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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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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婆过完七十大寿,在毛根友家又住了两天。寿宴的菜还剩下许多,毛根友说怕浪费,让姑婆帮着吃完再走。当然这是客气话,主要还是留她住下。这么冷的天,姑婆一个人回去,她又是节省惯了的,舍不得开空调,吃饭也总是随便对付。毛根友不放心。

当年毛根友的妈妈得了产后风,没及时治疗,刚出月子便死了。毛根友爸爸是个粗手粗脚的大男人,根本不会带孩子,是姑婆把他领回家,一口奶粉一口米汤养大的。也因为这个缘故,毛根友开口说话学会的第一个词不是“爸爸”,而是“姑姑”。刘虹这个媳妇,也是因为姑婆一眼相中,他才定下的。

“是个过日子的样子。”那时姑婆这么说。

刘虹的娘家舅妈是姑婆的同事。一个单位的,彼此知根知底。促成了这门亲事。刘虹长得腰圆腿粗,说实话并不是讨男人喜欢的那型,但毛根友没什么主意,姑婆说好,他便答应了。姑婆说,女人顶顶要紧的,是持家的本事,外表长相都是身外物,就算长得像朵花,年纪大了还不是一个样?这话后来姑婆又照搬给了毛慧娟。姑婆嫌李俊不像个过日子的人。男人呀,又不是养小白脸。好看能当饭吃?毛慧娟不是毛根友,这只耳朵听了,那只耳朵便立刻出去了。两人结婚时,姑婆向毛根友夫妇打了包票——这两口子要能太太平平过上五年,算我看走眼。事实证明姑婆的判断完全正确,不到三年,两人便离了。简直比镇上的王瞎子还准。为这事姑婆很有些得意,却不晓得毛慧娟在肚里骂了一千一万遍“老巫婆,乌鸦嘴”。

毛根友在家里电表上动了点手脚,用十度电只走一度电。因此开空调一点儿也不心疼。家里像个大暖箱。姑婆住得很是惬意。人一惬意,话便愈发多起来。

“你啊,真是个大傻瓜,”她指着毛根友骂,“人家说让两个女儿都住过去,你就真答应了?看起来是各家一个女儿没啥变化,其实啊,人家白白多了一个,成了两个。你是一个也没有了。”

“那边不是方便嘛。两个孩子都在市区上班,天天往封浜跑,活受罪嘛。”

“那你也不能答应得那么爽快。别的不说,你白白替人家养了二十几年的女儿,这笔帐不能不算。”

“人家也帮我们养了二十几年的女儿呀。”毛根友笑道。

姑婆声音高起来:“我们跟人家能一样吗?人家什么条件,我们什么条件?人家养个女儿就跟养条小狗差不多,轻轻松松,吃吃喝喝白相相。我们是一家一当都扑上去的呀,真正叫扑心扑命。我们这种人家,养个小孩容易吗?”

“姑婆,那你说该怎么办,”杨莉莉在一旁插嘴道,“你现在让她们回来,傻子才肯答应。”

“她们不答应是她们的事,关键是,你这个做爸爸的,不能傻乎乎任人摆布。不能让人家觉得我们郊区人好欺负。问题出在你们自己身上。你们不吭声,人家当然装糊涂咯。”

“那——”毛根友犹豫了一下,“要怎么吭声?”

“你问我,你自己不会动脑子?”姑婆有些火了,恨铁不成钢,“你自己想想,我们连开个空调都要偷电揩国家的油才舍得,人家会吗?你外孙不是说了,那边的房子都不用空调,地板下会滋滋冒热气,冬天可以赤脚在上面走。还有,慧娟以前在这里的时候,胃口好得像个男人,什么都吃,隔夜饭泡一泡,就着咸菜都能吃一天。可前天你看她吃什么了?动了动筷子就放下了,比林妹妹还要娇气。啧啧,也不晓得在那边享什么福了。才半年不到,就惯成这样。我还是那句话,毛根友,你现在是一个女儿也没有了。就算嘴上叫你爸爸,心里面谁还会把你当自己人?”

杨莉莉俯在毛继祖耳边开玩笑:“看样子,你姑婆是要让你爸找那家老头子去决斗。快快,去把你爸那支鸟枪拿出来——”毛继祖皱眉,对她“嘘”的一声。

“现在不是都蛮好?”毛根友嘴里嘀咕着,“都蛮好的呀——”

“你啊,就是这副死腔脾气,所以一辈子只能这么窝囊。吃不饱饿不死就是蛮好,对吧?人家天天喝茅台五粮液,你喝一块几毛的零拷黄酒,也蛮好,对吧?啧啧,我也不晓得说你什么好。人家养条狗都有感情,你倒好,辛辛苦苦养了二十多年的女儿,被人家手指头一勾就勾走了,你连个屁都不敢放。总而言之一句话——毛根友,你做人很失败。”姑婆下了结论。

“姑姑,你这是说到哪里去了——”毛根友被她一顿抢白,有些讪讪的。

“姑姑讲得有道理,”刘虹从厨房走出来,手还湿湿的,正手反手便往裤子上擦去,“当初我也是不大乐意,凭什么两个女儿都给他们了?没道理嘛。他倒好,二话不说便答应了,爽快得不得了。我也不好再说什么。”

毛根友推了她一把:“你也来劲了——”

“你就光会对我凶,”刘虹朝他白眼,“人家明摆着是强压我们,欺负我们乡下人。姑姑,你晓得我现在是什么感觉?就像买了件衣服,回到家不称心,再拿过去换,结果被店里找理由扣下了,旧的拿走了,新的却又不给我——就是这个感觉。”

“你这个比喻不是太贴切,但意思我懂。”姑婆点头,“毛根友,你女人比你明白事理。”

晚饭后,姑婆放了话,说要亲自到罗家走一趟。“这种事情越早解决越好,等再过几年,一切都定了形,那时就拗不过来了。现在她们俩还是一星期回来一趟,等过几年你试试,一年能回来一趟就算好的了!宜早不宜迟。我老将出马,帮你把事情料理得妥妥当当的。”

毛根友兀自不明白:“姑姑,这事有啥好料理的?你到底想怎样啊?”

姑婆跺脚,哎哟一声:“真正是碰到赤佬了!这些话我翻来覆去地说,就算对着一只猪,只怕它也明白了。你真正是比猪还笨。拎不清。”姑婆不客气地道。

毛继祖也不明白,偷偷问杨莉莉:“到底姑婆是啥意思?”

杨莉莉哧的一声,在白纸上飞快写了几个字,递到他面前,“就是这个意思。”

毛继祖朝纸条看去,见上面写了“敲竹杠”三个字。“啊?”他吃了一惊。

杨莉莉把纸条抢过来,撕碎了扔到垃圾桶里。随即朝他眨眼,轻声道:

“你和你爸一样拎不清。”

第二天,姑婆到底是没有去罗家。鞋都穿上了,包也拿好了,被毛根友死活拦了下来。

“姑姑,算我求你了——”

姑婆其实本来也没打算真的去。这招叫抛砖引玉。姑婆不介意做砖头,毛根友也不是“玉”,叫“榆”还差不多——榆木疙瘩”的“榆”。姑婆觉得自己是实心实意地为侄子着想。一家子窝囊废,总该有个厉害的人点拨一下才行。

姑婆年轻时候干的是护士。按说护士是该文文静静秀秀气气的,可姑婆不这样。姑婆是那种让病人一看就冒冷汗的类型。脸色难看,动作粗鲁。可有一弊便有一利。病人怕了她,便也服帖了,好管了。让他们吃药便吃药,早睡便早睡。让他们往东不敢往西。一点还价也没有的。姑婆因此在医院里很有些名气,反而讨领导的喜欢。年年都是三八红旗手。姑婆在单位里强势,在家里也是如此。毛根友的妈去世后,她娘家人过来吵,说是婆家月子没给做好,人不能白死,要讨个说法。毛家人都是怯懦的个性,全靠姑婆一个人顶着,问他们,晓得她为啥会得产后风?姑婆说,她结婚前流过四次产,坏了身子,所以才得的产后风。姑婆这是戳到了他们的痛处。毛根友妈妈年轻时候作风是有些问题,在毛根友爸爸之前跟过好几个男人。这么说其实也是坍毛家人的台,可姑婆完全不管,甚至还从医院里拿来了有关方面的书籍,证明这个观点完全科学。娘家人灰溜溜地离开后,毛根友爸爸怪妹妹讲话没分寸,丢自家的脸。姑婆一点面子也不给他,“你现在晓得丢脸了?那刚才怎么躲在后面屁都不放一个?——给我走远点!”

姑婆一辈子没男人也没儿女,独自修炼得一身铜筋铁骨,孙悟空似的。天不怕地不怕,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可再敢说再敢做,终究也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小打小闹的。说到骨子里,是缺了些底气。姑婆自己晓得,这底气是什么。不过,也正因为缺了些底气,才更加的不管不顾。不必计较后路的。罗家就不一样。姑婆算得清清楚楚,这是笔好买卖。

姑婆把包放下了,鞋子也脱掉了,可人还是站在门口。非要亲耳听到毛根友打电话才罢休。

“你那张金口也该开一开了,”姑婆有些嘲弄地道,“要不要我给你拨电话号码?”

毛根友坐下来,无奈地拿起电话。拨了号码。

“喂?哪位?”电话那头是个女孩。外地口音。

“请、请问,这个,哎哟——”毛根友结结巴巴,迎面瞥见姑婆鹰一般的眼神,吓得手一抖,电话掉在地上,忙不迭拿起来,“这个,请问,罗总在吗?”

罗志国接过小梅的电话,起初还当是哪个下属,及至听到毛根友抖抖豁豁的声音“罗、罗总,你好啊——”不由得一怔,整个人本来陷在沙发里,一下子直起身子。倒也有些局促了。

“啊,毛先生。你好你好!新年好!”

温筠在一旁听见了,也是一怔,走近了。

“毛先生,有什么事吗?”罗志国道。

“这个,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情,”毛根友手心里都是汗,话筒几乎要滑出来,“你们这一阵好吗,温老师好吗?大家都好吗?——这几天天气倒蛮冷的,是吧?今天晚上说是雨夹雪,又要下雪了,真是的,千年极寒呢——”

温筠坐在丈夫身边,做了个询问的口形。罗志国朝她耸了耸肩,表示还不清楚。

姑婆一跺脚,狠狠剜了毛根友一眼。毛根友打个激灵,对着电话没头没脑地便说:

“晓培——这个,我们想让晓培住回来,可以吗?”

一会儿,罗志国挂掉电话。温筠问他:“怎么回事?”

罗志国嘿的一声,拿个抱枕抓在手里。皱起眉头。

“莫名其妙嘛!”半晌,他说了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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