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她妈的就是激动!”她叫:“我不激动行吗?我不激动当年能扑上去替你挨刀子吗?!我不激动能嫁给你吗?!我不激动能跟你跟了这么多年吗?!我真的瞎了眼睛我啊!”她“嘤嘤”地哭了起来,哭声吵醒了毛毛,毛毛一边哭一边爬了起来,站在门外面敲门。
刘梅收出了哭声,披上睡衣去哄孩子了。毛毛又睡下了,她才回来,情绪已经平静了很多,又躺了下来。她说:“别把孩子吓坏了。我现在不激动了,你说吧。”
我说:“不说了,你早点儿休息吧。”她说:“你睡得着么?我睡不着。不是那个什么十年前么?你还是接着说。”我说:“恩。”
我说:“我也不知道那算是什么,但是…我爱他,是的…你也许永远也不能懂得那是怎样的爱,可它存在着,无法磨灭,也无法忽略。
我就象是着了魔,迷他的身体,他的样子,他的气息…每天睡觉以前眼前都是他的影子,有时候为了能够看到他一眼,可以等一天,一个星期…虽然他从来都不说话…现在也是个废人了…我还是喜欢他,想着他,想看到他,照顾他…”
我哽咽了“唉,刘梅,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是爱着他的,只有他才能让我感觉到快乐和自己存在的价值,有时候,我就想,我是为了他活着的…”
我的泪水止不住往下掉着,说话的声音也颤抖了。我终于说出了自己最想说出来的话,心里一下子很释怀,却也很空落。刘梅也压抑地哭着,恨恨地说:“她就真的那么好吗?她比我漂亮还是比我温柔,她比我可爱?”
我说:“你们没法比啊…他是个男孩子啊…”“什么?!”刘梅一下子停住了哭“你说什么?!”我说:“我跟你说过了我!我是同性恋。是的。我是同性恋,我喜欢的是男人!”
刘梅盯着我,眼神无比陌生又无比凄绝地说:“不是过去了吗?不是都过去了吗?你都改变了啊!我们都有孩子了啊!同性恋不就是年轻的时候玩玩的吗?病都是能治好的。不行!我要带你去治病,我要去!”
***我擦了擦眼泪,又去点烟,这一次刘梅没有阻拦,她也拿过烟来,点燃了一支,深吸着,把手指插进发隙里,扣击着头皮,揪扯着头发,满面已是痛楚的表情。
我不忍再看她,愧疚弥漫在心头,我的心裂成了两半…但是我不得不冷静地告诉她:“这不是病,你不用说了。”“这怎么可能不是病呢?”她痛惜地说:“这是性变态呀!这…多丢人啊,你啊…”“我知道我没有病,”
我说:“我很清醒,我一点儿也不糊涂,我知道这在别人眼里是不正常的,也有人认为它是恶心的,可是我没有错。
我只是爱一个人,我只是爱他,我只是想跟他在一起,过一辈子,我会觉得很满足、很值得。人都只能活一辈子啊,都只想过自己愿意过的日子,跟自己愿意在一起的人在一起。
我没害过谁也没想害过谁。我爱他,别的什么也不想说了。”她说:“你这不是爱啊!你知道吗?你这是友情!男人和男人之间存在的友情,跟爱不一样!”
我说:“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我跟他在一起有性的要求,有亲密接触的想法,有相互吸引,有冲动,有幸福感觉。”她说:“那就是变态。”我说:“随你怎么说吧。”
她说:“男人是不能爱男人的,就象女人不能爱女人一样。”“谁说不能?谁规定的不能?!”
我一下子激动了起来,尽量压低着自己的声调“有什么不能的?!就为了这两个字,不能!我失去了他,我让他失去了一条腿啊!你知道吗?你知道我有多么心疼吗?你知道我心里有多苦吗?!凭什么不能?为什么不能?!我爱他他也爱我,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在一起呀,为什么?!”
她也激动了起来,也尽量压低着自己的声音说:“那你就在一起去吧!去吧去吧!谁拦着你了?虚伪!你这个骗子!
…那当初你为什么还跟我结婚,为什么还要生孩子?!你去吧去吧!跟他去过日子吧!你们去被唾沫星子淹死吧!去被人笑话死吧!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不知廉耻!”
她从来没有这么恶毒过,也从未骂过我,但是在这个夜里,她的怒火燃烧了她,她的伤心让她失控了。
我能感觉到她有多么痛苦,也有多么的困惑。廉耻?什么才是廉耻?!什么才是!什么才是!廉耻就是虚伪吗?廉耻就是忍受吗?廉耻就是牺牲吗?!
也许是的,所以为了廉耻我就必须违背自己的意愿跟别人一样的活着,不能有不同,哪怕有痛苦,哪怕不快乐,也要咽下去,也要完成人们认为的那种幸福!这廉耻太昂贵了,跟旧社会的贞节牌坊有什么区别啊!它屹立着,象一块碑,象一堵墙,象一座活着的监牢!
沉默了片刻,烟盒里面的烟已经抽光了。夜不知道有多深,四周静得象死了一样。刘梅爬了起来,换内衣,不再看我。她换下那套半透明的内衣,穿上厚睡衣,又从壁橱里抱出一床被子来。她说:“你中邪了。自己好好想想吧。”说完,她抱着被子出去了。我知道她是和毛毛一起睡去了。我们的谈话暂时告一段落。我又拿出一包烟来,打开,放到嘴巴里。
嘴巴已经麻了,舌头上仿佛结了厚厚一层舌苔,头晕晕的。事到如今,我知道一切已经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我埋藏在心里最真实的渴求和感受,并没有因为时间经久而死去,反而萌动了,越是压抑越是生长着,象草一样即便扭曲也是向上的,它分裂着土地和砂石,顽强不屈。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我恨我懦弱的性格和逃避的心理,可那时候真的是太年轻,一切根本由不得自己选择,在社会的洪流里,我能够做一只逆水而行的船吗?
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后悔药的,人的每一步都不可避免地留下脚印,每一个选择也都必然背负着责任啊。
我和小飞是无辜的,可刘梅和毛毛呢?我…我该怎么做啊?怎么做?我今日所做的抉择也会决定我的以后,我已经没有更多的十年来挥霍来虚伪来懵懂和浑浑噩噩了。
可真实就是美的吗?爱就是应该的吗?事世不能两全吗?我必须要放弃其中一个人吗?小飞,我的爱,或者刘梅,我的责。人活着为什么要这么难啊?我想逃,想变成痴呆,可我逃得了吗?忘得掉吗?
天色已经微微发亮了,我的眼睛很痛,头也痛得厉害,我找不到答案,不想再思考了,我感觉自己就是在刀锋上徒劳舞蹈着,割伤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一切与我有关联的人。
刘梅很早地起了床,做好了早饭后送毛毛上学去了,并没有理睬我。我胡乱地吃了点儿东西,到店子里转了一圈儿,心里又惦念起小飞来。
我还是禁不住地搭上了公共汽车到了江边路,顺买提了些水果。一路上我想,不管怎么样,我还是不能丢下小飞不管的,与十年前的想法一样,我还是要给他看病,照顾他。***
但是黄小秋并不同意我带小飞去医院做检查。她阴森着脸,愤慨又激动地说:“我是他的妈妈,我最了解他!他是性格内向,从小就不爱讲话,特别的没有了腿以后,就更没什么话讲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啊你?你别折腾他了行吗?你以为这样就是对他好吗?他已经够痛苦的了,求你别再给他增添痛苦了啊!”我只得收回了自己的话,默默地坐在了沙发上。小飞静静地躺在床上,手里摆弄着一张卡片,折来折去,很安静也很祥和。我望着他,望了很久,除了叹息仍旧是叹息,这种感觉就好象站在悬崖边上看风景,那些美好的雾虽然在眼前,却捕捉不到。
我爱他,却不知道该怎么爱才好了。曼丽说:“眼下倒是暂时安稳了,可以后的日子呢?我们也不能全靠你一个人吧?我还得出去转一转,有些老朋友还得见一见。”
“曼丽姐…”我说:“你还是想做事情是吗?…”曼丽说:“废话,你以为我真的老得动不了了啊?我闲不住。你们别管我了。”
我无话可说,只得点了点头。说着曼丽就出门去了,临走前又说:“肖啊,你就算了吧。小飞现在不是很好的么?别再去什么医院什么诊所的,乱折腾。
你要是有心的话,明天给他买个轮椅过来,没事儿的时候推着他到江边儿走走,也透透气好了。”
“恩。”我答应着。黄小秋把卫生间里面的浴缸擦洗得干净了,准备抱小飞过去洗澡,但毕竟身体已经不如从前了,所以显得很吃力的样子。我过去想接过小飞,说:“我来吧。”
黄小秋执拗地把我的手推开,说了句:“想干什么?”我说:“黄老师,你别这样,我没有坏想法,真的。我来帮小飞洗澡吧,你先歇歇。”
我还是把小飞抱了过来,小飞看着我笑了,又伸出手来摸我的鼻子。他把我的鼻子摸得好酸,轻轻的抚弄一下子撩拨出我记忆的思绪,宽阔的布满阳光的大排练厅,灵活又绝美的飞天舞…我赶紧把卫生间的门关上,让小飞坐在椅子上,低着头给他脱衣服…我不敢抬头,怕自己的泪水给他看见。
我真的是太爱哭了,这不好,这不对,这不应该…可是我怎能忍得住呢?小飞的身体展现在我的面前了,瘦得象一架水晶的骨骼。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小飞赤裸的身体。第一次在十年前。十年前我还不懂得欣赏也不敢欣赏,只是在曼丽家的床上紧紧地拥抱着他入眠。
现在我又见到了这个让我思念无限的肉体,而它已经残缺了啊…那么多大大小小的疤,象竹席上的花,有深有浅,截肢的刀口恐怖地纠结在一起,形成了紫色的肉瘤,却已经磨得光滑了…我一边往他身上冲水,一边止不住地掉眼泪,隔着水雾,小飞并没有察觉什么。
他嘻嘻地笑着,露着整齐洁白的牙齿,湿透了的短发粘成撮象刺猬毛一样在头上竖立着。他扭着脖子在玩水。我轻轻地抚摩他的皮肤,轻轻为他擦洗身体,他却突然掬起一捧水向我脸上扬了过来,然后看着我满脸是水睁不开眼睛的样子,发出一阵动感的笑声。
他的笑声虽然压抑在喉咙底下了,但仍是那么动人,笑得我既心醉又心碎。这时我才看到,他果然是没有毛的,腹股沟的部位,那些该长毛的地方,都是光光的,皮肤白白的,如婴儿般纯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