗志国一家。界限分明。姑婆端起酒杯,站起来,道:“今天有贵客来,也没什么菜,招呼不周。随便吃吃。”
大家连忙也跟着站起来,手忙脚乱地碰了杯。除了毛根友喝黄酒,其余人都稍稍倒了点红酒。毛继祖肝不好,杨莉莉怀孕也不能喝酒,两人喝果汁。
吃了一会儿,姑婆开口道:“罗总——”
“叫我志国就可以了。”罗志国忙道。
“都一样,反正是个称呼,”姑婆说下去,“今天这里数我年纪最大,我也就倚老卖老不客气了——罗总啊,我这个人讲话不喜欢拐弯抹角,那天根友在电话里也都把意思说清了,本来也是一桩小事,一个电话就能解决的,想着两家人也该找个机会聚聚,就把您和夫人请过来了,大家见个面,吃顿饭,联络联络感情——”
“是是是——”罗志国不住点头。
“我们这边的情况您也见到了,房子不大,但再住下一个人,也是不成问题的。条件是比不上您那边,但老话说的好,‘金窝银窝,比不上自家的狗窝’。叶落总要归根的呀,是吧?晓培是我们毛家的人,已经麻烦了你们二十多年了,不好意思再麻烦下去——”
“不麻烦不麻烦——”罗志国打着哈哈。
“打断骨头连着筋,我们郊县人,对祖宗啊血脉啊根苗啊,是看得很重的。这点,希望你们能理解。”姑婆说完,拿勺子去舀汤。
“理解,完全理解,”罗志国重重地点了点头,“关于这件事情,我和孩子妈妈都商量过了,如果让晓培回这边住,孩子上班确实有些不方便,不回吧,又难免伤彼此的感情。所以我们想了个折中的方法,你们看合不合适——我在静安寺那里有套三室二厅的房子,早几年买的,一直放租,租约下个月到期。我明天就去房产交易中心办过户,把房子转成晓培的名字。你们要是不嫌弃,就搬过去,只要带换洗衣服,其它什么都不用带,家具摆设都是现成的。我再给继祖配辆小车,出入方便些。你们想住多久便住多久,想怎么住就怎么住,反正大家自己人,晓培的房子也就是你们的房子嘛,对吧——这样住得近了,晓培和慧娟隔三岔五也可以过来看你们,又不影响工作,祖宗啊血脉啊根苗啊方方面面的问题统统都解决了——你们看怎样?”
姑婆舀汤的手一抖,汤差点洒出来。
“还有,”罗志国说下去,“弟媳妇也快要生了,我跟医院联系好了,到时候提前几天住进去,VIP病房,平常只对局级领导开放的。院长是我的老朋友,关照过了,一切软件硬件都用最好的。产后的月嫂、营养师、月子餐什么的,他们也会一块儿包办。是一条龙服务。”
“啊,这个,贵不贵的啊?”毛继祖忍不住道。
“放心,费用方面统统由我负责——你们什么都不要管,只要等着抱大胖孙子就可以了。”罗志国说完,微笑地拿起酒杯,朝毛根友让了让。
席面顿时安静了。
姑婆一口口地喝着汤,有些索然无味。原以为会有一场舌战,没料到竟这么顺利。连讨价还价的功夫都省下了。毛根友激动得脸上都泛红光了,也不晓得是喝多了酒还是怎的。刘虹一个劲地把刘海朝后捋去,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惊喜,神情看着倒像要哭似的。杨莉莉见温筠要舀汤,顿时站起来,殷勤地一把抢过,“阿姨我来帮你——”
“这个嘛——”姑婆兀自不甘心,想再说些什么,刘虹忙不迭地在她碟里夹了一块鱼,“姑姑,吃菜吃菜——”封了她的口。姑婆瞥见几人的神色,晓得自己再多嘴,只会自讨没趣,便拿筷子夹起那块鱼,“这鱼味道还不错。”给了自己台阶下。
午饭后,毛根友夫妇带客人参观了房子后面的菜园。是自家的地,搭了棚,种些瓜菜蔬果。刘虹介绍说,倒不是为了卖钱,主要是自己吃。新鲜,也安全。叫毛继祖挑了些好的,装了一箱子,让他们带回去。“也不是啥好东西,尝个鲜吧,比外面买的强——”
离开时,毛根友一家齐刷刷地出来,仪仗队似的站成一排。姑婆还要摆谱,只在门口让了让,并不出来。刘虹翻来覆去地说:
“还让你们跑一趟,这个,真是不好意思——”
温筠笑笑,“郊区空气好,我们就当出来散心,也蛮好。”
刘虹又说起那两箱酒,“人来就好了,干嘛还带东西?”
“就是,多不好意思——”毛根友在一旁道。
“本来预备带两瓶五粮液的,是慧娟说毛先生血压高不能喝白酒,我们才换了黄酒。话说回来,血压高倒要当心,就算是黄酒也不能多喝,烟酒都要节制。”
“就是就是。”刘虹连声道。
毛继祖开了车门,待他们一个个上了车,再关上。
“常来啊,叔叔阿姨。”杨莉莉甜甜地道。
车子启动后,毛慧娟坐在后排往回看,见毛根友他们还站在原地,不住地挥手。便觉得有些难为情。她想起毛根友那张脸,在听到罗志国那番话时,都有些变形了。姑婆也是,平常说话鸡啄米似的一个人,后来干脆没声音了。完全被镇住了。毛慧娟真想找个地洞钻下去。转念又想,要难为情也该是罗晓培难为情才对,与她什么相干。朝罗晓培看了一眼,见她一声不吭,眼神定定的。心里便有些不忿,想,不错嘛,白白多了一套房子。
罗志国与温筠商量那事时,别的没什么,就是怕毛慧娟有想法。罗志国夫妇不缺房子,上海的、外地的,大大小小加起来总有五、六套。还不包括金山的两间商铺。以前是一个女儿,现在多出一个,但也足够她们分的了。罗志国挺有投资眼光,关键还是朋友多消息准,出手又果断。房价上涨的每一波,都被他吃到了。拿出去一套,图个太平,罗志国并不十分在乎。可如何平衡两个女儿的关系,就要难得多了。罗志国担心因为这个,而影响他们两夫妻与毛慧娟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日益亲近的关系,还有与罗晓培的相处。那天把想法告诉她时,毛慧娟并没说什么,甚至还建议他们在房子里多摆几盆植物,因为毛根友抽烟挺厉害,可以吸废气。她愈是这样,罗志国夫妇便愈是没底。罗志国向她表示,他和温筠对待她们两个,是绝对公平的。
“你们都是我们的女儿。”罗志国强调。
毛慧娟撇了撇嘴。
罗志国不知道,他所说的“公平”,在毛慧娟看来,便是“不公平”。罗志国心里的帐,是从半年前开始算的,而她不是。她的帐,要从二十多年前算起。——差得太多了。
车子绕到长宁区羽毛球馆,毛慧娟在那里下车——去赴贺圆的约。罗志国说要躲在旁边,看看这人长什么样,“帮你参谋参谋。”
“算了,别为难她了。早晚总能见到。”温筠笑道。
毛慧娟从后备箱里拿了运动服和球拍,“妈,别忘了去接冬冬。”
“放心。玩得开心点。”温筠道。
走进去,贺圆已先到了。穿一套宽宽松松的运动服,在做热身。毛慧娟看了墙上的钟,还差五分钟,便说先去换衣服。一会儿出来,见贺圆在与隔壁场地的人打球。完全不是一个水准。看得出贺圆只是随意甩拍,便打得那人左支右绌,很是难受。
“好了,不打了,我同伴来了。”贺圆回到自己场地,朝毛慧娟做了个开始的手势。
毛慧娟好多年没打球了,以前体育倒是还可以,中学里还踢过女足。结婚后,便完全想不起来锻炼了。忙里忙外,也没那个闲功夫。运动服是隔天新买的,球拍是问罗晓培借的。为了热身还特地邀上小梅在小区里的会所先打了一局。生怕出丑。
打了几个回合,毛慧娟觉得不对,问他:“你是不是专业的?”
他说没错。“以前是市队的,最好成绩拿过全运会第五。退役后就进了机场。”
毛慧娟“呀”的一声,“怪不得,打得这么好。在你面前打球,真是班门弄斧了。”
“在女的里面,你属于打得不错的了。”他道。
毛慧娟想,这应该是恭维。心里倒是更踏实了些。一个男人迫不及待在你面前展示他的强项,这应该多少有些讨好的意味了。毛慧娟让他教自己打球。
“难得碰上你种专业人士,不能错过机会。”
贺圆说她姿势不对,“击球点太低,记住,不能拿拍子去迎球,而是要击球。发力点越高,球便打得越远越有劲道。像你这样,球都落在前场,别人打你就像割韭菜一样方便。”
毛慧娟想,不是说我打得不错嘛。便照他说的方法试了,果然好一点。打到一半,贺圆从网下钻了过来,手把手地纠正她的姿势,“这样,看准球的方向,手伸直,往前,手臂一定要抬高,看准了,用力打出去——”
打完球,他问她去哪里吃饭。她说随便。他便挑了个附近的火锅店。
“天冷,咱们吃火锅好不好?”
“好!”毛慧娟点头。
两人一会儿说普通话,一会儿说上海话。毛慧娟猜他应该不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上海话里带一点点北方的卷舌音。听着有些怪。
“我爸妈都是河北人。在这边住了几十年了,上海话还是说不好。在家里我们也常说普通话。”果然,当她问起时,他这么回答。
“没关系,反正现在正宗的上海人也没几个了。新一代的小孩都不会说上海话了。我儿子就是,在幼儿园时都说普通话,回到家舌头转不过来。你跟他说上海话,他回你普通话。再过几年,上海话怕是要绝种了。”
“你儿子几岁?”他问。
“五岁。明年就要上学了。”
他点了点头,夹起锅里的羊肉放到她碗里。又为她添了饮料。
“谢谢——”她停了停,问他,“‘领证未婚’是怎么回事?”
“证领了,房子装修好了,酒席订好了,就为些芝麻绿豆大的事吵架,越吵越凶,后来就吵僵了,结不成婚了,一拍两散。”他语速很快。
毛慧娟很想知道“芝麻绿豆大的事”究竟是什么事,但不好意思追问。到底才见了两次面。
他送了一件小礼物给她——一块琉璃做的链坠,碧绿里带一点青灰,很别致。他说是刚才经过“琉璃工坊”的时候买的,“也不是什么贵东西,随便戴戴吧。”
毛慧娟那一瞬是真的有些感动了。当初跟李俊谈恋爱的时候,由头到尾都没有给她买过一件东西,连个钥匙扣也没有。收男人的礼物,对她来说还是第一次。她接链坠的动作都有些不自然了。也不晓得应该把它放进包里,还是在桌上摆一会儿。都有些手足无措了。
“回去拿条链子穿上,就可以戴了。”他说。
走出饭店,他说要送她回家。她忙说不用,“坐地铁就可以了,没几站路。你回去吧。”他坚持道:“回去也没事——你一个人回家,我不放心。”
她搓了搓手,假意去捂脸——心跳得很快,脸也不自禁红了。“哦,好吧,谢谢。”
地铁下来,她差点劝他别出站了,直接坐回去,否则出来再进去又要刷一次卡,多付三块钱——总算是忍住了。好像还没到为他这么算计的地步。两人慢慢走到小区门口,她想送到这里就差不多了,可他没吭声。便一起进去了。毛慧娟能感觉到旁边小山东保安好奇的目光。
走到楼下,她停住脚步,“到了。”
“哦,是吧,”他问,“你家住几楼?”
“二十一楼。”
“哦——”他停了停,似是考虑了一会儿,道,“那个,要注意消防安全,据说十楼以上消防车就够不着了。”
她一怔。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他瞥见她的神情,干咳一声,有些尴尬。她随即意识到他其实比她还要紧张,以至于讲话有些颠三倒四。——这应该是个老实的男人。
“快回去吧,这种天气,晚上比白天要冷好几度,小心别冻坏了。”她道。
“好的,”他迟疑了一下,——你真体贴。”
毛慧娟一怔,都有些起鸡皮疙瘩了。当初与李俊谈恋爱时,每天午休时溜出去给他送中饭,都是她亲手做的,来回一个多小时,热气腾腾地送到他嘴边。风雨无阻。他都从来没有赞过她一声“体贴”。她的感官被那无情的男人训练得极为迟钝,机器人似的。以至于现在被他这么一说,都有些猝不及防了。像冻疮陡然碰到热水,又麻又痒,反倒不适应了。
回到家,毛慧娟对着浴室那面镜子,看了半天。里面那个女人,乍一看是不起眼,可看久了,竟也能觉出几分韵味——眼睛是丹凤眼,尾梢微微上扬,有些妩媚的意思;鼻子不算挺,但也绝不太塌;嘴唇是厚了些,可现在不是流行嘛;双下巴是缺陷,但只要减少低头的频率,再尽量把下巴往颈脖处拉伸,便不会很明显。身材当然有很多问题,该瘦的地方没瘦下去,可至少——该胖的地方还是胖的。这就很值得一提了。
毛慧娟觉得,镜子里面那个女人,还是长得不错的。
这天晚上一直睡不着,到了凌晨,还是没有一丁点睡意。打了兴奋剂似的。她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忽然,整个人坐起来,双手一拍床板,没来由地叫了一声:
“妈呀——这才是谈恋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