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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谁堪共展鸳鸯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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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芦雁

    整理礼品的最后一刻,我犹豫了,目光在崔白那卷《芦雁图》上游移许久,终于还是把它拣了出来,没有与其余书画一起呈交御览。

    秋和与崔白之事今上或许无从知晓,但皇后心中有数,这幅画中之意,她必一览即知,而秋和身份今非昔比,崔白余情被皇后知道,总是不好的。

    这批礼物得到了帝后的赞赏。公主与驸马入宫贺岁时,今上特意提到这些书画,含笑问李玮:“公主宅献上的书画,都是你选的么?”

    李玮颔首称是,今上与中宫相视而笑,目露嘉许之色,道:“都挺好。徐崇嗣画没骨花功力日益精进,郭熙的四时山水也令人耳目一新。”

    李玮并不知我调换他所呈书画之事,听今上如此说,便愣了愣。

    而皇后亦于此时对他道:“想来都尉对翰墨丹青甚有心得,如今所择皆是精品。徐崇嗣成名已久,宫中他的作品倒也有几幅,而那郭熙的画往日甚少见,颇有新意,都尉是从何处寻来?”

    李玮惘然不能语,我立即朝皇后欠身,代他答道:“都尉见过河阳郭熙画作,常赞他善画山水寒林,近日听说他移居京师,便命臣去寻访,因此购得他新作。”

    “都尉博涉广闻,不以画者声名决取舍,知选今人山水,可谓眼光独到,非常人能及。”皇后笑赞李玮,又转而问我:“那郭熙性情如何?”

    我说:“温和谦逊,待人接物彬彬有礼。”

    皇后遂向今上建议道:“郭熙山水并不输诸位画院待诏,运笔立意,尤有过人之处,不如召入画院,让他于其中继续历练,假以时日,必有大成。”

    今上颔首称善,唤来勾当翰林图画院的都知,将此事交代下去。

    从宫中回来后,李玮几次三番欲言又止,犹豫了一天,终于在次日晚膳之后将此事提出来问我:“徐崇嗣与郭熙的画,是先生添入礼单中的么?”

    我承认,和言对他道:“丹青图画,不必事事崇古。若论佛道、人物、士女、牛马,的确近不及古,但若论山水、林石、花竹、禽鱼,则古不及近,国朝画者胜前人良多,徐、郭二人便属其中佼佼者。选他们的作品,亦能惬圣意。”

    他迟疑着,又问:“那我所选那些,先生也献上去了么?”

    我稍加斟酌,还是如实相告:“王羲之、张萱、李成的尚在宅中,其余几幅一并送入宫了。”

    李玮讶异问:“先生为何将那几位名家的留下?莫非官家会不喜欢么?”

    一时之间,我未想到该如何委婉地回答这问题,既让他意识到其中问题,又不至于令他难堪,便沉默了片刻,偏偏杨夫人又于此时插嘴,说出了她的猜测:“莫不是公主喜欢,所以留下来了?”

    公主闻言嗤笑一声,冷面侧首,懒得理她。

    她这表情立即引发了家姑的不满,杨夫人也随之冷笑,借我发挥,道:“若不是公主喜欢,那一定是梁先生喜欢,所以自己留下了?用几幅便宜的字画换我儿子花大价钱买回来的古董,还能让官家和皇后称赞,梁先生好本事,以后好生教教驸马,让他也学学做这样一本万利的生意!”

    公主勃然大怒,横眉一扫李玮母子,直言斥道:“怀吉不说此中真相,是为顾全驸马面子,之前若非他换下那几幅书画,驸马在我父母面前更会颜面尽失。你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如此恶言相向,真是不知好歹!”

    “真相?还能有什么真相?”杨夫人随即扬声反驳,“有人截下驸马献给官家的宝贝,难道这事会有假?”

    “这事不假,但承你贵言,此中倒真有假。”公主转顾在厅中侍立的白茂先,命道:“小白,你跟驸马和国舅夫人说说假在何处。”

    小白踟躇着,不敢立即开口。李玮似已渐渐意识到其中状况,遂试探着问小白:“我那几幅字画是假的么?”

    小白低首,等于默认了。在公主要求下,他终于开始轻声讲述那些书画的破绽,李玮默默听着,面色青白,头也越垂越低,再不发一言。

    而杨夫人在听到小白说《读碑窠石图》的原作经裴湘访求,现存于秘阁时,又有了话说:“你们怎知道他裴承制买的就是真的,我儿子买的就是假的?画上的花样儿都是一般,难道他买的多几个字就可断定是真的了?”

    公主忍无可忍,拂袖而起,对我道:“怀吉,我们走。”

    从此以后李玮变得更沉默,极少与以前那些富室豪门子弟来往,他把精力几乎都花在了学习品鉴书画上,常常整日整夜地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看藏品和相关书籍,偶尔出门,也多半是去买名家作品。

    有一天,他来找我,很礼貌地问我是否有崔白的画作,他想看看。

    如今我身边所藏的,只有那幅《芦雁图》。我并未取出给他看,但说:“我这里并无崔白作品,不过我与他相识多年,若都尉有意,不妨改日与我一同去他家中拜访,届时自会欣赏到他画作若干。”

    我未告诉任何人《芦雁图》之事,包括公主。我想崔白选这画给我,或许是希望有一日秋和能看到。此中心意,我也希望秋和能知晓,只是她现在身份特殊,再为她传递这类物件,令我颇费思量,倒不仅仅是顾忌宫规。

    这一思量,便是大半年。嘉祐三年八月,我终于下定决心,借苗贤妃生日,公主入宫祝贺之机,把画带至秋和面前。

    那日公主给母亲贺寿,此前已经帝后许可,可在宫中留宿一日。我随她同往,便携了画入宫。

    秋和似有恙在身,精神不振,寿宴之前早早向苗娘子说了祝词,奉上贺礼,便告辞回自己阁分。

    我旋即携画出来,一路送她至她居处,她亦盛情邀我少留片刻,饮茶叙谈。见彼时阁中皆是她亲信之人,我才取出《芦雁图》,双手呈上,道:“我有一故友,雅善花鸟,近日赠我此画,我见此画颇有意趣,又记得董娘子很喜欢花竹翎毛,故带来转呈娘子,望娘子笑纳。”

    秋和接过,展开一看,春水般柔和的眼波微微一滞,显然已明白所有情由。

    她凝视此画,怔忡着默不作声,良久后才垂下两睫,蔽去暗暗浮升出的一层水光,依旧卷好画轴,交回我手中,浅笑道:“我学识粗浅,原不懂品赏书画,这画给我,是浪费了。怀吉还是带回去罢,自己留着,或者交还那位先生,都好。”

    我有些意外,但也不是太惊讶,于是接过画轴,颔首答应。

    此后我们又闲聊片刻,说的却都是彼此近况琐事,并无一句提及崔白。

    当我告辞时,她起身欲送我,许是动作太过迅速,她有些眩晕,晃了一晃。

    我与她身边侍女忙两厢搀住。见她容色萧索,气色欠佳,我便关切地问她可是贵体违和,是否要召太医过来请脉。

    她带着温和笑意看我,却无端令我觉得她目意苍凉,好似这短短数刻光阴,已让她那美好年华于这年轻躯体中遽然老去。

    “怀吉,”她依然保持着那恍惚笑容,右手抚上自己小腹,轻声道:“我应该是……有身孕了。”

    2.喜讯

    数名太医会诊请脉后,齐齐向今上道贺:闻喜县君有娠。

    我难以尽述今上当时的反应,只能说,这无疑是十几年来最令他喜悦的一件事。他先是长吁了一口气,像是肩上千斤重担忽然卸去了一半,然后,才乍惊乍喜开颜笑,目光越过面前百十位在帘外等候消息,现在正朝他行礼贺喜的宫眷,找到几位前后两省的都知,用颤唞着的声音说:“快去准备太庙祭礼……再去清点内藏库的金帛、器皿、什物,以备将来赐予……去中书门下看看相公还在么……今日值宿的学士是谁?”

    这次后宫才喜,在大内禁中、朝野内外都得到了空前的重视与关注。四十九岁的皇帝在等待十几年后,终于又才了获得后嗣的希望,于是催他早日选宗室立皇子的大臣们皆偃旗息鼓,一个个联翩上表称贺。龙颜大悦之下,今上翌日即宣布,将大兴土木,把真宗皇帝做开封府尹时办理公务所用的廨舍改建成“潜龙宫”,以供皇子将来所用。

    秋和的阁中一下子热闹起来,除了每日会来看她几次的皇帝,其余宫眷,无论平日是否与她亲厚,总是络绎不绝地来探望。公主也因此在宫中多留了两日,与母亲选择孩子诞生时要送的生色帕袱绣纹花样.并兴致勃勃地准备亲自为秋和绣花。

    “如果你为我生个小妹妹,将来我就亲自给她做花裙子穿。”公主笑对秋和说。

    结果被苗贤妃的纨扇拍了一下,胡说!董娘子要给你生的是小弟弟。”苗娘子道,转顾秋和,又颇感慨地,说了句语重心长的话,“妹妹,你若能生个皇子,那就一步登天了……”

    秋和只是淡笑低首,并不接话。

    我随公主出宫之前,又去看了看秋和,正好遇见今上自她阁中出来,嘴角含笑,满面春风。进去一看,厅中遍陈金玉器物,丝帛绸缎,真是琳琅满目。

    而秋和,却隐于纱幕之后,暗自拭泪。

    我小心翼翼地问她为何不乐,她勉强对我笑笑,道:“怀吉,祝福我好么?请上天让我生个皇子。”

    我当即颔首:“当然,我会为你祈福。”

    “我……很害怕。”她恻然垂目,低声对我说出她的忧虑,“我怕令官家失望……他现在这么开心,但如果我生的不是男孩,将来他一定会很伤心罢……”

    虽然无法说出多少宽慰她的话,但我可以想象到她的感受。几名太医都表示,从脉象上看,秋和很可能怀的是男胎,众宫眷也都说她有宜男相,今上更是几乎已认定她会生儿子,每次下令都是让人为“皇子”的诞生做准备,既像是说给大臣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只是,若天不遂人愿,如今有多期待,将来就有多失望了。身为嫔御,秋和也算是个异类,不喜欢争宠和追逐名利地位,别的娘子担心不能生下皇子多半是为自己前程考虑,而她则只是单纯地害怕令她的丈夫伤心,尽管她对他的感情也许不能称之为爱情。

    所以,当一月后,宫中又传出安定郡君周氏有娠的喜讯时,我想秋和应该会感觉到轻松一些。当我再见到她时,她的确气色大好,笑容比初时明快了许多。

    两位娘子先后有喜,生下皇子的可能性大增,今上越发高兴,连续在宫中设了几次御筵,大臣命妇、宗室宫眷也都相继入宫道贺。

    一次内宴后,帝后留下公主与国舅夫人,在内殿叙谈。因在场的都是相熟的亲眷,话题也不甚拘谨,俞充仪遂笑问公主:“公主下降已逾一年,不知何时才让官家喜上加喜,抱个外孙?”

    公主不怿,蹙眉不语,俞充仪还道她是害羞,便依然带笑转而对国舅夫人道:“听说城外玉仙规的送子圣母甚是灵验,何不让都尉带公主前去进香求嗣?说不准明年这时候国舅夫人就能抱着孙子入宫来了。”

    适才听俞充仪对公主那样说,杨夫人面色本就十分难看,此时再闻此言,立时露出一丝冷笑,回俞充仪道:“哪里的送子娘娘这么灵验,可以让手指头都没碰过的夫妻生出孩子来?”

    这话一出,满座宫眷愕然相顾,俞充仪也愣住,没再开口。

    杨夫人心病一被勾起,便忍不住说了下去:“抱孙子入宫?我倒也想,但那孙子又不是驸马一人能生出来的。夫妻卧房相隔三干里,能生出孩子倒怪了!那送子娘娘再灵验,人家根本不愿意生,又有什么用……”

    苗贤妃见势不妙,忙出言岔开这话题:“人家国舅夫人早就有孙子了。前几日驸马的大嫂还带她家几个哥儿入宫来着,我看那大哥也才十几岁了,不知可补了什么官?”

    这成功地转移了杨夫人的注意力,她迅速把重点转为替长孙求官:“前几日我还在跟大嫂说呢,没事少带孩子出来,那孩子十好几岁的人了,出门难免要遇见些贵人,总是白身布衣的也不像话,说是皇亲国戚,岂不给官家丢脸……”

    这日的聚会以今上答应为驸马的长兄李璋之子加官告终,随后国舅夫人先回公主宅,皇后留下公主,召入柔仪殿内室,并让苗贤妃、俞充仪同往,大概要细问公主闺闱之事。

    这一年来,皇后与苗贤妃并非没问过公主夫妻间之事,但公主一味沉默不答,再问粱都监,他亦推辞说不便过问此事,建议她们问韩氏,而韩氏一心袒护公主,素日也看不惯李纬朴陋之状,故也未曾告知她们真相,只是支支吾吾地说一切都好,将题搪塞过去。

    因此,如今杨夫人透露的讯息在她们意料之外,召公主入内室密谈,明显是要对她加以劝导。

    我随公主同往柔仪殿,但未入内室,只立于厅中等待。隔得远了,几位后妃在说什么我并不能听清楚,但觉她们细语不断,想来应是在轮番劝公主接受驸马。

    就这样等了半个多时辰。起初公主一言不发,后来终于开口说话时,是用一种提高了音调的,愤慨的声音:“不,你们又不是我,怎么可能理解我的心情?爹爹就算不是皇帝,也是个温雅俊秀的文士,所以你们根本无法想象我面对一个平庸鄙陋的丈夫时的心情……他什么都没有,只有满身铜臭,拿着爹爹赐的钱任意挥霍、结交轻佻浮浅的狐朋狗友,想附庸风雅而又不得要领,上次想买书画献给爹爹和孃孃,却买了一堆赝品回来,最后呈上来的徐崇嗣和郭熙的画作,还是怀吉去寻来的……如果你们的夫君是这样一个人,你们也可以做到心无芥蒂地与他共处一室么?”

    见她如此激动,我略感惊讶,不由朝内室方向移了几步。

    此后是一阵沉默,三位后妃都没再说话。公主稍微平静了些,继续说,语气不似先前那么咄咄逼人,但声音仍很清晰:“爹爹把我嫁给他,是要光耀章懿太后门楣,那么我一进他家门。这个目的便达到了。李家又多了一层皇亲身份,李玮也可以一辈子顶着驸马都尉的头衔安享尊荣。我不是男子,不必承担延续宗室血脉的任务,而我也不限制李玮纳妾,他想有多少女人,生多少孩子都可以,他的后嗣也不会因我而绝。将来如果他的姬妾生下孩子,我也能做到视若已出,请爹爹为他们加官晋爵……这还不够么?你们为何一定要我与他……

    苗贤妃压低声音,又殷殷切切地跟她说了些什么,公主仍不接纳,只如此应答:“你是说幸福么,姐姐?我们是不一样的。你们的幸福,或许是获夫君眷顾,能多与他相处,而我现在所能祈求的幸福,就只能是那个讨厌的人离我远一点,让我可以平静地生活了。”

    公主以斩钉截铁的这几句话结束了这日密谈,此后几位后妃又劝过她几次,皆无功而返。今上也颇感忧虑,召粱都监与韩氏询问过,却也无计可施,只好让粱都监向驸马转达他的意思:公主尚须开导,驸马务必耐心等待,切勿触怒公主。

    另外,今上同时也表明:驸马可以纳妾。

    杨夫人听闻这消息,立即又开始张罗着要为驸马纳妾,并高调宣称这是奉旨行事,不料李玮并不配合,对母亲寻来的美女,他一味推却,连看的兴趣都没有。杨夫人不悦,不免又骂骂咧咧,对公主有诸多意见。

    韩氏听得生气.经公主同意.便请粱都监去劝驸马早日纳妾。粱都监亦去了,不久后带来的仍是驸马拒绝的消息:“我劝了他许久,他只是低头不语,最后只说了一句:‘如果我纳妾,那我与公主,永远都只能是这样了罢?’”

    3.生香

    嘉祐四年的夏天来得早,才入四月已很炎热,穿着轻罗衣衫行动几步都会透出薄薄一层汗来。

    公主晚间常去庭中纳凉,这日又命人移了碧纱橱立在茶蘼架旁,中陈藤编轻榻,榻上铺设小山屏、水纹绿箪和定窑白瓷孩儿枕,然后自己取下冠子,松松挽了个小盘髻,以一支碧玉簪绾住,躺在轻榻上与侍女闲聊。觉得无趣,又唤小黄门取来双陆棋盘,移至榻前,让侍女在对面坐了,自己依旧侧躺着,轻摇纨扇,与侍女对弈。

    在博弈类游戏中,这是她最擅长的一种,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扇子,下得漫不经心,而对手已接连败下阵来,溃不成军。在笑靥儿和韵果儿相继告负后,坐在公主对面的人换成了嘉庆子。她的技艺原本也不错,但应对之下还是显得较为吃力,思考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而公主始终保持着轻松闲适状态,下完一步,便往往会悠然侧身躺回去,好整以暇地卧看银河繁星,而头上碧玉簪则随着她转侧的动作,不时轻磕白瓷枕,发出一滴滴请脆响声。终于嘉庆子招架不住,向我投来求援的目光,轻声唤我:“粱先生……”

    我对她笑笑,继续以银匙剔亮沉香屑宫烛上的焰火,加上缕花疏璃罩,然后走到她身后看了看,再拈起她面前的一枚黑色马子,选择一个方向,按刚才她骰子掷出的点数,代她走了一步。这未引起公主特别警惕,她仍不径意地应对着,与我往来两三回,才渐渐觉出形势有变。她放弃了适才悠闲的卧姿,坐起来细看棋局,又行了两步,见难以挽回起初的优势,才不满地埋怨:“观棋不语真君子。”

    嘉庆子顿时笑出声来:“公主即不愿意粱先生指点我下棋,刚才为何不说?”::

    公主瞪她一眼,道:“死丫头,你道我怕他么?”“嗯,不怕不怕,公主自然什么都不怕!”嘉庆子笑着站起来,拉我坐下,“这棋就换先生下罢。可不许故意让着谁,我们姐妹三人要一雪前耻,就个靠先生了。”

    我笑而不语,见公主有不悦状,遂建议道:“这棋你们刚才也下得差不多了,就算平局罢,我们另开一局。”

    公主顺势把棋盘一抹,再道:“既是你来下,我们须先定个彩头。”

    我微笑问:“那公主想要什么彩头呢?”

    “你输了,就画一幅山水图卷给我。”公主说,很严肃地,继续把话说完,“我输了,我就允许你画一幅山水图卷给我。”

    我不禁大笑:“原来公主想换枕屏上的画。”

    她现在的轻榻床头立着一个用来挡风的小枕屏,上面的山水画,原是我一幅画作《烟水远峦图》,她看见后问我要了去,不想却是拿去裁剪装裱成了枕边画屏,从此后她再问我要画我一概拒绝,如今她列出这霸王条款,必是觉得枕屏上的画该换了。

    嘉庆子听了亦掩口笑:“粱先生的画送去秘阁珍藏都够格了,拿来做屏风,确实是浪费。”

    “你懂什么?送秘阁的就很稀罕么?”公主立即反驳,“也不看看,每年送入秘阁的书画有多少,而能被我选来做屏风的才几幅!”

    十多年的朝夕相处已让我深刻意识到,跟这个小姑娘永远是没道理可讲的。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后我提出,如果我输了,就画一幅山水图给她,但如果输的人是她,她就要把小山屏还给我。

    她勉强答应,百般不情愿地,好像已经吃了个大亏。

    随后的双陆棋局她会力以赴,我也凝神应对,于紧密防守中暗蕴攻势,没有给她太多机会。一炷香后,我的棋子已有大半走入对方内格,获胜在望。

    她开始坐立不安,时而转顾花架,时而仰首望天,但每次目光都还是会被我敲击棋子的声音引回棋盘,她不自觉地嘟着嘴,眉头也皱了起来。

    在我下出关键的一着后,她冥思苦想仍寻不到化解之法,眼看就要输掉这一局。这时笑靥儿抱了只小猫过来,含笑在我们身边观战,公主看着那只小猫,眸光一亮,然后笑吟吟地对我道:“怀吉,今天的织女星怎么不见了呢?”

    我随即举目去看,在发现星相并无异状的同时也明白了她的目的,而眼角余光也扫到她正指着棋盘,在拼命地给笑靥儿使眼色。

    笑靥儿会意,手一松,把怀中小猫抛到了棋盘。小猫扑腾两下,棋盘中双色马子四散,东倒西歪,完全看不出原先的阵势。

    “哎呀,这该死的猫儿!”公主一边作势轻拍小猫,一边瞄着那被搅乱的棋局,得意地窃笑。

    “真可惜,好好一局棋却不能下完。”她故意叹息。

    我亦在心底笑,倒未形之于色。“哦,无妨。”我告诉她,“臣记得刚才的布局,将棋子一一摆回便是。”

    于是,在她目瞪口呆地注视下,我逐一提子,不疾不徐地将双色马子摆回了被搅乱之前的位置。

    她苦无良策,只好耍赖。伸手把我刚才摆的一枚马子移到另一处:“这个明明是在这里的......”

    我摆首,又去移过来:“是在这里,臣不会欺瞒公主。,,

    “不对不对!”她摁住我的手,硬生生夺回马子,搁在她希望的位置。

    我一时兴起,也跟她争夺,她尖叫着笑起来,索性伸出双手去棋盘上乱抓一气,我欲制止她,但这一伸手,却引出了个暖味的结果——我握住了棋盘上她的手。

    她的手指纤长细白,指甲有桃花的色泽,那温柔的触?感令我心微微一颤,不由抬眼去看她。彼时她穿着牡丹纹绫抹胸长裙,外披一件名唤“轻容”的绛色无花薄纱褙子,是江南轻庸纱制成,轻如烟雾,肩颈手臂的轮廓也可清晰地从中透出。褙子未系带,她两襟微敞,露出锁骨周围的一片肌肤,光洁无瑕,宛若凝脂。

    我的目光不敢在此多作流连,继续向上飘去,探向她眉眼盈盈处。

    而她唇角衔笑,也在凝视我,四目相触,我看见沉香宫烛的灯花在她眸中绽出一朵绚丽光焰,然后,她的两颊竟悄然泛出了一层霞光般的红晕,像是灯花的温度在蔓延。

    “哦,都说了,应该是这样的。”她先摆脱这短暂一刻的两厢失神,推开我的手,按她的意图去摆棋子。

    炉烟轻袅,画屏微凉,我直身坐好,不再争辩,看她引袖回眸,看她语笑嫣然,暗品这红颜袖底香,俯首甘领她给我种下的盅。

    神思飘浮,如在梦中,直到听侍女们一声仓促的呼唤:“都尉!”

    我讶然回首,见李玮手握一卷轴,沉默地立于花墙门边。

    注:

    双陆:古代博弈游戏,棋盘长方形,盘面上刻线,从左到右分出十二道格,黑黄或黑白棋子各十五枚,棋子也叫“马”,尖顶平底,形状类似捣衣杵,高约四五厘米。骰子两只,游戏者二人,掷骰行棋,各自从己方的内格出发,先将己方棋子全部走入对方内格者获胜。

    4.皇女

    我起立,朝李玮欠身施礼,李玮对此并无反应,目光越过我看向公主。而公主笑容早已经敛去,微蹙着眉头漠然视他,很明显地暗示他的来临不受欢迎。

    “有事么?”公主问他,语气冷淡。

    李玮垂下眼帘,我注意到他握卷轴的手在微微收紧,便他终于还是没说出与此有关的话,最后这样回答公主的问题:“没有……我只是,路过这里……”

    公主连面上敷衍的客气话也懒得说,直接下了逐客令,“既无事,就早些回去歇息罢。”

    李玮并未即去,在原地僵立片刻,然后默默地对公主一揖道别,才转身离去。

    见他身影消失,公主吁了口气,再看我时,又是笑逐颜开的模样:“来,来,我们继续下棋!”

    李玮应是专程来找公主的,我想。

    这一年来他研习书画略有所成,我也把他介绍给了雀白,他不时会去找雀白请教绘画问题,偶尔京中画家雅集聚会,他也会去旁听——据雀白说,在这些聚会中李玮甚少说话,往往只是坐于一隅,静默地听众人高谈阔论——如今,他或许是买了一幅不错的书画,又或者,是自己画了一幅画,有意请公主指教,但公主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令他把这初衷生生泯去了。

    这让我对他颇有歉意,尤其是想到当他看到我握着公主的手时,不知是何心情。

    翌日我去找他,当时他正独处于书房中,我叩门入内,见他坐在书案边,瞥了我一眼,又移开视线,仍一言不发。

    本欲对昨日与公主对弈之事稍加解释,但话到嘴边,却又犹豫了。斟酌再三,我还是按下没提,只问他:“昨晚我见都尉手中有一卷轴,可是新近购得的书画名作么?不知可否送去请公主共赏?”

    他淡淡应以二字:“不是。”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我移目四顾,发现前夜他所携的那卷轴此刻正搁于他的书案上,遂走过去,轻轻取过欲展开。

    他对我一直以来也颇尊重,常问我一些书画问题,甚至偶尔会给我看他的作品,请我提一点意见,所以我取他的卷轴来看,这一举动做得较为自然,我亦未自觉有不妥之处。

    但刚展开少许,那画即被他一把夺过。他两手一扯,画应声撕裂,他继续激烈地撕扯数下,将画完全毁坏,再连画带轴,一并投入了纸篓中。

    从这个过程中可以窥见的零碎画面上看,这原是一幅墨竹图。墨竹是公主常画的题材,而李玮撕毁的这幅墨迹尚新,应是他自己新近的作品。

    李玮脸已涨红,微微喘着气,向我流露了他少见的怒意,然而他还是没有直接向我宣泄他的不满,甚至始终把目光转向别处,不曾与我对视。

    我不是个会说话的人,一时也难以找到可以令他平息怒火的言辞,只好安静地垂目而立,却无意中发现纸篓中除了他刚才所毁的画,还有许多废纸,上面所画的,也都是形态各异的墨竹。

    他应是反复画了许久,才挑出一幅稍微满意些的,昨夜特意送去,想请公主过目的吧。

    我越发怅惘,只觉事态发展非我所能预料和掌控,处于其间,真是进退两难。

    此后,那短暂的一瞬显得很漫长,我与李玮都没再出声,各处一方,保持着静止的姿势,看窗棂上的光影随着日头在云端隐没而明晦交替。

    最后化解此间尴尬的,是禁中前来报讯的御药院内侍。在宅中侍者带领下,他一路疾步进来,对我们说:“今日清晨,闻喜县君诞下一位公主。”

    所有人都知道今上必然是失望的,但他却尽量未让这种失望表露出来。当公主与我入宫见到他时,他正亲自抱着九公主,带笑细看,目中爱怜无限。

    “徽柔,”他热情地唤公主过来看他的小女儿,“你九妹妹跟你小时候真有几分相似呢。”

    为生皇子而准备的那些礼仪程式也未因公主而改变。大宋皇帝有儿女出生,会赐大臣礼品银钱,称“包子”钱,而此次九公主诞生,今上宣布公主诞庆三日,赐予臣下的包子钱之丰厚远远超过以往,是以金银、犀角、象牙、玉石、琥珀、玳瑁、檀香等名贵质材制成,还铸金银为花果,宰相、词臣、台谏皆受此赐。

    今上对秋和更是恩遇未衰,一日要去看她几次,频频表示对九公主的喜爱,然而秋和反倒是更难过了,常背着人落泪,以致我每次看到她时,她都是双目红肿的样子。

    她的心情,今上也是可以感知的,甚至私下对公主说:“你常进宫来与秋和说说话,告诉她,爹爹和你都很喜欢这个妹妹。”

    为了进一步证明他对这个新生女儿的重视,他甚至决定像生皇子时那样,大赦天下,疏决在京系囚,杂犯死罪以下递降一等,徒以下释之,以此恩泽为九公主祈福。

    而且,去年得知秋和有孕后,今上已曾下令减降囚犯刑罚,这是再次施恩。知制诰刘敞虽非言官,却还是忍不住为此进言:“疏决在京系囚,虽恩出一时,但外界皆云因皇女诞生,故施此庆泽……一年中大赦两次,罪囚蒙恩,好人喑哑,前世明君贤臣,已详论过此举弊端,臣愿朝廷戒之。又闻多作名贵包子钱赐予臣下,臣谓无益之费,无名之赏,殆无甚于此,夸示奢丽,有违训俭之道。陛下当明审政令,深执恭俭,以答上天之贶,建无疆之基。不宜行姑息之恩,以损政体,出浮冗之费,以堕俭德。”

    刘敞的谏言并未改变今上的决定,不过一月后,当安定郡君生下十公主时,今上没有再放同样的恩泽。

    当然对秋和本人,他更未忘记封赏。近年来他欲广皇嗣,精选了十名年轻女子充实后宫,称为“十阁”,秋和、安定郡君和清河郡君皆在其中。十阁各备宫人、内侍、提举官,用度供给都很优裕,但她们封号都只是郡君、县君,多年来未曾迁升。

    一日苗贤妃与公主去看望秋和,彼时十阁中好几位娘子也在,待今上进来,苗娘子问他可想好迁秋和什么名位,他微笑道:“适才已吩咐下去,让词臣写敕书,迁秋和为美人。”

    秋和一听即挣扎着起身下拜,道:“妾出生微寒,获陛下眷顾,诞下公主,已是大幸。况陛下珍爱九公主,既予厚赐,又疏决系囚为她祈福,臣妾母女已蒙恩太过,若陛下再迁妾位分,使妾越次为美人,对妾而言,恐怕倒是折福之举。陛下美意,妾感激涕零,但万万不敢领受,伏望陛下收回成命。”

    5.十阁

    今上扶起秋和,道:“你在我身边多年,品低秩微,但一向恭谨淑慎有德行,何况如今又育有公主,迁升进秩,理所当然,不必扯辞。”

    秋和又道:妾福薄,仅生一女,既未曾诞下皇嗣,又岂敢居功进秩?美人位居四品,品秩既高,当使有才有德者任之。妾身处十阁之列,一切用度无有不足,实不敢再僭越跃升至此。”

    今上想想,对她说:“你若觉陡然跃升至美人不妥,那我便先迁你为贵人如何?贵人位处内命妇第五品,依次升迁,也不会惹人非议。”

    秋和摆首,似还欲推辞,旁观的十阁娘子倒都一个个发话了,劝她接受升迁,其中彭城县君刘氏更半开玩笑地,把话说得很明白:“姐姐,我们姐妹服侍官家多年,却都还只是些没品阶的御侍,平日参加个内宴,都没正经位置。如今姐姐命好,先诞下公主,姐妹们都很高兴,指望着沾一些姐姐和小公主的光。姐姐高升了,我们好歹也能跟在后面讨个才人、贵人来做做。但姐姐若坚持推却,生了公主都不肯升迁,那我们这些没福的也只好随姐姐继续没名没位地混下去,也不知何年何月才有出头之日了。”

    她说的确也是实情。后宫嫔御升迁,必须经中书同意,若生下公主的秋和未获进秩,其余娘子要想越过她高升必会被中书驳回。

    秋和因此语意一滞,便未再固辞。于是今上将她迁为贵人,同时也为其父亲回官,封为内殿崇班。

    安定郡君生下十公主后,今上也循例令其进秩,因她原来的封号比秋和高一阶,故依序封赏,迁她为美人。

    在九公主的满月内宴上,其余十阁娘子再提“沾光”升迁之事,今上摇头道:“国朝嫔御进秩,若非因儿子推恩,便须有贤行。如今你们自请迁官,既无典故,朝廷必不批准。”

    彭城县君便笑道:“官家是皇帝、圣人,出口为敕,但凡有官家一句话,皇命一出,谁敢违背不从?”

    今上亦笑,道:“你不信?好,姑且一试。”遂转顾身边的任守忠,“相公们还在中书么?”

    任守忠躬身答道:“尚在中书议事。”

    今上颔首,命道:“且取笔墨来,我写下词头,你遣人交给富相公。”待内臣奉上笔墨,今上挥毫写好词头,让人送至中书门下。少顷,内侍回来,双手交还词头:“富相公说,十阁娘子中惟董贵人、周美人诞下公主,其余娘子迁拜无名,中书不敢领命降敕。”

    十阁娘乎面面相觑,今上大笑,道:“如何?这下该信了罢?”

    苗贤妃亦笑对诸娘子说:“你们年轻,不知道个中关键。官宗性情好,惯坏了朝中官儿,现如今他们一个个脾气大着呢。尤其是中书的相公们,从当年杜相公起,官家要迁个人,十有八九都会被他们驳回。

    彭城县君仍不死心,潋滟眼波朝今上身上一转,嗔道:“皇帝诏令未必总要经由中书发布施行罢?不是还有内降手诏一说么?若官家御笔亲书,为我等进官,待到领月俸时,我们便拿着御宝去领,不也可行么?”

    今上笑而叹息,正欲解释什么,却被公主止住。公主一壁朝他使眼色一壁微笑着故意劝他:“爹爹朝中官员升迁还有岁月酬劳一说呢。刘娘子他们侍奉你这么多年,的确也该迁上一迁了。你便御笔亲书,为她们转官,让她们交付有司增禄,又有何妨?”

    今上会意,顺势答应,让人取来笔墨彩笺,先问彭城县君:“刘娘子欲转何官?”

    彭城县君喜不自禁,立即应道:“董姐姐只为贵人,妾也不敢僭居五品之上,官家迁妾为才人便是了。”

    今上一笑,果真提笔写道:“以御侍彭城县君刘氏为才人。”

    彭城县君忙笑而谢恩,欢欢喜喜地接过御宝,看了又看。其余未获进秩的十阁娘子随即了涌而上,都围着仿上要御宝,今上也答应,一一写了给她们。只有清河郡君独处原位,并未随众讨手诏。

    皇后见状,含笑问清河郡君:“张娘子为何不请官家降御笔?”

    清河郡欠身道:“郡君俸禄,妾用之已有余,再多也是无用,又何必再请转官增禄?”

    转眼即到宫人令月俸之时。那日公主去探望秋和,见天日清美,便邀她同往后苑赏花。今上散朝后也过来,与二女相对闲谈。须臾,忽见以彭城县君为首的年轻娘子们相继赶来,一个个手握御宝,蹙眉嘟嘴,都有不悦之色。

    “官家,”彭城县君一扬手诏,向今上诉若,“适才妆让人拿御宝给发俸禄的官儿看,要他给妾才人的月钱,不料他竟断然拒绝,说不是中书降敕,他不敢遵用,只能退回。”

    其余娘子们也叽叽喳喳地讲述各自遭遇,大体与彭城县君相同,都是出御笔乞增禄被拒。见今上并不惊讶恼火,彭城县君越发生气,半嗔半怒地一把将手诏撕为两半,且还掷于地上踩了两脚,忿忿道:“原来使不得!”

    诸娘子纷纷效仿,也都各毁所得御笔,彩笺碎片撒了一地。

    今上仍不愠不怒,哈哈大笑道:“我早说无故迁官朝廷不会答应,你们皆不信,非得如此才死心。这事还没完呢,你们且等着看,不出三日,必有言官会上疏论此事。”

    果然如此。两日后,同知誎院范师道上疏说:“窃闻诸阁女御以周、董育公主,御宝白制,并为才人,不自中书出诰,而掖庭觊觎迁拜都甚多。周、董之迁可矣,女御何名而迁乎?才人品秩既高,古有定员,唐制止七人而已,祖宗朝宫闱给侍不过二三百,居五品之列者无几。若使诸阁皆迁,则不复更有员数矣,外人不能详知,止谓陛下于宠幸太过,恩泽不节尔。夫妇人女子与小人之性同,宠幸太过,则渎慢之心生,恩泽不节,则无厌之怨起,御之不可不以其道也。且用度太烦,需索太广,一才人之俸,月直中户百家之赋,岁时赐予不在焉。况诰命之出,不自有司,岂威时之事也耶”

    “宠幸太过,则渎慢这心生,恩泽不节,则无厌之怨起”,这句话看来是隐有所指的,而彭城君的表现也引起了御史台的特别关注。不久后,御史中丞韩绛查出彭城县君曾通请谒为奸,蜜枣告今上,今上遂严查十阁宫人,选出其他不谨、骄恣者,与彭城县君一起逐出宫,贬为女道士,或勒令她们削发为尼。而清河郡君,在经皇后提议,中书赞同后,仿上将她迁为才人。

    这起事件也让后宫中人再次见识到了台谏的威力,苗贤妃在感叹一番十阁宫的遭遇后,暗地里告诉公主,这台谏是官家的第二双眼睛,说句大不敬的话,有时简直像是他的爹,揪出错处了,他们就抓住不放,一定要按他们的意思去处理。他们管得又挺宽,国事和皇帝家事都要插手指点,所以,他们也会是悬在你头上的剑,你出居在外须事事小心,别落得他们有话说,别让那把剑坠下来。

    6.上元

    每年年关前后总是最忙碌的时候,我要负责公主宅礼品的收取选送以及大内禁中、宗室戚里之间的往来应酬事务,直要忙到上元节后。嘉祐五年正月十八日,诸事礼毕,公主亦自禁中归来,我才抽出一天时间,前去拜访崔白等京中故友。

    晚上回到宅中,照例去公主处问安,却见她房门紧闭,虽有灯光,但里面寂静无声。

    我轻叩几下门,听见嘉庆子的声音自内传出:“公主已安歇了,有事明日再来禀报。”

    此时晚膳刚过,照理说公主不会这么早睡,我便在门外应了一声:“是我。”

    门倏地开了,出现在我面前的是嘉庆子,而房中并不见公主身影。

    嘉庆子请我进去,关上门才低声说:“公主一直想出门去街上观灯,今日天黑后换上我的衣裳,戴上帷帽,让张承照悄悄带她出去了。”

    我蹙了蹙眉,但倒未感太意外。每年从正旦到上元,彻晓华灯照凤城,京师游人如织,最是一派升平景像。公主多年来一直想亲自去御街感受这灯市盛况,如今虽出居宫外,但有梁都监监督,她并不能随性而为,擅离公主宅。她求过梁都监多次,总被他以宫规不允驳回,她亦曾求我私下带她去,我同样不答应,因此,她一定是见我今日不在宅中,不才借机易装,让张承照带她出门。

    “她去哪里观灯?”我问嘉庆子。

    她倒也不隐瞒,答道:“张承照跟她说东华门外景明坊有一家叫白矾楼的酒糕,里面的饮食果子味道最好,楼有好几层,在楼上观灯也方便。公主今日未进晚膳,此时多半会去那里。”

    我谢过她,立即出门,跃马扬鞭,朝景明坊赶去。

    白矾楼是东京最著名的酒楼,株帘绣额,灯烛晃耀,无论风雨寒暑,白昼通夜,向来是都昌贵人常去的燕集之所。到达之后,我勒马上楼,遍寻三层皆不见公主。无奈之下我走到最高层的露台处,凭栏远眺。

    今日是上元张灯的最后一天,大道两侧灯火愈威,有寻常的罗绡纱灯,有画着山水人物、花竹翎毛的五色琉璃灯,有如清冰玉壶一般的白玉灯,更有高达数丈,用机关活动的山栅彩灯。诸商家各出新意,竞相张挂陈列于楼首,而街上玉树明舍,车水马龙,亦不乏前来观灯的贵家仕女,朱轮画彀,雕鞍玉勒,车中帘帷垂香囊,马前侍儿提香球,车驰过,香烟如云,数里不绝。

    越过这五夜香尘,我望向西南方宣德楼前彩灯下的大乐场。那里编棘为垣,中间有艺人演百戏,场外游人围观,包括不少自宝马香车中走出的仕女。

    此到在场内表演的是两位壮实的女子相扑士,如相扑的男子那样,她们穿着短袖无领衫,袒露出大片胸脯,在围观者的唱彩声中踢、摔、扛、抵,互相缠斗。少顷,胜负已分,胜者绕场一圈以谢观众,观众也纷纷取出财物赏给她。很快地,获胜的相扑士双手已捧满了赏钱头面,正欲走回场中,忽又有女子出列唤住她。

    出声的女子随即跟上几步,先搁了一串钱在相扑士怀中,然后又拿了一玫火杨梅,巧笑盈盈地插在她的发髻之上。

    那女子戴着帏帽,帽檐垂着长长的白纱,在高楼上望去也相当醒目,我定睛一看,辩出她穿的正是嘉庆子的衣裙,于是当即转身下楼,又再乘马朝她所处之地驰去。

    相扑之后,大乐场内开始燃放烟花焰火,一簇簇火树银花在夜空中绽开,千百点火星花瓣旋即如雨飘落。公主将帽前面纱掀于脑后,仰首感受周遭玉壶光转,待我驰至她身边,她似有感应一般悠悠侧首,不惊不恼,于这陆离光影中含笑看我:“怀吉,你来了。”

    我上前欠身行礼,因顾忌周围行人,亦不好开口唤她,只轻轻引她离开人群,再瞪了瞪紧跟过来的张承照。

    张承照很有眼色,不待我出言责备已朝我长揖:“正主儿来了,小的功成身退,这就告辞。”

    我亦懒得管他,低声对公主道:“我们回去罢,再晚,被梁都监发现就不好了。”

    公主恍若未闻,但笑道:“怀吉,我饿了。”

    我告诉她:“宅中备有佳肴若干。”

    “我想尝尝白矾楼的饮食果子。”

    “我们先回去,稍后我遣人来买。”

    “我还想继续观灯。”

    “宅中亦有许多花灯。”

    “可是我想坐在白矾楼上,一边吃那里的饮食果子一边看楼下的灯火。”

    我无语。

    她又叹了叹气:“如果现在跟你回去,不知何年才能再见到这里的人间烟火。”

    她那黯然神伤的样子又让我心软下来,决定再纵容她一次。

    我牵回她脑后的面纱,蔽住她容颜,然后带她朝白矾楼走去。

    走到楼前,将要进门时,她却放缓了步履,频频回顿。我回首看她瞩目之处,见街边蹲着一个卖闹蛾、雪柳、玉梅、菩提叶、灯球等上元头面的小女孩。这些饰物插在一个草扎杆子上,被那小女孩有气无力地搭在肩上,而那孩子衣着单薄,脸上和手上满是冻裂的红痕,像是疲惫不堪、饥寒交迫的样子,目光呆滞,在夜风中微微发颤。

    “她似乎很冷,为什么不回家?”公主问我。

    我回答说:“因为她的东西没卖完罢。”

    那女孩的饰物品种虽多,但用料不好,做工也不够精致,在周围买同类商品的小贩中并无优势,估计一时半刻是不可能卖完的。

    听了我这话,公主径直朝那女孩走去,问她:“把你这些东西卖给我罢,要多少钱?”

    那小姑娘双眼圆瞪,难以置信地看着公主,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报了个价。

    公主立即朝我伸出手:“怀吉,拿钱来。”

    我微笑着取出盛钱的锦囊,倒出银钱,准备如数付给那女孩,而公主不待我数完,已连钱带锦囊压手抢过,一把塞给小姑娘,笑道:“都给你了,快回家罢。”

    那小姑娘喜不自禁,站起来朝公主福了又福,不住道谢。公主温和地对她笑,见她头上挽了双髻,却无丝毫饰物,便反手拔下自己发髻后插着的龙纹玉掌梳,亲手插在小姑娘的头上。

    那姑娘感激之情无以言表,呆立了半晌后,含泪把整个插满饰品的杆子都递给我。

    我笑道:“不必给我了,你仍旧带回去罢。”

    她却不答应,坚持把杆子推到我怀里,又再三谢过公主,才徐徐退去。

    而现在,我瞧着手中的杆子,倒甚是犯愁,笑对公主说:“如果我拿着这一堆东西,酒楼的侍者必不会让我进去。”

    公主笑着从杆子上选了几样饰物,一簇簇插在我的幞头上,然后摘下自己的帷帽,让我挑了几簇闹蛾雪柳插在她的发髻上,但还是剩了很多。公主盯着看了一会儿,又摘下一些,见有仕女经过,便过去送给她们,那些女子虽感惊讶,但最后都含笑收下,未过许久,所有饰物便这样散发干净了。

    “好了,”公主取过那光秃秃的杆子,往街角一推,拍拍手道,“我们可以进去了。”

    我又想起另一件事,便未移步,只问她:“去哪里?”

    她诧异地看我,一定觉得我未免太过健忘:“白矾楼呀。”

    “唔,可是现在有个问题。”我提醒她,“你还有钱么?”

    “啊?”她愕然答道,“刚才我把所有的钱都给相扑士了”

    “你呢?”她反问我。

    我朝她挑挑眉,亮出两袖清风:“我的钱,不是被你抢光了么?”

    她赫然低首,须臾,又抬头看我,满怀希望地问:“除了钱酒楼还收不收别的东西?我还有首饰。”

    “还是回去罢。”我拉她朝外走,“人家不开当铺。”

    她无奈,只好跟我走,但一步一回头地看身后白矾楼,依依不舍的模样。

    但尚未走到车马停泊之处,便闻有人唤我们:“前面的郎君、小娘子,请稍稍留步。”

    我们止步回顾,见追过来的是一位侍女装扮的姑娘。她疾步走至我们面前,裣衽为礼,然后道:“我家夫人在白矾楼上看见二位善举,很是敬佩,有意请二位上楼饮茶,不知郎君与小娘子可否赏脸?”

    我尚在犹豫,公主已对她笑开:“如此,多谢了。烦请姑娘带我们上去。”

    那侍女带我们直上二楼,引入一个整洁雅致的房间,其中所陈,从家具到杯盏皆一品器物,而房间分两重,各设桌椅,中间有珠帘隔开,一位年轻的夫人坐于里间,见我们入内,便起身,很礼貌地朝我们施礼。

    适才听那侍女态度恭谨地称她为夫人,且她又处于这白矾楼的上品雅座中,我原本猜这夫人应是位中年以上的贵妇,却没想到她如此年轻,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跟公主年龄相仿。

    虽隔着珠帘,但仍可窥见她的容颜。她脸形稍圆,肌肤微丰,双目是漂亮的杏眼,笑起来又呈月牙状,观之可亲。她穿着一身柳色大袖衣,颜色素净,很衬她白暂的肤色。衣裳色彩并不张扬,而衣料上乘,应是蜀锦,衣缘领抹上绣的四合如意纹非带精致,头上铺翠冠子后插的是白角犀梳,由此可见她身份不凡,必是出自官宦之家。

    我与公主亦向她施礼,她随即请我们在帘外坐下,客气地问候几句,然后又问我们想点什么菜,公主说只想品尝一些应季的饮食果子,于是夫人低声嘱咐侍女。侍女出去传话,少顷,有人进来布菜,一碟碟地呈上橄榄、绿橘、永嘉柑、花羞栗子、干缕木瓜,草蒲咸酸等果子,以及绿豆粉制成的蝌蚪羹、糯米做的圆子盐鼓及杂肉盐豉汤,果然都是应季的上元节饮食。

    这些饮食的做法与宫中之物略有不同,公主也未多推辞,与我净手之后坐下来,很高兴地准备品尝。我便像多年以来习惯的那样,先以手背触碗沿,为她试羹汤温度,觉得烫了,便取过一柄扇子扇风降温,然后又盛出少许试过咸淡,未感不妥,才将原来的碗送至她面前。待公主略尝了一两个圆子,饮完一蝌蚪羹,我又随手肃了个绿橘,以匙点了点桌上吴樐,要橘瓤上抺匀了,再递给公主。

    那夫人一直在帘内旁观,这时候忍不住汉息,对公主道:“这位姐姐,你的夫君对你真是休贴入微呢。”

    我在公主宅平居之时未必总穿公服,今日所着的也是件寻常的文士白襕,故她看不出我内臣身份,以为我是公主夫君,才有此感慨。

    我大窘,又不好解释,只得低头不语。而公主也不像是急于分辩,反倒笑笑地应道:“他一向如此……姐姐的夫君对姐姐一定也是这样的罢?”

    “他?”那夫人嗤之以鼻,颇带怨气飞道:“若他对我有这一半好,我也不会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独坐了。”

    “姐姐是独自出来的?”公主讶异道,“我还以为,你是在这里等夫君过来一同饮酒观灯。”

    那夫人颦眉道:“别提了。今日他惹我生气,我一怒之下冲出去,其实走出家门的速度又不快,他居然都没有追上来所以我索性上了车来这里,派了个人去给一们闺中姐妹传信,请她过来跟我说说话,但等了许久她者未到,幸而遇见姐姐,不然我关在这房间里,闷都要闷死了。”

    —————————————

    注:

    火杨梅:以熟枣捣炭丸为弹,再一颗颗串在铁枝上点着火,形状颜色若杨梅,都人插于头上为饰。

    闹蛾:以丝绸或乌金纸剪成蝴蝶,草虫等形状的头花首饰。

    玉梅:假花首饰,通常以绢、纸制作。

    雪柳:捻金线制成的丝缕状饰物。

    菩提叶:以绢、纸剪成菩提叶形的首饰。

    灯球:也称灯球灯笼,大如枣栗,如珠茸之状。

    以上皆宋代上元节游人仕女簇戴在冠子上的饰品。

    7.阿获

    这夫人暗咬银牙,轻嗔薄怒,提起丈夫时,是十分幽怨的样子,却看得公主笑起来:“姐姐一定很喜欢你的夫君。”

    夫人“哼”了一声:“喜欢什么呀!当初年幼无知,爹娘说他好,就糊里糊涂地嫁过去了,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悔。”

    “那你嫁之前见过他没有?”公主问。

    夫人颔首,垂目想了想,忽然有一抹羞涩笑意微微绽现,但她很快抿了抿唇,掩饰过去。

    公主旋即笑道:“姐姐的夫君一定容貌俊美,学问也不错。”着意打量了一下夫人装扮,她又作论断,“官在四品以上。”

    夫人奇道:“姐姐如何……”话音未落,已觉不妥,赧然咽下那显而易见的“知道”二字。

    公主便告诉她:“姐姐提起做女儿时见到他的情景面露喜色,自然是他的容貌令你满意。如今举世推崇读书人,如果他学问不好,你爹娘多半不会觉得他好,也就不会一定要你嫁给他。而姐姐虽然装粉素雅,但周身所用无一不是精品,请恕妹妹无礼直言,若姐夫是位新晋的绿衣郎,恐怕俸禄不足以为姐姐买蜀锦白角梳。何况姐夫现居京城,必已外放还阙,应该是为官多年的了。而姐姐的侍女称姐姐为夫人,说明姐姐很可能已获诰封,故我大胆猜测,姐夫官阶应在四品以上。”

    夫人讶然自帘内走出,牵起公主双手仔细端详,道:“你既懂这些,必非凡俗之人,一定是出自公卿之家罢?”

    “这些事,在皇城住上几年,自然也就知道了。”公主浅笑,并不明着回答她的问题,拉夫人在身边坐下,又道,“姐姐周身气派,出身一定很好,且又觅得如意郎君,真是令人羡幕呢。”

    那夫人却摆首,不满地说:“哪里如意了?若是如意,哪还会生这许多闲气?”

    公主笑问:“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还不如意么?”

    夫人红着脸否认:“谁说我喜欢他了?”

    公主笑意消散,怅然叹道:“若你不喜欢他,连看他一眼都是不愿意的,哪里还有心思跟他生闲气?”

    这话听得那夫人怔怔她沉默片刻,然后侧首看看我,又对公主微笑了:“你说羡慕我?我还羡幕你呢!你夫君举止温雅,眉宇间有书卷气,将来一定也是位曳朱腰金的人物,而且……当他凝视你时,你留神看他的眼晴,那么专注,好似天地万物就只剩你一个了。”

    她当着我面,如此直接地这样说,筒直令我手足无措,无地自容。我尴尬地微微侧身坐好,脸转朝窗外,避开她与公主随后对我的探视。

    此刻我头颈灼热,想必脸红到脖子根了,这让那夫人看得轻笑出声,又低低地跟公主说了些什么,公主亦不禁轻笑,但很快止住,换了个话题:“今日要,姐姐怎不戴些闹蛾雪柳菩提叶?”

    夫人道:“既跟家中某人置气,哪还有心情戴这些?”

    公主笑道:“我看姐姐现在心情渐好,若不嫌弃我头上的花样儿粗陋,我便送一些给姐姐戴如何?”

    夫人欣然接受,笑着道好。于是公主立即摘下头上的几簇闹蛾雪柳,逐一插在夫人的冠子上。夫人见她发髻上没了装饰的梳子,也慷慨地取下一把白角梳给她插上,两人互为对方装饰,笑语不断,看上去倒像是相识多年的闺中密友。

    而这时,又闻楼下有犊车驶近。少顷,一名侍女上楼来禀报说:“张夫人到了。”

    夫人立即起身,走至门边相迎。我猜那位张夫人应该就是这年轻夫人在等的姐妹,于是也与公主双双站起,静待她进来。

    入内的夫人年纪要大许多,三十多岁光景,衣着素净,全身上下并无一点堪称珍宝的首饰,然而仪态端雅,柔和娴静,应该也是出自诗书世家。

    她缓步进来,还牵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孩子。

    房中的夫人一见她即上前施礼,称她“张姐姐”。而张夫人亦随之还礼,口中轻唤“若竹”,想来应是那年轻夫人的闺名。

    此后若竹为我们略作介绍,说张夫人是她金兰姐妹,又对张夫人说公主是她新结识的朋友,我是公主夫君,但身份名字她既不知便也未多说。

    我们两厢施礼。张夫人端详着公主,忽然微笑道:“这位小娘子甚是面善,倒像在哪里见过。”

    我暗觉不妙。看这夫人容止气度和年龄,显然是可以常入宫参加燕集的命妇,即便不是能坐在宫眷近处的宰执夫人,但远远地见过公主也是极有可能的。

    而公主倒并不慌张,浅笑着从容应道:“是么?许多人都这样说。我想,如是不是我的容貌与哪位贵夫人相似,便是我长了一张最无特色的脸,因此大家见了都觉得以前见过。”

    闻者皆笑,也就不深究这个问题,若竹遂请我们在厅中入座。

    坐下后二位夫人仍在寒暄,公主的目光倒被那小孩子吸引了去,低声对我说:“这孩子真可爱,长得比仲明还好看。”

    那垂髫小孩眉眼精致,眼神灵动,肤色粉粉嫩嫩地,有几绺头发混合着彩色丝带结了数条细细的小辫,跟其余散发垂至肩下,是女孩的发式,还抿着小嘴含笑看若竹,也是女孩的神态,但却穿着一身男孩的衣裤。

    后来若竹也注意到这孩子,对张夫人道:“这孩子简直像玉琢的人儿,是姐姐家的么?”

    “我倒也想要这么个孩子,可惜没这福分。”张夫人亦笑,又解释道,“这是知制诰庞澹学士的女儿阿荻。庞学士与你奶夫是多年好友,我又与他家萧夫人自幼相识,今日他们携子来我家中做客,我接到你的信后不便立即离开,因此迁延了一些时候。你姐夫与庞学士坐而论道,阿荻跑到他们身边听。你姐夫那人你是知道的,一见她穿了男孩子的衣服便觉碍眼,皱着怕羞看,欲言又止的样子。我担心他又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忙告了个罪,带上阿荻找了个借口出门,对她母亲说顺便带她看看花灯,一会儿再送回去,所以她跟着我来了。”

    若竹抚抚阿荻的头发,笑对她说:“大人坐而论道你也感兴趣,能听懂么?”

    阿荻低眉但笑不语,而张夫人则从旁应道:“你别小看她,她现在虽只五岁,但庞学士一向把她当男孩儿教导,四书五经已会背不少了呢。”

    若竹越发好奇,又问阿荻:“那今日他们谈论的是什么?”

    阿荻抬起头,瞬了瞬目,嘴角翘出个明亮笑容:“司马伯伯说,相扑的女子衣服穿得太少,羞,羞,不成体统,要请官家不许她们再在街上表演了。”

    8.茫然

    阿荻声音稚嫩柔软,意态天真地说出这句话,令公主与若竹都忍俊不禁地笑起来。

    若竹随即道:“这种游戏,自然要穿的灵便些才好活动,难道要她们穿上大袖长袍,裹得严严实实的去摔摔打打么?”

    公主亦笑道:“这是每年上元百戏表演都会有的节目,官家驾临宣德门观灯时都爱看,也没听说他觉得那些妇人衣着有何不妥。”

    适才阿荻“司马伯伯”四字一出口,我便猜想这位先生可能是曾与我有一面之缘的司马光学士,因他贤名远播,世人皆知他品德高尚重礼法,听张夫人与阿荻的叙述,倒与他性情相符,何况在我印象中,如今在京官员里,姓司马的也只他一人。而这个猜测在张夫人随后的话语中也得到了证实。

    “唉,就是因为官家未觉有何不妥,君实才有诸多意见。”张夫人无奈地笑笑。君实正是司马光的字。

    张夫人又解释道:“他对庞学士说,宣德门乃国家之象魏,是用来悬示法令,体现国家尊严的。而上元观灯之时,上有天子之尊,下有万民之众,后妃侍旁,命妇纵观,让那些妇人半裸着在宣德门前游戏,怎能隆礼法、示四方?以后一定要上疏论列此事,请官家务必禁演这节目。”

    公主不以为然:“我倒觉得这节目挺好,女子可以像男子一样竞技,不似以往,只能浓妆艳抹地摆弄丝竹管弦,或做歌姬舞女以娱人。这类活动,穿少一点无伤大雅,再说,在宣德门前百戏中袒露胳膊的男子多了,却为何女人们多露一寸肌肤都不行?”

    若竹笑道:“幸亏你不认识我这姐夫,要当着他面说这话,不知他会怎样骂你呢。”

    公主有不悦之色,还欲反驳,我立即暗扯她衣袖,制止她,公主也就没再多说,但问阿荻:“那你爹爹同意司马伯伯的意见么?”

    阿荻摇摇头,微笑道:“司马伯伯要我爹爹跟他一起劝官家,我爹爹只是笑笑,没答应,然后司马伯伯不高兴,看见我,更生气……”

    公主与若竹相顾莞尔,张夫人亦笑着叹息,移开了这话题:“咱们别管这书呆子了。若竹,还是说说你罢。怎么发了这么大的火,一个人跑到这里来?”

    若竹迟疑着,没有立即回答。我想她大概是顾忌到我们,不好向姐妹述说家中事,遂轻声对公主说:“时辰不早,我们也该告辞了。”

    公主“唔”了一声,语气却是大不乐意,也未立即站起来。若竹大概也看出公主对她的事大感兴趣,想了想,最后一拉公主的手,道:“姐姐别走。难得与姐姐如此投缘,我便把今日的委屈说与姐姐听罢。”又转顾我,道,“这位郎君也不妨听听,将来可别犯我那夫君的错误。”

    命侍女撤去残羹,煮水点茶,若竹侧朝张夫人,开始讲述:“因我爹爹的关系,我夫君原是不便做京官的,也补外了几年,但最近官家却不顾我爹爹的反对,将他召了回来,让他进翰苑,做了学士。我觉得挺奇怪,回来问爹爹原因,他却不肯跟我说。直到昨天,我随母亲去外公家贺岁,与他家那一群姐姐妹妹、舅母表嫂闲聊,她们才告诉我说,欧阳内翰这两年兼开封府,翰苑的事就管得少了,何况他去年又在忙着弹劾包拯,官家觉得翰苑缺人,于是就急着把我夫君召了回来。”

    她说的欧阳修弹劾包拯之事去年闹得挺大,我亦有耳闻。起因是权御史中丞包拯率御史台官员相继弹劾三司使张方平,说他不称职,最后导致张方平被撤职。今上随后宣布由宋祁接任三司使,包拯又说不好,转而弹劾宋祁,逼今上让宋祁补外。于是今上倒乐了:你觉这人不行,那人不妥,不如就让你自己去做罢!大笔一挥,写下词头:以权御史中丞包拯为全三司使。

    皇命既出,欧阳修大怒,立即上疏弹劾包拯,洋洋上千言,说包拯“天姿峭直,染素少学问”,“蹊田夺牛,岂得无过”,“言人之过似激汗,逐人之位似倾陷……今拯并逐二臣,自居其位,使将来奸侫者以为说,而惑乱主听;今后言事者不为人信,而无以自明”……奏疏一上,包拯亦感不安,避于家中不受任命。但任欧阳修如何劝说,今上都不改成命,再三坚持,包拯才走马上任了。

    国朝奉行避亲籍制度,一般来说,宰执重臣的亲属不能再身居要职,甚至不能同时做京官。包拯弹劾宋祁的理由之一就是其兄宋庠方执政,故他不可再任三司使。而听若竹言下之意,似乎她的父亲也是朝廷重臣,因此她的夫君不便做京官,遂补外几年。只是我最近较少打听翰苑之事,也不知哪位外郡官员最近被召回,做了内翰。

    “原来姐姐的夫君是内翰,我果然没猜错!”公主得意地抚掌笑。

    翰林学士官阶为正三品,公主此前对若竹夫君品阶的论断的确没错。

    张夫人闻言笑:“她这夫君可了不得,及第十年便做了内翰,国朝以来也没几人。”

    “哦?”公主好奇的追问,“那他是……”

    “他只是承蒙圣上加恩,捡了个便宜。”若竹轻描淡写地说,也不急于提及丈夫的姓名,继续说她家的事,“后来外公家的女眷们就在讨论欧阳内翰和包拯孰是孰非,大多都觉得包拯弹劾宋祁其实没错,除了应避宋庠执政之嫌外,宋祁也却是像包拯说的那样,喜欢游宴,奢侈过度,而三司使主管国家财政,是不应该由这样的人出任。然后,她们开始讲朝中流传的小宋的故事,其中一则颇有趣:小宋姬妾甚多,他知成都府时,有一天设宴于锦江边,酒喝了一半忽然觉得风太大,有点冷,便派人回家取件半臂来给他穿。结果那家仆回到府中刚说了这事,那一群莺莺燕燕立即奔回房中,各自取了一件半臂塞给他。家仆全都送了去,小宋一看,傻眼了——共有十几件呢!他茫然看半天,觉得选谁的都不好,都会有厚此薄彼的感觉,于是竟不敢取来穿,最后强忍寒意而归。”

    她说至这里,公主举袂掩口,开始暗笑,张夫人与我亦随之解颐。若竹见了,又道:“好笑罢?我也觉得挺有趣,所以今日回到家中,我跟某人说了这事。他听到小宋茫然看半臂时,也哈哈大笑,笑得可开心了。于是我讲完后就顺势问他:‘如果你的原配夫人和我姐姐都还在,我们三人各自给你做了一件冬衣,一起送给你,那你穿谁的?'这下,他顿时也‘茫然'了,想了半晌,才回答:‘我都穿上罢,反正今年冬天挺冷的。'我可不会让他这样蒙混过去,就追着问:‘那你先穿谁的?把谁的穿在最里面?'他支支吾吾地不肯说,我反复再问,他才嘀咕着说:‘总有个先来后到罢,按娶你们的顺序来……”

    张夫人笑问:“你就是为这个生气?”

    若竹蹙眉道:“那时我听了是不大高兴,但这不是最气人的呢……我不动声色地再问他:‘如果我们三人分别待在自己房里,然后三个房间都着火了,那你先去救谁?'他望望天,又看看地,磨蹭许久才说:‘你让我先救你王姐姐和若兰罢,她们身体都不好……我保证一救完她们就来救你。”

    公主再也忍不住,格格地笑出声来,张夫人含笑摆首:“他也真是耿直,即便这样想,这最后一句,也不应直说呀。”

    若竹咬牙切齿,恨恨地说:“我倒吸一口凉气,好不容易压下怒火,继续好声好气地跟他说:‘可是火很大,如果你不先来救我,我就要被烧死了呀。'结果,你们猜他怎样回答?”

    我们皆笑而摇头,表示猜不着。于是她公布答案“他说:‘不会的,你没病没痛的,跑得又快,估计屋子刚一冒烟你就已经跑出去了,都不用我救。”

    9.夫妻

    她表情生动,绘声绘色地学着夫君当时那诚恳的神态说出这话,立时又让厅中爆发出一片笑声,连侍立在她身后的两名侍女都顾不上礼节,以袖掩口,笑得花枝乱颤。

    若竹自己倒没笑,忿忿不平地又说:“我当时气得差点想放火。后来转念一想,好啊,你不是说我跑得快么?那我就跑给你看!于是二话不说,拂袖而去。刚开始,本来以为他会追来,走得是很快,还在想,如果他跑来抓住我胳膊,我一定要重重地甩脱……过了一会儿没见他追来,我觉着挺奇怪的,就放慢了步伐,但还是没听见他的脚步声,就回头看了看,没想到根本没见他人影!哼,说不定他还以为快到进膳时间,我是去让人准备饭菜了罢。我顿时怒了,马上让人备车,就到这里来了。”

    “嗯,妹夫确实不对。他年纪也不小了,怎么都不知道多让着你,哄着你一些,让你无端生这些闲气。”张夫人笑着叹道,又拉起若竹的手,轻拍着说,“不过,说真的,妹妹你也有不是之处。平白无故的,问他这种问题做什么?你想要他怎样答呀?说先救别人,你自然是不满意,但若他说先救你,而置故人于不顾,如此喜新厌旧,无情无义,你听了又会高兴么?”

    若竹嘟嘴道:“话虽如此说,但我就是想知道我在他心里是何地位嘛!”叹了口气,她又怅然说:“有时候,我真觉得自己生错了时候。要是早生十几年,在他尚未娶妻之前遇见他,然后嫁给他做原配夫人,两个人再举案齐眉地一起生活到现在,就像姐姐你和姐夫一样,毫无隔阂,那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了么?”

    听到提及自己,张夫人的笑容倒淡了些去,推心置腹地对若竹说:“我与你姐夫也并不是如你所想的那样,毫无隔阂,无忧无虑……虽说他只有我一个妻子,一直以来也未纳妾,但我却未曾为他生过一男半女。今天他都四十岁了,我也再不年轻,所以也越发忧虑,总觉得愧对于他,倒恨不得他能尽快纳妾,让一个别的女子一起服侍他,为他延续血脉。”

    若竹问:“那姐夫愿意纳妾么?”

    “若愿意,我现在还会这么犯愁么?”张夫人苦笑道:“有一次,我都为他选好一位美貌的小娘子了。某日让这小娘子装扮停当,去君实书房里伺候。谁知她进去后君实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是一心读书。那小娘子欲引起他注意,便随手取过一册书,出声问他:‘学士,这是什么书?'君实瞥了瞥书,然后对她一拱手,正色回答:‘这是《尚书》。'此后又继续看书,不再理她。那小娘子无奈,只得退出,告诉我此事。那时我想,也许是因为我在家中,君实有顾虑,所以不好亲近她。过了几天,我便借口去亲友家中赏花,早早地出了门。那小娘子靓妆华服地去书院给君实供茶,岂料君实见了她竟怫然不悦,斥她说:‘这下人!今日院君不在宅中,你出来到这里做什么?”

    若竹闻言笑,有劝慰张夫人道:“子嗣之事,既然姐夫都未有强求之意,姐姐又何必介怀?何况听说他已收族人之子为嗣了。姐夫不愿纳妾,足见对姐姐情深意重,真是令人艳羡。若我要为某人纳妾,他一定求之不得。前两日他陪我出去观灯,竟一味盯着灯影上长脖子的美人儿看,可见也是个好色之徒,将来我还不知道要因此受多少气呢!”

    张夫人讶异道:“他看个灯影儿你也有意见?未免太多心了罢?他身为朝廷大臣,还肯陪妻室出门观灯,已经很不错了,你还有诸多怨言,岂非身在福中不知福么?”

    公主听后问张夫人:“莫非司马学士从不陪夫人观灯?”

    “可不是么!”一提此事,张夫人眉间也有了几分怨怼之色,“每次过节,他都不会陪我出门游玩。有一年也是上元节,我想出去观灯,跟他说,他就问我:‘家中也点了灯,何必出去看?'我就解释说:‘我还想看看街上游人。'他听了便瞪我一眼,道:‘莫非我不是人,是鬼么?”

    这话刚一出口,众人又都随之笑开。张夫人再问若竹:“你瞧瞧,若可以任你选择,你愿意重新挑一个像君实这样的呆木头,还是继续与妹夫过下去?”

    若竹想想,虽是不语,但低头不住地笑,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了。

    张夫人又轻声叹息,道:“世上哪有一切都完美无缺的夫妻呢?有很多夫妇,在别人眼里看来都是很好的,举案齐眉,恩恩爱爱,和和美美,但个中隐情,也就只能是冷暖自知了。但是,难道仅仅因为婚姻中略有不足之处就不过下去了么?你就算是养一株芍药,也要耐心地每日照料,才能开出喜人的花呢。有些夫妻互存怨气,自觉与对方过不下去,可能就是缺乏这点浇水除虫的耐心……你那夫君,才华盖世,模样、性情又好,世间少有,因此令尊才会如此钟爱这个女婿,在你姐姐过世后又把你嫁给他。世间男女千千万万,能结为夫妻,是你们两人难得的缘分,自当珍惜才是。何况这两年来,他对你也可以说是悉心呵护,无微不至了,你还有何大不满呢?纵有些小事令你不快,也不妨多担待一些,大度一点也就过了。若经常为一言半语动气,时间长了,会大伤感情的。”

    若竹垂首听着,也不反驳,良久后才开口,却不是说自己的事,而是笑指公主与我,道:“世上未必没有完美无缺的夫妻罢?我看他们就很好,眼中只有彼此,相处又那么融洽。”

    公主听见,立即反对:“才不呢,我们也有问题——有时候我让他帮我作点小事他都不肯,还要我央求他!”

    张夫人便问:“是不是你要他做的事不是太好,才让郎君如此为难?”

    若竹则说:“但是,如果你坚持,到最后他还是会答应你的罢?”

    公主讶然问:“你们怎么知道?”

    若竹与张夫人都笑了,皆转而顾我。我垂目低首,继续微笑着保持沉默,而心里,有一阴云般的念头一闪而过:“其实,我们最大的问题是,我们根本不是夫妻,而且,这一生都不可能结为夫妻。”

    但我彼时的黯淡心情倒没有持续多久,后来楼下传来一阵马嘶声,打断了我思绪。

    张夫人起身到窗边探视,然偶含笑侧首,对若竹道:“实话说罢,今日我收到你的信,见你写得那么严重,什么‘遇人不淑'这类的话都说出来了,很是惊讶,又不知详情,所以先去你家中问过妹夫。他告诉我,当时原是跟你说笑,没想到你竟会当真,你跑出去时,他一时也没反应过来,所以才没追出去。后来我跟他约好,我先来见你,他随后过来接你回家。现在,他已至楼下,你且消消气,跟他回去罢。”

    公主与我旋即到窗边观看,果然见楼下有一文士倚马而立,披着一袭带风帽的斗篷状大袖毛衫,风帽将脸遮去了大半,令人无法看清楚他的面容,但仍可感觉到他身形秀逸,文质彬彬。

    若竹踟蹰,但还是移步至窗边略顾了顾,那文士窥她身影,立即轻声唤她:“娘子,夜已深,我们回家罢。”

    他显然是顾忌周围之人,所以不敢高声呼唤。

    若竹听了,嘴角一挑,回身牵过阿荻,俯首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阿荻点点头,手指圆凳要侍女帮她搬到窗边,然后她爬上去,踩着凳子,肘撑在窗沿上,看楼下文士,然后,用她清亮的声音对他道:“冯叔叔,婶婶要我问你,你是谁呀?”

    这小女孩语音澄澈,又很坦然地以足够大的音量说出这古怪的话,听起来很有趣,想必能充分引起酒楼内外的人注意。

    那文士一定颇为尴尬,但思忖一下后,还是低低地说了些什么。

    阿荻摇摇头,有很清晰地问他:“什么?……听不见!”の思の兔の文の檔の共の享の與の線の上の閱の讀の

    那文士像是做了次深呼吸,两肩一垂,大概是豁出去了,仰首,风帽随之滑落,露出了一副我与公主都记得的俊美容颜。

    “在下江夏冯京。”他朗声应道,目光朝阿荻身后探去,追寻若竹的身影。

    酒楼上上下下顿时响起一片“噼啪咣当”推窗开户的声音,无数个头从楼中伸出,目光热烈地落在冯京身上,路上行人也停下脚步,纷纷好奇地盯着他看,对他指指点点,甚至还有许多热情的游人士女或酒客从四面八方围聚过来,冲着他连声唤“冯状元”、“冯学士”或“冯内翰”。

    冯京也无暇顾及若竹了,骑在马上,尴尬地向唤他的人颔首示意,左右陪笑,状甚尴尬。

    而若竹,侧身隐于窗棂之后,搂着阿荻,已笑弯了腰。

    10.春寒

    在听若竹讲述她家中之事时,我对她的身份已有猜测,现在答案揭晓,大致我的想法相去不远,她是宰相富弼次女,晏殊的外孙女。富弼当年先将长女若兰嫁给冯京,若兰因病去世后,富弼又把若竹许给冯京为继室。如今都下有人咏冯京:“三魁天下之儒,两娶相家之女。”指的便是此事。公主当年在宫中宴集上见到的冯京夫人是若兰,而若竹与冯京成婚应是在他补外期间,因此今日之前她与公主未曾谋面,彼此都不认识。

    公主的反应我自然不会忽略。从她听到阿荻唤“冯叔叔”起,她脸上的笑容便有些僵硬了,待到冯京自陈身份,她目中的喜色像夜空中开到荼靡的烟花,绽放之后虚弱无力地坠落飘散,转瞬之间便已化做轻烟,归于沉寂。

    但是,她还是保持着微笑,斜倚在窗棂一侧看若竹,安宁的目光像水一样抚过若竹喜悦的眼角眉梢,从中找不到一些不愉快情绪的影子,例如妒忌与恼怒,她只是安静地旁观着这个与她同龄女子的幸福,仿佛是在欣赏一幅于己无关的精美画作。

    当冯京上来时,公主已戴上了帷帽,向若竹告辞。若竹依依不舍地拉着她的手,问她姓名,说希望以后可以经常见到她。公主微笑说:“若有缘,日后自会相见。”

    语罢,她转身离去。在经过冯京身边时,她轻轻褰起了帷帽面纱一角,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他。冯京窥见她容颜,不由一怔,但很快恢复常态,浅含笑意朝她微微欠身。

    多么熟悉的情景,好似又回到了当年金明池畔,豆蔻年华的公主邂逅新登科的绿衣郎,宝马香车中她盈盈一笑,俏丽的容颜与初萌的少女情怀在纱幕后面若隐若现。如今重逢,却不知冯京仅仅是觉得她似曾相识,还是清楚记起了他春风得意马蹄疾时遇见的少女,钿车纤手卷帘望,眉学春山样。

    面纱垂下,她目不斜视地移步出外,没有一次回顾。直到远离了那个房间,她才停下来,手抚楼梯旁的朱色阑干,轻声问我:“现在离皇佑元年有多久了?”

    我回答:“十一年。”

    她沉默,然后低叹:“这么长……像是做了一场梦。”

    摇摇头,似要摆脱这残梦痕迹,她重现笑容,抬头准备继续走。然而,此时眼前乍现的一幕景象始料未及,又给了她一次重击。

    她的对面,酒楼中庭的另一侧出现了几名华衣靓妆的女眷,应是在楼上观灯结束,她们三三两两笑语先谈着,款款走到那一侧的楼梯边。其中有一位年轻少妇,行动似有所不便,走得比别人缓慢,而陪伴在她身边的是位长身玉立的男子,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不时含笑在她耳边说着什么,眼中有毫不掩饰的关怀与爱恋。

    那少妇下楼时,特意以手护着腹部,仔细看看足下的台阶,才谨慎地探出第一步,这使观者可以很容易地留意到她微凸的腹部。而那男子更加尽力地从旁保护,她的一次轻微颤动都会牵出他紧张的表情。

    这个温情脉脉的场景,却把公主冻结在原地。步履停滞,笑颜凋零,她尚未来得及落泪,我已听见她心碎的声音。

    那时曹评。

    他与公主的距离曾是那样的近,他只要抬头直视,就可用触到她幽凉的眼波。但是他没有,他无暇他顾,此刻他目中的女人似乎已填满了他眼前的世界。说他是在搀扶她,不如说他是把她捧在手心里。毫无疑问,这个正在为他孕育着新生命的妻子,被他视若无价的珍宝。

    公主暂时没有继续前行,而是转而走向二楼的露台,无言地立于阑干后,看着曹评与那少妇双双走出白矾楼。

    他扶她上车,然后自己乘马,行于她车前。一别经年,他依然是我们记忆中五陵少年的模样,骏马骤轻尘,香袖半笼鞭。公主默然伫立,目送他远去,看他归路飘袂卷暮烟。

    待曹评身影消失,她仍没有离去的意思,于夜风中凝望车马远去的方向,知道若竹忽然出现,在她身后笑道:“咦,你还在这里?”

    “哦,我在这里,吹吹风。”公主转身,仓促地应道。看看若竹,她反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若竹笑指露台上的乐伎,道:“我听见这里有人唱我七舅舅的词,所以出来看看。”

    演奏丝竹管弦的乐伎有八九人,其间有位严妆歌姬怀抱琵琶,一壁闲拨一壁曼声低吟浅唱,唱的都是晏殊第七子晏几道的一阕《鹧鸪天》。公主凝神听,此时歌姬已唱至下半阙:“终易散,且长闲,莫教离恨损朱颜。谁堪共展鸳鸯锦,同过西楼此夜寒。”

    ……

    我为她驾驭来时的车,带她回公主宅。车轮碾过曹家车马留下的痕迹,然后换了个方向,朝远处驶去。双方车辙蔓延成偶然相交的弧线,在瞬间的交错之后依旧按自己的轨迹延伸,可能很难再有重合的一天,我想,就像她与曹评,乃至冯京的命运。

    回去的路上,除了沉默外,公主没有任何异常状况,但四更时,在寝阁中服侍她的嘉庆子敲开了我的门。

    “公主刚才醒来,在床上悄悄地哭呢。”她告诉我,“我们听见了,忙去问她原因,她却又不肯说,只是不住地哭。先生快去看看罢。”

    我立即过去。进到她寝阁中,见几位贴身侍女与韩氏都围聚在她床前,纷纷出言劝慰,而公主恍若未闻,拥被坐在床头,埋首于两膝上,轻声抽泣着。

    韩氏见我进来,起身拉我至帷幔外,低声问:“公主昨夜出去,可是看见了什么?”

    我与公主出去的事,嘉庆子应该都告诉她了。于是我简单地答:“看见了曹评。”

    她顿悟,连连叹息:“真是冤孽……”

    然后,她带侍女们出去,之前嘱咐我:“上次是你劝好她的,现在也多开导开导她罢。如今这里,也就你的话她能听进去了。”

    待她们出门后,我走至公主床前,轻声唤她。略等片刻,她终于抬起一双泪眼看我,呜咽着说:“入睡前,云娘娘跟我说,今晚月色好,趁着元宵最后一天,不妨许个愿。我便在心里许愿说,我希望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还只八九岁,唯一的烦恼是背不完爹爹交给我的诗文,最大的问题是怎样说服你为我代笔写文章……”

    可是,刚才她醒来,发现她还是被困在这里,再也回不去了……我把叹息留在心底,默默在她身边坐下,想了想,对她说:“总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无论你是八九岁,十八九岁,还是八九十岁。”

    “什么?”她含泪问我。

    “例如,我的衣袖,你的影子,和……”我没有说下去,但向她伸出了手。

    她霎时明白了,亦轻轻挨近,依偎入我怀中。

    和我可以给她的温度。

    我无法改变她的命运,但至少可以向她承诺,在她流泪的时候奉上我的衣袖,在她疼痛的时候吹拂她的伤口,在她感觉到寒冷的时候给她所有我能给她的温度。

    阁中金鸭香冷,纱幕低垂,玉钩半褰凤凰帷。我们都没有再说话,就这样彼此相拥着,听更漏暗度,看兰烬凋落,任帘外双烛融成泪,暗了榻前画屏美人蕉,直到露冷月残,星斗微茫,幽蓝清光映纱窗。

    这段安宁的光阴终结于拂晓时分。迭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夹杂着嘉庆子的声音:“国舅夫人,公主尚未晨起,请在堂中稍候片刻……”

    我立即放开公主,阔步走至帷幕外,而杨夫人刚好推门进来,四目相撞,都有一惊。

    她皱起了眉头,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我之后移到了兀自轻摆着的帘幕上,犹豫一下之后,她疾步过去,猛地掀开。

    公主坐在床沿,惊讶地转头看杨氏。

    彼时她眉翠薄,宿妆残,鬓云低垂金钗斜,啼眼泪痕尤可见。

    而且,很不妙地,她尚在做着披衣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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