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继祖的工作终于有着落了,在普陀区一家中法合资工厂,活儿不重,环境也比以前那家干净。薪水第一年不算高,但合同上写明了,转正后便能加五成。离家是稍远了些,但好在门口便有班车,不太费力。
杨莉莉挺着大肚子,专程过来向罗晓培致谢。“阿姐,真的多亏你了——”
“其实我也没出什么力,要谢就谢你阿姐——”罗晓培讲到这里,觉得不妥,“呃,这个,谢慧娟吧,都是她的功劳。”
“一样的,都一样。两位阿姐都辛苦了。”杨莉莉眉花眼笑地道。
罗晓培倒不是谦虚——真是毛慧娟的功劳。本来她对罗志国说了有一个多月了,可总不见动静。那天杨莉莉与毛慧娟通电话,又说了这事,叫苦连天的,“阿姐,你不是亲阿姐,可比亲阿姐还亲,二十多年的阿姐了——再这样下去,只怕我们小孩生出来买尿布的钱都没有了。”
毛慧娟转头再去求罗志国。隔日便有了消息,让毛继祖去面试。本来罗晓培也不计较这些,成了就好。偏偏杨莉莉话多,说“有两个阿姐是好啊,双保险”。她是好意,可到了罗晓培耳里,听着便有些异样。至今她还是不习惯杨莉莉一口一个“阿姐”,甜得发腻的音调,心想,我又不稀罕当你阿姐,这叫没法子——这话自然不好跟人家说。连罗志国温筠也不能说。
偶尔她会向高飞发牢骚。一来跟他最亲近,二来高飞只能算是小半个中国人,这种人情世故九曲十八弯的道理,他压根弄不明白。罗晓培的那些小心眼,同别人说挺不好意思,只有向他说,他似懂非懂,却总是百分百站在她那边。罗晓培晓得,在外国人眼中,即便是父母,到后来也只是像朋友似的关系,别说兄弟姐妹了。哪来那么多讲究。
“我爱我的爸爸妈妈。”罗晓培道。
“当然。我明白。”高飞道。
“是上海的那两个——不是封浜那两个。”
她为自己这句话觉得羞愧,谁知高飞接着道:“当然。我了解。”
“你真的能了解?”她倒有些吃惊了。
“我妈妈的妹妹是我外婆领养的,她亲生父母也常和她见面,可她并不爱他们,她甚至都不叫他们‘爸爸妈妈’,她只爱我的外公外婆,因为是他们抚养了她——我完全能明白你的感受。”
“是吗?”罗晓培由衷地道,“你能明白真好。外国人就是这点好,桥是桥路是路,清清爽爽。不像中国人,又是伦理,又是亲情,乱七八糟复杂的不得了。”
她告诉他,这周日是姑婆七十大寿——姑婆就是毛根友的爸爸的妹妹。刘虹让她和毛慧娟一起回去吃饭,“他们还邀请了你。你有空吗?”她问高飞。
“当然。我很乐意。”高飞道。
星期天,罗晓培、高飞、毛慧娟和冬冬一起回了封浜。寿宴摆在家里,一共三桌。毛根友请了个会做菜的朋友掌勺,提前一天备下材料。罗晓培几人到的早,家里还是乱糟糟一片,刚杀好的鸡放在水槽里,择到一半的菜浸在盆里。过年时用的碗碟统统拿出来。圆台面已经摆开,铺了一次性桌布。几个不知是邻居还是亲戚的女人帮着收拾。叽叽喳喳热闹的很。
毛慧娟一到,放下包便去择菜。罗晓培也说要帮忙,被刘虹拦下来,“你坐着,坐着——”罗晓培瞥见毛慧娟挽起袖子在刮鱼鳞,杨莉莉挺着个西瓜似的大肚子,也是跑前跑后地忙碌。想无论如何不好意思坐着,便说:“我帮着摆碗碟好了。”
高飞与她一起摆碗碟。刚摆了几个,便失手打碎一只勺子。旁边人听到响声,都往这边看。刘虹嘴上说着“碎碎平安”,拿来扫帚和畚箕。罗晓培抢着要打扫。刘虹说,“还是我来吧,这边你不熟悉。你们到旁边坐着看电视好了,喏,遥控器在那儿。”
罗晓培有些讪讪地走开了。高飞说:“也许我该赔钱给他们——”
罗晓培忙不迭地去捂他的嘴,心想这话可千万不能说。外国人是亲兄弟明算帐,中国人有中国人的人情道理。“别人听了,会认为你很不友好。”她提醒他。
“好吧。”高飞耸了耸肩。
过来帮忙的女人里,有一个应该是“大头”的妈。那些人看到罗晓培,便又拿“大头”开玩笑,说“看这情形,大头大概两个都轮不到了。这回还是个外国人,大头就算赤着脚也追不上——”“大头”妈是个精瘦的女人,两个眼袋像米袋那样垂下来。她很不满意儿子被奚落,直嚷着“帮帮忙,我们大头哪里差啦,想嫁给他的女孩从十六铺排到封浜镇——”
高飞问罗晓培,“大头”是谁。罗晓培照实说了。高飞很感兴趣,问:“他人呢?”罗晓培撇嘴:“谁晓得,我又没见过。”高飞又问:“这是不是就是中国人的‘指肚为婚’?”
罗晓培忍不住好笑:“是‘指腹为婚’!我跟你讲,你再不好好学汉语,别指望我嫁给你。”
客人陆续到了。算起来都是亲戚,其实平常也不大来往的。主要是毛根友父亲那边的人。长一辈的就是叔公婶婆,小一辈的就叫伯伯、叔叔、姑姑。毛慧娟怎么叫,罗晓培便也跟着怎么叫。姑婆是个矮胖的老太,盘着头发,脸上的肉一层层纹理分明,像千层酥。她一辈子没结婚,无儿无女,也因为这个道理,毛根友才格外地想替姑姑把生日办得热闹些。罗晓培听毛慧娟提过,毛根友父母死得早,这个姑姑最是关照他,把他当亲生儿子看待。
“姑婆。生日快乐。”罗晓培送上礼物,是一只24K纯金的小寿桃。
“谢谢哦。”姑婆是第一次见罗晓培,“一看脸我就晓得,跟你爸长得一模一样。女儿像爸爸,有福气的——我说慧娟怎么长得不像爸又不像妈呢,‘不像爷不像娘,像隔壁头的张木匠’,嘿,原来是碰到这种事情了。也真是天晓得——”
罗晓培陪笑了一下。毛慧娟不说话,“呸”的一声,把瓜子壳吐在地上。
毛根友忙不迭把话题扯开了:“姑姑,这个,我们入席吧。差不多了。”
大家坐下来。姑婆看见高飞,问旁边的毛根友:“他中文会说吗?”
毛根友说:“会的。”
“随便吃,不要客气。”姑婆招呼高飞。
高飞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吉祥话:“姑婆,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姑婆眉花眼笑,像见了西洋镜那样兴奋:“这个外国人中文灵光的——普通话说得比我们还顺溜呢。你叫‘高飞’是吧?咦,怎么这个名字听着有点耳熟——”
冬冬嘴里嚼着鸭舌头,抢着道:“《米老鼠与唐老鸭》里面那只大狗,就叫高飞!”
毛慧娟把他头一推:“少胡说八道——”
高飞显然没有完全听懂,问罗晓培:“什么意思?”
罗晓培轻声同他说了。他笑起来:“是吗,我小时候比较喜欢看《猫和老鼠》。看来我得去问一下我的母亲,为什么给我取一个狗的名字。”
姑婆很欣赏他的幽默:“这个外国人有意思的——”
刘虹轻轻推了推毛根友,在他耳边道:“你姑姑好像蛮喜欢高飞。”
毛根友道:“侄孙女婿,总归喜欢的。”
“谁说的,”刘虹撇嘴道,“当初李俊上门的时候,她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都差不多。我姑姑又不是那种嫌贫爱富的人。”
“你姑姑就算不是嫌贫爱富,至少也是崇洋媚外。”刘虹道。
毛慧娟隐约听见两人的话,心里嘿的一声。忍不住朝高飞瞥去,想,本来还觉得李俊是个美男子,现在跟这个混血儿比起来,顶多也就是五官端正而已。气质到底是不能比的。用周立波的话说,一个喝咖啡一个吃大蒜。差得太远了。毛慧娟有一阵子蛮喜欢看韩剧,里面那些男主角,有钱又英俊。都说韩剧不能多看,否则会中毒,那些所谓的完美男人都是虚构的,现实生活中不会有。现在才晓得,完美男人还是有的,只是你不够运,碰不到而已。毛慧娟想着,又觉得泄气了。人家喝咖啡的,尚且那么体贴那么温柔。自己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吃大蒜的半吊子帅哥,却还是个混蛋。这阵子短信都快把她手机发爆了,死男人,这一个月里说的甜言蜜语,比过去几年加起来的十倍还要多。当着罗志国和温筠的面,毛慧娟不言不语,可心里是明白的。他愈是这样,她便愈是心寒。他是铁了心要找一张长期饭票呢。
酒过三巡,姑婆忽问罗晓培:“既然认了亲生爹妈,怎么不住回来?”
罗晓培没料到她会这么问,怔了怔,朝毛根友看去。
毛根友咳嗽一声,说:“这个,姑姑——”
姑婆不理会,继续说下去:“你又没成家,按道理应该住在自己爹妈这边的。这里又不是没房子。上海的那对老夫妻,隔三岔五去看看是应该的,可住还是要住在这里。你身份证上是姓罗没错,可你心里应该晓得,你是姓毛不是姓罗——”
毛慧娟挑起一块海蜇皮,瞥见罗晓培的神情,促狭地想,这顿饭你吃了也不会长肉。
吃完饭,照例是打麻将。拼成几桌,有一桌是三缺一。毛慧娟问罗晓培会不会。罗晓培忙说不会。旁边人便硬拉高飞坐下了。“试试嘛,一看你样子就晓得是聪明人——”毛慧娟晓得这些人是存心要赚高飞的钱。也只好由他们。一个下午,高飞输了近两千块。毛慧娟当面不好说,趁高飞去上厕所,便说那些人:“别太过了,人家好歹也是国际友人——”
回去的路上,高飞开车。冬冬硬要坐在前排。罗晓培便与毛慧娟一起坐在后排。高飞替冬冬系上安全带。冬冬不肯,“像被绳子绑一样难受——”
“在国外,如果不系安全带,就属于违法,警察有权起诉你。”高飞一本正经地提醒他。
“这里是中国,又不是外国——”
冬冬兀自嘴犟,被毛慧娟一把按倒,替他系上安全带。
“让你系就系,那么多废话。人家是为你好,待会儿高速公路飚到一百多码,一个急刹车就把你飞到车子外面了。”
毛慧娟趁势在他头上轻轻砸了个毛栗。随即退下来,与罗晓培目光相接。
“小赤佬不听话,吃顿生活就太平了!”
罗晓培笑笑。“你姑婆身体蛮好的,精神也不错。”她一开口,便意识到说错话了,不该是“你姑婆”。
毛慧娟嘿的一声,“就是精神好得过头了,喜欢管东管西。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她都要管。她说的话,你听得进就听,听不进就当她放了个屁。不用放在心上。”
罗晓培觉得这话是向着自己。便点头,朝她微笑了一下。
“这顿饭感觉如何?”毛慧娟问她。
“蛮好。乡下有乡下的乐趣,别有一番味道。”罗晓培道。
毛慧娟觉得“乡下”这两个字有些刺耳。“好吧,你是城里小姐,别人都是乡下人。”她想。
隔了两天,高飞便回新加坡了。这次大约要去一个多月,过了春节再回来。婚宴都定下了,放在五一黄金周。先是上海,新加坡可能也要办一场。毕竟男方的亲戚都在那边。
罗晓培每天都与高飞通电话,基本是早晚各一次。期间还有短信联系。“老婆,你在干什么?”、“老婆,我很想你。”、“老婆,吃过饭了吗?”——起初他叫她“妻子”,后来她告诉他“妻子”这个词不是口头语言,他便改为“老婆”了。他说中文太复杂了,一个“wife”有那么多解释。她说这还只是小意思,如果算上古文里那些“夫人”、“娘子”、“内人”、“拙荆”,那才真的要命呢。
“听说上海很冷。是吗?”电话里,他问她。
“没错,今天都零下三度了。”
“有没有下雪?”
“前两天下过一场,听说后天还会下,”她问他,“明天就是元旦了,今晚怎么过?”
“和爸爸妈妈吃顿饭,再去东海岸公园看烟火——你呢?”
“还没想好。爸妈到三亚去度假了,家里也没什么人。也许会和同事一起去新天地坐坐。”
“零点的时候,我再给你打电话。”他道。
“好的。”
罗晓培挂掉电话,同事走过来问她,“附近新开了一家足浴店,八折酬宾。有没有兴趣一起去?”罗晓培说好啊。几人吃完饭,便来到马路转角的足浴店。门面挺大,因是新开张,摆满了花篮。红红绿绿的很是鲜艳。旁边是一块匾,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店名:
——“脚比手香。”
罗晓培见了,忍不住好笑。居然有这么奇怪的名字。
迎宾的女孩将几人迎进去。门口处摆了一个很大的鱼缸,里面养了些热带鱼。大厅布置得古色古香,几排青檀木的桌椅,边上是博古架。正中横匾上写着:
“中医世家,足道精湛。”
厅里坐了七、八成客人。她们要的包间,名字唤做“养心堂”,走进去,便觉得清雅非常,一格格的药柜,外面写着药名,什么“当归”、“茯苓”、“鹿茸”、“熟地”——倒像是中药房。一会儿,做脚的师傅陆续进来,有男有女,工作服都是一袭青色长衫,像是旧时的药房先生。鞠了个躬,随即坐下来。先是浸足,再按摩肩膀,然后才是做脚。做到一半,有个女孩走进来,给每人发了张卡片,上面写着数字。罗晓培那张是“113”。
“我们店里搞活动,迎新年大抽奖,头奖是46寸的索尼液晶电视机。请保留好这张卡片,零点准时抽奖。”
罗晓培想,谁还会为这个等到十二点?可几个同事竟然都很感兴趣,说师傅手艺不错,加个钟就差不多到十二点了。又说这么冷的天,不高兴再去新天地了。罗晓培只好随她们,也加了个钟。做脚的女人手劲很大,按穴位也很准,把她按得又酸又疼。女人提醒她:
“你肠胃不好。要多保养。”
“怎么保养法?”
“多做脚呀。脚底上有肠胃反射区,多按按就会好的。”
罗晓培笑笑。
很快到了十二点。店老板走了出来,是个瘦瘦的年轻男人。皮夹克里面是衬衫领带,头发齐齐地朝后梳去。以示郑重,还对着门前的财神爷拜了两拜。头奖的液晶电视也搬过来了。应该是刚刚从电器商场买来,还没拆封。
所有的号码都在一个玻璃瓶里。除了头奖,还有五个参与奖。老板亲自开奖。他手一扬,背景音乐顿时换成了“步步高”,很欢快,也很有民族特色。老板把手放到瓶子里,拿了几张纸条出来,面向大家展开。动作有些夸张,像在变魔术。
“84、32、51、137、113——”老板用普通话念道。
罗晓培听他念到“113”时,怔了怔,有些不敢相信。原以为必定是骗人的把戏,谁晓得还真的中了奖。参与奖是一张五百元的足浴充值卡,半年内有效。罗晓培跑上去领奖。老板把卡双手递给她,还煞有介事地与她握了手。“小姐,恭喜你获奖。”
罗晓培瞥见他食指上那枚硕大的碧玉扳指,嘴里道:“谢谢谢谢——”
得大奖的是个秃头男人,一听说获奖,便嗖的从座位上跳起来,又问老板“可不可以送货上门”。老板回答:“送货可以,但是要付一点劳务费。”男人犹豫了一下,老板随即笑嘻嘻地在他肩上一拍:“开玩笑的,朋友,地址告诉我,只要不出上海市,明天就给你送过去。”
罗晓培回到座位上,同事都吵着要她请客吃饭,“这下新年里肯定发财了——”她说没问题,“五百元以内,吃什么都可以!”这时手机响了,是高飞。
“新年快乐,老婆。”
她一边穿大衣,一边朝外走去。“烟火好不好看?”她问他。
“很棒——如果你在我身边就更棒了。”
“代我向你爸妈问声好,祝他们新年快乐。”
她说着,脚下一低,没留神台阶,整个人朝前俯去。旁边忽的伸来一双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腰。隔着衣服,她依然能感觉到一阵热量。
“当心,”店老板松开手,眯缝着一对小眼睛,朝她笑,“春节还没到呢,这么快就拜年?”
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皮革味。“谢谢——”
老板给了她一张名片。“有空常来光顾。”
“充值卡都送了,不光顾也不行啊。”她开玩笑。
走到门口,与同事们互相告别,随即到单位里拿了车。塞上耳机,继续打电话。
高飞问她:“今天晚上做梦,会不会梦到我?”
“我刚做了脚,浑身舒服,今天肯定能睡好,不会做梦。”
“那就不让你睡觉,整晚打你电话。”
“抱歉,我手机刚好快没电了。等我充完电你再打,随时欢迎。”她笑道。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挂了电话。罗晓培从口袋里拿出刚才那张名片——“‘脚比手香’足浴店经理,姚米基”。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人不光取的店名怪,自己的名字更怪。
平生第一次在足浴店里迎接新年。居然还中了奖。她猜想那个“姚米基”,他爹妈一定是想发财想坏了,才会给儿子取这个名字。姚米基,舀米机(上海话,“很会赚钱的人”),也真亏他们想得出来。
快到家的时候,罗晓培忽然想到,刚才与高飞通电话时,周围似乎很安静,隐隐还有些回音,像是在一个空旷的地方。公园里看烟火应该很嘈杂才对。奇怪。
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像个水泡,“扑”的一下,便消失了。她没有继续想下去。或许他挑了个僻静的地方给她打电话。她本来就不是一个多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