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寺河在木曾谷。岐阜县境内有座奥三界山,还有座井出小路山,阿寺河从两山间奔流而下。
在阿寺河的下游,有一小块被遗忘的集落——属大桑村管辖的字泉,所以这块小区域被称作泉地区。
木曾谷也是个典型的人口过疏地区。拜乡桦介和堂本常久来到这里。白骨旅馆老板介绍说“信太妻”这支歌源出此地,是白骨家的姑娘吟成的。堂本不以为然,怀疑是别有他图的牵强附会,故对此行热情不高。虽说发生过源平大战的战场坛浦在何处的争议,一说在香川县屋岛,又一说在山口县下关长门,但那是地名之争,可以理解。
人狐之说则不同。姓白骨的一家有个手上隐现红色叶脉的痴呆姑娘,见到这个咒符似的红记以为妖精作祟而溺死了痴呆姑娘,这些传说的可信性应该得到承认。因为拜乡妻子严格承继了来自遥远洪荒时代的白骨一家的红色叶脉!而白骨家人化狐逃散之说无法让人接受。还有那个“信太妻”歌的由来传说,绝不能随意听信、上当受骗。
堂本相信,白骨一家最终是在现在的白骨温泉销声匿迹的。自我隐没了一千二百多年后,由于明治五年壬申户籍法的制定,方才初露踪迹。
堂本认为,有《无月夜抄》记述的阿罗木一老人一少女死里逃生,有传说中的白骨姓氏的一老人一少女,又有历经漫长岁月唯一保留白骨姓的拜乡妻子的存在,这就足够了。
眼下首先应做的事是立即飞赴美国,寻找伍德·休斯那块织物的来历。一旦证实来自日本,马上赶往沙特阿拉伯私访指派代理人同罗伯特·哈里森竞购织物的阿布德·默坎,把事情真相彻底查明。
中国和印度的古文献中都没有那块虚幻的彩绣纹锦的记载。堂本寄希望于古代纺织发祥地美索不达米亚流域,以便弄清定居安昙村的渡来部族阿罗木人的历史。古代纺织技术是在公元前五千年之际从美索不达米亚扩散到埃及、印度、中国的。
波斯地毯是在公元前一千年前后问世的。堂本判断,谜来自那里。
堂本把全部注意力和怀疑点都聚集在阿布德·默坎的身上。为什么阿布德·默坎肆意欲夺那块织物?还有,为什么堂堂沙特豪富竟然在竞购中败给区区一家地方银行董事长?
从这些疑点到投注二百万美元得手20厘米×30厘米织物又惨遭杀害的哈里森事件背后,都有阿布德·默坎的影子在晃动摇曳。
堂本的直觉告诉自己:拜乡妻子被绑架到中东去了。
可是拜乡对这个结论不以为然,不同意为了筹措资金寻找红而典屋当地。
拜乡一人走访了泉地区一座叫福立寺的小寺,拜会了住持荣惠。
他是在农田里见到荣惠的。荣惠被阳光晒得黑红的脸上绽开了笑容,他告诉拜乡自己身兼蚕农和住持两职,只守着寺庙是不能糊口的。拜乡询问“信太妻”的由来。
“喏,筱田林在那。”荣惠指指饭盛山方向。
“现在还叫筱田林吗?”
“是的。据说从前这一带是一个叫筱田的豪族的领地。筱田林生长着许多葛。不知你知不知道,葛根可入药做解热剂,还能提取淀粉。此外,葛布、箱笼都用葛作原料,所以葛是弃之不得的宝贵植物啊…”荣惠听说过古时的传说,说是筱田林养育了泉地区的居民。
葛是蔓生植物的总称。古时吊桥多用葛编结,绳索也用葛纤维搓捻,河流宽度、长度以及土地划界也还是用葛丈量。
葛与人的生活处处相关。
很久以前,不知是哪年哪月,泉村来了母女俩。女儿十四、五岁,母亲刚三十左右。据说二人身体修长,肤色雪白,鼻梁高而笔直,显得血统高贵、与众不同。母女俩借了一间破旧小屋,在村里住下了。有个青年邻居经常帮助、照料她们。
不久,年轻人和姑娘结了亲,夜夜住进母女家。一年后,姑娘生了个男孩。可是不到半年,母亲又生了个女孩。原来母女俩都托身于这个年轻人了。
在两个孩子都满四岁的那年夏天,年轻人在禁止他过来的白天偷看了母女的屋子,看见母女俩变成了狐狸。两只女狐正在把各种各样的草木、果实、色土合在一起熬制奇异惑人的媚药。年轻人吓得大喊有鬼逃回了自家。
等到平下心来,央及村人陪伴返回再看时,母女俩和她们的孩子都不见了。
屋里遗下一封书笺,不知是母亲还是姑娘的手笔,写有一歌:
筱田林中泉,葛叶恨离别。
郎君要有情,寻来看妻儿。
“葛叶”是狐的古称。筱田林栖息狐狸的传说自古有之。
“葛”大体上是狐的意思。还有“葛萝”这个古语,指石松。
从前人们把静静生长在森林深处的石松叫做老山妖和狐狸精的长带子,据说山妖和狐狸迷人时,肩上总是系着石松做的长带子。筱田林里也是石松遍地横生的地方。
据说那个年轻人不久就病死了。从此,村民们都惧怕和远避这个筱田林了。
荣惠手扶锹把笑道:“传说而已,别无他意。”
“据说女狐留下的歌笺从前放在本寺。我一直不相信。或许本来就是本寺传出去的故事呢。然而,这样的佛教故事哪儿都有,什么幼猿行孝啦,什么仙鹤报恩啦…”这就是荣惠的结论。
拜乡驾驶的汽车下了中山公路。他准备由中津川入口驶进中央高速公路返回东京。
堂本一言不发,拜乡也默不作声。
荣惠的故事在拜乡脑海里浮动。那母女俩的姓名和那年轻人的姓名以及故事年代都没有交待,完完整整传至今日的只有那支筱田妻古歌。
荣惠解嘲说信之不得,类似的佛教故事比比皆是。拜乡却在想,大概母女俩正是白骨家人,因被坏人追杀而装扮狐狸逃离白骨温泉,最后流落在木曾谷。
可以设想原先的白骨老人已经死亡。虽然母女共同托身于一个年轻人,可是占据着一间连年轻人也绝对不许随意偷看的小屋。据说母女俩用草木、石土调制惑人的媚药,其实,是染料吧。
编织彩绣纹锦没有什么技术秘诀。《无月夜抄》记述说,被捕的阿罗木人不会织彩绣纹锦。可是因为他们擅长使用织机织布,所以没有不能织的道理,其实是没有掌握彩绣纹锦的染色技术。
正在调制只有世代正统继承人才知道配方和染技的染料时。不期被年轻人偷看,母女俩只得再次逃走。因为害怕当时的统治者的追踪。故意留下筱田妻古歌,让人以为是狐在做媚药。
在逃离白骨温泉时,全家人已经变化过一次狐。想必是用卓越的染技把脸化装得和狐狸一模一样,或者是事先准备了狐的假面具。
拜乡朦朦胧胧地想象着母女俩的模样,荣惠说她俩身体修长、肤色雪白、鼻梁笔直,这正合妻子红的形象。
蓦地,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神秘离奇的念头。那两个母女生养下来的男孩和女孩长大成人后结合,继续生养后代。
回到东京已是夜里。
家里放着一封来信,寄信人远泽桢枝。
拜乡把信一口气读完,连同信里夹着的一张相片无言地交给堂本。
写信人桢枝称自己是红的接生婆。
红不是在医院产房里出生的。红的母亲希望在家临产,雇请了桢枝,并奇怪地委托她注意看看孩子出生的瞬间右手上有什么变化。
桢枝看到呱呱落地的女婴右手上浮出一块鲜红的血记。
产妇被告之后,微微点了点头,而桢枝立即就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一忘就是二十七年。
回忆起这件往事是在一个月以前。两个中年男子来访,打听红的情况。自己接生的孩子,桢枝都记录在出生簿上,一查便知。当其中一个男的问起红出生时是否右手有片红色叶脉时,桢枝想起来了,并告诉说孩子右手上是浮起一个血块似的东西。
随信寄来的那两人的照片是着了迷的上中学的孙子偷偷拍下的。
桢枝在信上说自己从报纸上读到了红的消息。姓白骨的人罕见,又同自己接生的白骨家的女婴同庚,准是一个人,但现在做了刑警的妻子。所以,桢枝说自己考虑了很多天,不知怎么办才好。如果同犯罪有什么牵连,她是不想卷进去的。可是考虑到最后,决心鼓起勇气给拜乡写信。既然是自己接生的女婴现在遭到不幸,那就决不能撒手不管。
拜乡取出威士忌。堂本木然站立,久久凝视着那张相片,手不住地颤抖。
“我真糊涂呵!”堂本视线转向拜乡。
“怎么回事?”
拜乡倒满两杯威士忌。堂本拿起一杯默默呷了一口,随后指着照片中的一人说:“我记得这家伙。”
那人长着一副日本人和白种人的混血儿的面孔。拜乡咬牙切齿地问道:“他是什么人?”
“不清楚。”堂本看着拜乡“不认识,这人是在白骨旅馆碰上的。3月份…”
堂本两眼凝视空间,回忆着当时的情景。
…深夜,堂本浸泡在白骨旅馆露天浴池里。因为是硫磺温泉,池水完全呈乳白色。水蒸气夹带着夜色笼罩了四周岩石。
透过水蒸气,堂本看到一位先来的浴客,两人说了几句客套话。不一会儿,旅馆老板也进入池中。三人以白骨温泉为话题间聊开来,老板问二人是不是已经去过血叶池了。
听过老板介绍,堂本来了兴趣。老人、少女住在此处取姓白骨的故事与《无月夜抄》的记述刚好衔接。于是堂本又把老板请进房间,一边喝酒、一边听故事。什么老人、少女生孩子的故事,什么痴呆女孩被强xx的故事,还有痴呆女孩手上浮出红色叶脉的故事,都是那时听到的。一起泡温泉的那个男人也在旁听。
故事一讲完,堂本的兴趣就顿时大减。是那个手上有红记的故事和把痴呆姑娘投进深水处立刻变成树叶形状的故事大煞了常本的兴趣。
当时也在场的那个家伙不知叫什么姓名。
“就是他!”堂本叫苦不迭“就是这小子诱拐了太太。这小子肯定是杀死曼哈顿联邦银行董事长、抢劫了那块织物的纽织里的成员!”
堂本声音嘶哑,布满血丝的眼睛又射出炯炯目光:“原来是这个组织读到了我发表的研究文章——论证伍德·休斯所藏织物实为《无月夜抄》中的那块虚幻缥缈的彩绣纹锦,所以动手劫持了《无月夜抄》中的那个阿罗木老人和少女的后裔。我呵!我、我怎么会如此糊涂不堪,如此愚不可及!”
没有把堂本说的每句话听下去,拜乡抓起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