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慧娟在小区门口遇到李俊。距离上一次,这次是隔了一个多星期——频率有所下降。毛慧娟猜他应该也没什么信心了。李俊手捧一束玫瑰花,满脸堆笑。
“逛街回来啦,老婆?”
“不是逛街,是去相亲了。”她地道。
他听了一怔。
毛慧娟没有骗他。下午是真的去相亲了。一个同事介绍的,在机场工作,三十四岁,领证未婚。上海人。有房无车。初次见面,毛慧娟对他印象不差,一米七五的个子,国字脸,浓眉大眼,挺有男人味的长相。就是两鬓有不少白头发,看着有些沧桑。
“是少白头吗?”刚才,毛慧娟问他。
那人叫贺圆。“干我们这行,辐射大,容易长白头发。”他告诉她。
“为什么会辐射大?又不是医院里拍X光的。”她不明白。
“我们搞机务维修的,天天在飞机旁打转——你晓得飞机头前面那个雷达有多少辐射?比医院里X光厉害多了。日日照,夜夜照,早晚满头都是白头发。我跟你讲,我们同事里没一个生儿子的,统统生女儿。为什么?——就是因为辐射太大,所以生不出儿子了!”
毛慧娟听得毛骨悚然。但觉得这人脾气蛮爽快,一点儿也不虚头虚脑。也挺好。同时又有些吃不准,想这人会不会根本没那个意思,才这样兜头兜底的。好在临别时,他向她要了手机号码,还问她下周日有没有活动,要不要一起去打羽毛球。她一颗心放下来,有些羞怯地说,瞎打打是会的,不过水平很臭。他连连摇手,说,玩呀,又不是参加奥运会。
“是开飞机的。”毛慧娟向李俊吹牛,“长相马马虎虎,也就比你好一点点。”
“老婆——”李俊央求道。
“谁是你老婆,请你不要瞎叫,”毛慧娟飞快地从他身边走过,进了小区。门口那个小山东保安警惕地盯着李俊。又朝毛慧娟挥了挥手,说,“进去吧,我看着呢。”现在毛慧娟已经与几个保安混得很是熟稔了。相比其他业主,毛慧娟这人没什么架子。他们猜测她的身份,像保姆,又像亲戚。不过更接近于后者。他们见到她与罗志国一家的模样,觉得如果是保姆,那这家人对保姆就太好了。但如果是亲戚,也不会老待着不走啊。他们比较困惑。有一次,小山东听见她叫温筠“妈”,便猜测她可能是这家的私生女。但很快也被大家否定了,说私生女能这么大大方方地登堂入室,还和男女主人关系都好成这样,也真是千古奇谈了。
“那人是我老婆。”李俊向小山东解释,“我们闹了点小别扭。”
“别扭一闹就是几个月,你们干脆分开算了。”小山东不客气地道。
“兄弟,来,吃根香烟——”李俊掏出烟递上去。小山东头一撇,不予理睬。
毛慧娟回到家,见罗志国与温筠在客厅看电视。温筠问她相亲的情况。她回答还行。瞥见罗志国的神情有些异样,懒懒的似乎没什么精神。便踱到厨房问小梅。
“刚才,你乡下那个爸爸打过电话来了。”小梅告诉她。
“哦?”毛慧娟有些惊讶,“说什么了?”
“好像是让晓培住过去。”
“住过去?”毛慧娟更加惊讶了,“住到哪里去?”
“你们乡下呀。”小梅加重了语气。
毛慧娟心里骂了句“你才乡下呢”。走到外面,温筠拉着她问:“你们那次回封浜,有没有发生什么事?”她说没有。
“那就怪了。”温筠叹了口气。
一会儿,罗晓培从外面回来。毛慧娟故意回房去看冬冬,不参与他们的谈话。隐约听到楼下罗晓培有些激动的声音“我才不住过去——”,心里偷笑了一下。冬冬也察觉了,问她:
“妈妈,晓培阿姨怎么了?”
“没怎么。要做回乡下人了,当然有些想不通了。”她幸灾乐祸地道。
冬冬迷惑地朝她看。毛慧娟关照儿子,“这话你可千万不能跟别人说——不光是这句,凡是妈妈和你两个人之间说的话,你都不可以跟别人说。知道吗?”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儿子,我是你妈妈呀。我们是天底下最亲的两个人。所以,我们说的话绝对不能让别人晓得。是悄悄话。”
“那爸爸呢,可以让他晓得吗?”冬冬问。
毛慧娟一听这话,便知道他这两天一定见过李俊了。那家伙在她这边碰壁,就去走儿子路线。冬冬平常跟爸爸也不大亲的,现在会突然想起他,必定是得了什么好处。毛慧娟朝四周张望,瞥见枕头高起一截,下面似乎藏着什么东西,走过去一掀,果然看见一只崭新的PSP。
“这是什么?”她问儿子。
冬冬涨红了脸。撅着嘴不说话。
“前两天我皮夹子里少了些钱,是不是你偷偷拿去买了这玩意儿?”毛慧娟板着面孔问他。
冬冬忙道:“不是不是——是爸爸买给我的。”说着,低下头。
毛慧娟嘿的一声,又问:“外包装呢?”
冬冬只得乖乖地拿出来。毛慧娟动作飞快,把PSP重新包好,放进盒子里,转身便出了房间。下楼来,见三人还在谈话。罗晓培脸色不大好,嘴里咕哝着“我跟他们又没感情——”见毛慧娟下来,便立刻闭嘴。
温筠道:“慧娟,出去啊?”毛慧娟说,嗯。朝罗晓培瞥了一眼,有些促狭地想,感情是可以培养的呀,你去那边待上十年,保管你有感情。
李俊果然还在小区门口。小山东抽着他给的“红双喜”,神情虽然还是严肃,但到底不像刚才那么滴水不漏了。“这个小区管得严,换了别的小区,老早给你混进去了——”又说他,“这么冷的天,你倒也好兴致。吃过人参啦?”
“讨个老婆不容易,兄弟,等你自己成了家就明白了。”李俊摇头道。
毛慧娟虎着脸走过来,把PSP往他手上一放,转身便走。李俊拦住她:
“我给儿子买东西,这也错啦?”
毛慧娟朝小山东看了一眼,拉着他走到一边。“算了吧,以前连包饼干都没给儿子买过,现在倒想起儿子了——拿走。”
“以前是我不好,现在补救还来得及。”李俊讨好地凑近她,“老婆——”
毛慧娟皱眉,让开。瞥见他的脸,忽想,人真是很奇妙的东西,当初她几乎是爱死了这张脸,热面孔贴他的冷屁股,小三子似的。现在,同样是这张脸,怎么竟是一点感觉也没有了。
“我跟你讲,”毛慧娟耐着性子,“没用的,电视剧里不是常说嘛,女人变心了就很难挽回了——照片上那个女的不错,要胸脯有胸脯,要屁股有屁股,你去找她吧。”她揶揄他。
“那只是逢场作戏,她连你的一根脚趾头也比不上——老婆,就算你变心,我的心也不会变。一生一世不变。”他一本正经地道。
“放你妈的狗臭屁!”毛慧娟忍不住骂道,“谁变心了?是你先变心的好不好?你才是陈世美,怎么说的好像我是潘金莲似的。”
“老婆,你没变心?真的?”他听到苗头,顿时高兴起来。
毛慧娟一怔,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没见过像你这么搞的人——”
李俊坚决不肯收回PSP,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旁边人来人往,都朝这边看,毛慧娟不愿再跟他纠缠,拿着PSP便走。回到家,打电话往他的银行卡里转了两千块钱。这电话转帐还是罗晓培教她的,操作起来很方便。当初闹离婚的时候,为财产分割的事情很纠结了一阵,她把李俊的两张银行卡的号码都背得滚瓜烂熟,怕他捣鬼。现在倒是派上用场了。
她把PSP还给冬冬。“这是妈妈买的,”她强调,“钱是妈妈付的。”
冬冬“啊”的一声,兴奋地在毛慧娟脸上亲了一下,“妈妈万岁!”随即便开始玩游戏。
“这东西两千块钱够不够啊?”毛慧娟问儿子。生怕钱给少了,让那家伙笑话。
冬冬眼睛不离屏幕:“哪用两千块啊,现在一千出头就够了。”
毛慧娟顿时懊恼了。手脚太快,花了冤枉钱了。又安慰自己,想,算了,总归是一场夫妻,多给点就多给点吧,新年新势,只当给他发个红包。毛慧娟觉得,只有对一个人完全没感觉的时候,才会这么豁达。这时手机响了。拿起来一看,是贺圆发来的短信——“是否平安到家?”
毛慧娟回过去:“已经到了。你呢?”
一会儿,他回过来:“我也到了。早点休息。”
这么一来一去,毛慧娟心情变得很好。她随即给李俊发了个短信:
“PSP的钱,已经转到你建行那张卡了。两清了。”
罗志国准备请毛根友夫妇下周过来吃饭。电话打过去,那边表示,还是他们过去比较好。
“这个,罗总和温教授还没来过我们这里呢——”毛根友说得吞吞吐吐。
罗志国答应了。挂掉电话,对温筠开玩笑:“敌人不肯来我们的大本营,非要我们过去。”
温筠嘿的一声:“少胡说。”
罗晓培因为封浜那边的事,一整天都没什么精神。临睡前,躺在**与高飞通电话。
“今天发生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她道。
“怎么了?”
“我那边的爸妈,居然让我住回去。与他们住在一起。”
“哦?”
“你快点回来吧,我们早点结婚,就不会有那样的麻烦了。”她朝他撒娇。
他在电话那头笑起来。“亲爱的,看来我得感谢你的亲生爸妈,否则你不会意识到我有多么重要。”
她问他:“那边忙不忙?”
“忙啊。整天做不完的事。”
“那要注意身体。别累坏了。”
“你想不想我?”他问。
“一点点。”
“太少了。”他抱怨。
“那就加一点点,变成两点点。”她道。
与罗晓培不同,毛慧娟心情却是非常的好。哄冬冬上床前,连着给他讲了几个故事。就连冬冬提出要多玩一小时PSP,她也同意了。洗完澡出来,给毛继祖打了个电话,问他最近上班的情况。又问杨莉莉离预产期还有几天。
“刚到新单位,肯定会有些不适应,没办法的事。早上别起得太晚,以前是骑自行车上班,现在赶班车,班车可不会等你。莉莉还好吧?让她少吃点,上次看到她,怎么变成那样了啊,比郑海霞还吓人。孕妇也不能狂补,补多了容易难产。她说她都一百八十多斤了。要命啊,是不是准备生完孩子直接去练相扑啊——”
毛慧娟说着说着,便说起罗晓培的事。
“爸妈什么意思啊,怎么突然让她搬回去?”
“还不是姑婆的意思——”
毛继祖差点就要把“敲竹杠”那三个字说出来,被杨莉莉及时制止了。朝他使劲摆手。
“那下礼拜他们来封浜,我要不要跟过来?”毛慧娟又问。
“我也不晓得,”毛继祖老老实实地道,“你自己看吧。”
放下电话,毛慧娟便想起忘记问毛继祖身体怎么样了。他的肝从小便有毛病,一直在吃药。脸色蜡黄,人又瘦。毛慧娟有个小学同学在镇医院中医科,以前便常常托她开些中药,不用预约也不用挂号,挺方便。现在毛慧娟住到市区来了,便再也没管这事。心思也不在这上头。有时候想起来,便觉得挺不好意思。到底是二十几年的姐弟呢。
毛慧娟拿起手机,给他发了条短信——“身体当心,需要帮忙就找我。”
毛继祖回了条:“好的,谢谢。”
杨莉莉洗完脚,钻到被窝里。毛继祖瞥见她圆滚滚的身体,想起毛慧娟的话,便皱眉头:
“你太胖了。”
“怀孕的女人有不胖的吗?”杨莉莉反驳。
“那也不能太胖。阿姐让你减减肥,少吃点。”
“让你阿姐先管好自己吧,你看她那两条大象腿——”
“阿姐是为你好,关心你。不要好歹不分。”
杨莉莉嘿的一声:“算了吧,你以为你阿姐打电话过来是关心我们?——她是来探你口风的。你自己说,她有多久没打电话给你了,最起码有一个月了吧。怎么就偏偏今天打过来?嘿,还不是因为你爸那通电话?你啊,真是个傻瓜。”
“好,我是傻瓜,你是天才。”毛继祖有些没劲,“全世界就你最聪明。”
杨莉莉嘻的一笑,躺下来,勾住他的脖子。
“傻瓜就傻瓜吧,反正一家只要有一个聪明人就可以了,我一点儿也不在乎——你猜,我做姑娘的时候一直想找一个怎么样的男人?”
“傻男人。”毛继祖回答。
杨莉莉在他头上轻轻拍了一下。“不是傻男人,是有一点点傻的好男人。喏,就像你这样。”
毛继祖朝她看:“少来这套。”
“那你呢,”杨莉莉抚着他头顶的几撮头发,“你想过找怎么样的女人?”
“一百八十多斤的胖女人。就像你这样。”毛继祖一字一句地道。
杨莉莉咯的一声,拿起旁边的靠垫便朝他头上敲去,笑骂:
“放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