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婵以为自己要死在流民的乱刀之下了,区区一些流民自然不是巡防营的对手,可她这个豫郡王王妃,也实在死的可笑,死的憋屈。
那些流民,恩将仇报,冤有头债有主,不去找债主,却把怨气撒在无辜的勋贵之家女儿的身上。
温婵知道不能怪他们,这么长的时间,城外流民越来越多,可朝廷只是一味的把他们往外赶,连些救济的粮食都不给发,还是西京一些权贵的女眷,想来想去,若这些流民得不到安置,长久下去难保民愤不会越积越旺,若攻陷了西京城可怎生是好。
这才几大家族联合着出了一些米粮,送到城外。
温婵瞧见过,那米汤熬的比稀饭都更稀十倍,没有几粒米,外头饿死的不知多少人了,她能救济的,实在杯水车薪。
可这也不是流民们袭击她的车队的理由吧,纵然被误伤致死,温婵怎能心甘?
头很疼,但她还没死。
一睁眼,是个黑漆漆的木头板子,温婵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真的死了被装进棺材板子里。
她听到一声极轻微的嗤笑,此时清醒了些,才发现她看到的乃是架子床的顶头床板,没有挂帐子,是个有些寒酸的架子床。
循着声音望过去,一个穿着黑色窄袖胡服的男子正坐在窗边,侧头坐着,手里不知把玩着什么。
之所以看着是男子,是因这人身形高大,肩膀宽阔腰肢劲瘦,一坐在窗边,就挡住了大部分窗外的光。
“你……”
与陌生男子共处一室,实在不妥,温婵想要起身,却不仅头疼,身上也疼得紧。
头上的伤口已经被包扎了。
“你是谁?为何会在这里?”
温婵下意识想要去抽头上的簪子,却发现首饰均被卸下,长发松散披在身后,床榻上的枕头是个软枕,根本连个利器也无。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处。
他是谁?这个问题他真的很像冷笑,不过数年未见,她竟已经不认识他了。
下意识想要刺她几句或吓唬她两下,然见她面色苍白,一张小脸上满是惊惧,额头还裹着白布,伤口处还渗着血。
好似有一只手在他心口处攥了一把。
垂下眸光,袖口的手攥紧了,下意识想要缩回大氅中,却忘记此时他并未穿着。
“我救了你,你却不谢我,只防备的瞧着我,西京的贵女都像你这般,不知感恩?”
一说话,果然是男子的声音,低沉有磁性。
男子转过头来,赫然脸上是一张玄铁假面,根本就看不清他的脸,因背着光的缘故,只能看到他一双眼眸幽深黝黑,似有重重漩涡在其中。
好一个气势惊人,浑身杀伐之气缠身的男子。
温婵被吓了一跳,她乃国公之女,从小到大身居高位的人看得实在太多了,不说别人,她的夫君便是郡王,公公更是天下之主,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可哪怕面见皇帝,她也没有这种感觉过,心像是打了个突。
垂下头,温婵作势福了福身:“多谢这位恩公,小女子无以为报,家中还算略有薄财,若恩公能送小女子归家,小女子家中定奉上金银报偿。”
男人轻嗤一声,好似收敛了身上那股太过摄人的气势,他看到对面的姑娘明显放松下来。
灼灼目光从她毛茸茸的发顶到苍白脸蛋,唇上没有一丝血色,双手还紧紧地捏着裙子,捏的骨头都突出了。
“哦,你是谁家的女儿,能给多少银钱?”
温婵眼睛一亮:“小……小女子是承议郎吕明允吕家庶女,今日本想去法华寺还愿的,没想到流民冲入城内,我家里人若寻不到我,定然十分焦急。”
“如今外头流民食不果腹,饿殍遍地,这西京的小姐倒是有趣,此时还要去还愿……”
男人的意味已然清晰明白,这是在嘲讽她不知民间疾苦呢。
温婵心中委屈,她是要去城外法华寺再建一座慈善堂,好安置流民,再跟方丈商议,能不能选出一些青壮,联合勋贵世家给他们一些活儿干。
可她不能暴露身份,这男子身份不明,谁知是不是跟叛军有牵连,她豫郡王王妃的身份,温国公嫡次女的身份,可太有利用价值了。
“小女子无知,不太懂外头的事,劳烦恩公送我回去,家中必有重谢。”
奇怪的是,这男人却并未问她能出多少钱,反而问:“六品承议郎的庶女,你家会看中你?”
温婵总觉得这男人的问题,一个比一个怪异,还带着面具,不知身份面容,咬牙回答:“小女子虽是庶出,却自小在嫡母膝下长大,嫡母无亲女,将小女子视为亲生,虽吕家只是六品小官,可母亲的妹妹,乃是温国公之妾,家中可像国公府借些银钱,偿给恩公,只求恩公送我回去,或是……”
她看了他一眼:“或是让小女子自行家去,恩公留下姓名,也好让家中老仆送来银钱。”
男子久久没有说话,温婵心中忐忑,想着各种应对的策略,却听到沉默良久的他,忽然轻叹一声:“并非我不想送你回去,现在外面很乱,出不去。”
很乱?是什么意思?能有多乱,难道她堂堂豫郡王王妃,还不能安然回府?
男子打开门,便见几只羽箭从外面射进来,好在有门板挡着,他只是开了一条小缝,箭都扎在门上。
温婵愕然。
“不是我不送你走,现在西京城内到处是流民,巡防营在杀人,抓人,若是误伤,姑娘的命珍贵,可在下的命也是命,为了银子人若是死了,得不偿失。”
男子说话淡淡,坐在房内的太师椅上,他带着面具,也看不到他的面色,温婵为难的垂下头。
期期艾艾走到窗边,透过窗户听,外头很乱,喊打喊杀的,显然是乱套了。
温婵心如刀绞,也不知茯苓如何了,还有旭儿现在是在皇宫还是接到王府了?
不管是在宫里还是王府里,都有护卫,就怕在回来的途中遇到那些流民,可怎生是好。
她实在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出去,去找茯苓和旭儿,得知他们的下落,他们现在在哪,安不安全?
“恩公,我昏过去时,您可见到马车里还有一位姑娘,约跟我同岁的年纪,穿着一身秋香色的衣裳。”
男人摇头否认。
温婵眼中一涩,一滴泪眼便流了下来,茯苓怎么样了,万一落入那些流民手中可怎么办,茯苓从小跟她一起长大的,若是因为跟她去法华寺遭了难,她这辈子都没法补偿,茯苓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落到那些凶神恶煞的流民手里,岂能落得好。
还有旭儿,她的旭儿,还那么小呢。
眼泪再也忍不住,簌簌流出,她拼命忍着,不想让这个救了自己却神神秘秘不知身份的陌生男人看见。
可男人耳聪目明,那些被她隐藏起来,细弱的抽泣声,全数被他听入耳中。
温婵本是蜷缩在床榻处,躲在床头的棱那里,捂住嘴巴,很小声的哭泣。
忽的面前一片阴影,遮挡住光,温婵茫然抬头,只看到面具男子站在自己面前,高大的身子简直像一片小山,压迫感十足。
温婵的呼吸声都轻了许多。
“恩……恩公?”温婵怕极了,下意识往后缩。
男子指着房间最东头的一个小桌子:“你的首饰和外衫都在那,你去点一点。”
其实就是让她穿好衣裳戴好首饰。
然后他就退开好几步,几乎是坐到门口的木凳子上,转过身不去看她。
温婵松了一口气,她去法华寺本就没盛装出行,但头上的首饰,除却那朵通草牡丹花,玉梳、水晶簪、珍珠步摇、璎珞禁步,随便一件都够普通商户一家子吃用一年了。
的确摆放的整整齐齐,一件没丢。
温婵心中却并不能放松,这些贵重首饰都瞧不上,若不是图财,便是图别的,更叫她心里发愁。
温婵打定主意要好好伪装成吕姑娘,绝不能透露自己王妃和国公女的身份。
她偷偷转过头,看了一眼对着门端坐的男子,虽然气势迫人,看着就不像什么好人,可是此刻行事倒也算是正人君子。
男子的手中有一块小小的玻璃镜,早就把她各种小动作看了个清清楚楚。
偷偷摸摸,窸窸窣窣,男子面具下的脸,嘴角流出一丝笑意,连他自己都没能发觉。
纵然现在她已经成婚,还有了一子,偶尔流露出的小女孩的模样,依然很可爱。
成婚……成婚……
男子面具下表情忽然凝滞了,浑身散发着阴冷的气息。
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本该是极惬意的贵女晨起梳妆图,此刻温婵却没有丝毫兴致,草草的挽了发髻,将那些值钱些的首饰收入袖中。
男子发出一声动静,温婵吓了一跳,转过身,手藏在袖口中,簪子的尖口隐隐对着他。
她没有武功,隐藏的并不是很好,至少男子一眼就看破了她的打算,不过一柄簪子罢了,还真以为能对他如何。
若他真心想做什么,她是决计抵抗不了的。
拉开格子中的抽屉,掏出一只食盒,话语言简意赅:“饿了的话,过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