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务员推开门,他走进来,猛然的瞬间,他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他愣愣地站了几秒,目光环视着我们,张开大的嘴巴干涩地说:“啊…你们好…”于海说:“哎?不是老朋友吗?坐啊,坐!小姐,添个杯子来!方舟,给我介绍一下啊!金先生唱得真不错,还真的是赛孙楠盖刘欢呢!荣幸。我还没认识过歌星呢,荣幸荣幸!”
何方舟便叹了一口气,说:“老朋友啊,真有缘。来,坐吧,咱们得喝一杯!”刘大伟凑到了桌子边上,拘谨地坐到了我身边,他看我,我也看他,互相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海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却不明真相,便递了满满一杯啤酒给刘大伟,没再说什么。
刘大伟接过杯子,两只手在玻璃杯上反复地摩挲着,如坐针毡。这真是无比尴尬的时刻,他的出现击中了我心里如同机关闸门般的复杂郁结,往事现实不断在我眼前更迭着,我感觉象是在做梦。
终于刘大伟举起了杯,敬向他对面坐着的刘梅,艰难地说:“刘…我敬你一杯…没想到又见面了,我谢谢你…没有把我送进去…”说着他一仰头,先把杯里的酒干掉了。
“去你妈的!”刘梅叫了一声,又把大家吓了一跳,她叫:“要是放在现在你再试试看?!我早就…我也没想到又看见你了呢,真是冤家路窄啊!妈的喝酒!”她端起酒杯来“咕咚咕咚”
干了一杯,我从未见过她如此豪放地喝过酒,溢出的酒打湿了她的衣服领子,她一边用手擦着,又一边哈哈大笑了起来。
何方舟便也举起杯来,说:“刘大伟,咱们也干一杯?我以为你小子退出江湖了呢!没想到混得改了个名字又窜回来啦!怎么样?还想挨揍不?”刘大伟讪讪地笑着,又干了一杯酒,说:“…换名字那是天上人间的主意,你知道,干我们这行的…”
于海这才又活跃了起来,盲目地敬了几杯酒,然后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叫:“哎?!肖,你们不认识吗?怎么没干杯啊?”刘大伟立即倒了满满一杯酒,举到了我面前,说了句:“肖,对不起。”
我望着他,望着自己苏醒了的往事,望着那翻滚着泡沫的啤酒在杯子里面荡来荡去,惊疑着迟迟没有端杯子。
他先干了一杯,又倒了一杯,仍是敬到我面前说对不起。楼下的流光从玻璃窗外扫了进来,扫过他的眼角,我清晰地看到了他眼角已经有了皱纹,那双曾经满是淫亵的眼睛里分明挂着血丝和隐隐的泪痕了。
我端起了杯,什么也没有说,一饮而尽。数不清喝了多少杯酒,地上好象堆满了酒瓶子了,大家都醉了,醉得一塌糊涂,开始胡话连篇起来。
刘梅斜躺在沙发上,不停地打着酒嗝,满脸通红。刘大伟在沙发边上半蹲着,刘梅便不停地去打他的耳光,他也不躲避,还“嘿嘿”地傻笑着。刘梅叫:“你他妈的王八蛋!你他妈的…不过,我还是要感谢你呢!
要不是因为你,我也没机会跟肖在一起,哈哈,改天请你喝酒?…哈,去你妈的!我请你喝狗屁酒啊!你看看,你他妈的留给我的疤瘌还在呢!”
何方舟又一把把刘大伟从地上拎了起来,晃着拳头,咬着牙叫:“你信不信我一拳打死你?!臭小子,我看你还欺负人不?!”
绢子拼力地上来拉他,被他一把又一把地推开。刘大伟闭着眼睛一遍遍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何方舟又把刘大伟往我身边推,叫:“你他妈地跟我说对不起有屁用?你得跟肖说,妈的,快去呀!”
刘大伟被推着趔趄着扑到了我的面前,抬起那张被酒精充胀的脸…这张脸我是无比的熟悉,它扩张着,扑过来、盖着我、盖成了艺校的夜色,盖成了我那简陋宿舍木板床铺的折腾和漆黑幽暗的走廊里,那一串串清脆的皮鞋敲打地面的脚步声…
***曲终人散,天上人间开始打烊了,服务员在包厢门口焦急地转来转去。于海挤在沙发的一角鼾声如雷地睡了,何方舟躺在了地毯上,刘梅与绢子两个人抱在一起缩在沙发上。
刘大伟从桌子底下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外走,我从窗台上勉强撑起了身子,歪歪斜斜地跟出了门外。刘大伟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卫生间的方向走,不时地扶着墙壁,我磕磕绊绊地追上了他,和他一起挤进了卫生间里。
他把尿撒到了小便池外,然后裤子也不提,用头顶着墙壁,开始抽泣。他一边哭一边不停地说:“肖,对不起。肖啊,对不起…”
我对着马桶呕吐了一气,脑子清醒了一下又开始混沌。他哭得我心烦意乱,我狂躁地叫:“滚你妈的操你妈!你哭个屁啊,你哭我还想哭呢!但是我哭不出来,你妈的,哭不出来呀!”
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闭着眼睛叫:“你知道吗?我是真的喜欢你啊!从一开始我就喜欢你,我喜欢你的样子,喜欢看你跳舞,可你就是不理我,为什么?!为什么啊?!我知道我没有阿辉有钱,也没有小飞漂亮,可是我喜欢你啊!我那时候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想你,就是后来跑到外地去了,我还是想着你呢,我…”
“滚!滚啊!”我用脚去踢他,脚下一滑,人重重摔倒在冰冷的地上,感觉舌头都短了一截儿。
他爬过来拉我,我头昏沉着,眼前发暗,象一滩泥一样不愿起来。我仍然叫着:“你喜欢我?操你妈的吧!你喜欢我你还用刀子来捅我?你喜欢我你就可以强迫我?你怎么不去死呢?!你还跟我说对不起?滚!有多远滚多远!你…你还跟黄老师勾搭在一起呢,你…你还欺负小飞,小飞,小飞!”
“没有!没有啊!你怎么知道?!”刘大伟说:“你怎么知道呢?我…我没跟黄小秋怎么样啊,真的,我知道她对我有意思,我也挺喜欢她的,可是…可是没有啊!她比我大十几岁呢,我怎么可能呢?一定是小飞告诉你的!小飞跟你说过话?!他会说话?…”
“小飞,你还提小飞?!”我触电了一样浑身颤抖了起来,一下子坐了起来,疯狂地扯住了刘大伟的衣襟“小飞在哪里啊?为什么我找不到他?他去哪儿了?你知道吗?我一直想问你,你一定知道的!你告诉我,小飞在哪儿?你告诉我!”
他耷拉着脑袋昏沉地说:“你还问他干什么呢?你害得他还不够惨么?”“你什么意思?你放什么狗屁!”我怔怔地看他“你在说什么?!”刘大伟说:“唉,都过去了,我这一张臭嘴,还提这个干什么。”他打自己的耳光,喉咙里咕哝着象是要吐出来。
“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小飞呢?在哪里啊!”我火了。刘大伟在我急切愤怒又疯狂的逼视下有些慌了,也懵住了“啊…你真的不知道啊…我以为…”
黎明时分,清醒后的于海开车把我们一一送回了家。回家的一路上,我如同死去了一般,双目无神地望着窗外,眼里却空无一物,刘梅喊我,我没有听见,她把毛毛塞到我怀里,我却没有抱她。
躺在床上,我也不敢闭上眼睛,我醉着,也清醒着,这是怎样的一个黎明啊?!空气都死了,我却活着,每一个瞬间都在裂变,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苦痛挣扎。
我不断地看见了小飞,看见他被黄小秋拖着登上出租车而后哭喊着拍打车窗玻璃的往事,他那满是稚气的美丽脸孔扭曲着,双眼中爆裂着凄绝与悲凉。
我知道我有多么爱他,因为他是我的梦,他等于忠诚等于纯净等于一个最纯粹的理想,可是这理想毁了,太纯净的东西连上苍都会嫉妒的。
我爱他是我的罪,他原本就应该是个不明白爱和依恋是什么东西的人吧,他应该永远保留成为一片空白。在他的智商里不应该有爱的概念,一旦有了,就会苦,就会痛,就会嗟伤,甚至厄运。
刘大伟告诉我,在那个清晨里,小飞被妈妈拖进上出租车绝尘而去的清晨里,小飞一直哭个不停,拼命地拍打着车窗。
汽车停在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下,小飞突然打开了车门扑了出去,疯狂地往回跑,结果被飞驰而来的载货卡车撞飞在地,又狠狠地碾压在车轮底下了…他一定是想找我,他不懂得交通规则,他不懂得保护自己,他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找我。
他被送进了医院,抢救,在死亡线上挣扎,手术,又抢救,又在死亡线上挣扎,又手术…盆骨裂缝、手臂折断、腿骨粉碎、皮肉撕烂…他已经残了,不能舞蹈,甚至不能走路。
我静静地躺着,被无边无际的痛楚淹没。我一会儿站在凛冽的风口,一会儿坠入无底的深渊,在漫天盖地的光影里,小飞散成了无数的碎片,切割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寸皮肤和肌肉,然后撕开,把碎片生硬地塞进去、钉进去、钉进骨骼、钉进魂魄,那么残酷,那么无情…
***整整躺了一天,我的意识与身体分离了一天,我就当自己死了,可就是死了我也无法赎回小飞所受的磨难。
刘梅在黄昏的时候煮好了稀饭端给我,说:“起来吧?真没用!不能喝酒就不要喝那么多,看你的脸色啊,快吃点儿东西吧。”
她怎能知道我心中的感受呢?这么多年来,她根本不知道小飞这个人的存在,也不知道小飞在我心里占据了怎样的位置。毛毛爬到了我的身上来,用胖乎乎的小手抓我的耳朵,叫:“爸爸起床,爸爸懒虫!”
我抱住了女儿,那小小的柔软的身体在我怀里缩成一团儿,无邪地摇动着。刘梅说:“怎么啦?不至于吧!刘大伟不是说对不起了吗?我都不介意了,你心里还放不下?”
我说:“你让我清净一下好么?”她把稀饭放下,抱起了毛毛,说:“瞧你的出息!行!我们娘俩儿不烦你了,你发你的呆吧!饿了别找我。”说着她抱着毛毛去店子里了,房间里又安静了下来。
我伸手拿自己的手机,上面的时钟显示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我打电话给刘大伟,刘大伟的声音哑哑的,显然也是刚刚起床的样子,他说:“对不起,昨天醉了。”我没有和他寒暄,径直地问:“小飞呢?”
他说:“回来了,已经。”我说:“在哪里?”他说:“可能在学校…我不清楚…你问曼丽好了。”“曼丽?”我说:“她也回来了?她跟小飞他们在一起的么?为什么?…你们原来早有联系!竟然瞒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