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宋这个坐不住的人,让她二十四小时躺在床上养胎,简直是要了她的命。一开始刷刷论坛看看美剧,后来看来看去全都没了兴趣,再后来就觉得自己怎么躺都不对劲,全身酸痛,恨不得立马就起床连做一百二十个托马斯全旋好好活动一下。
“这医院的饭啊,怎么就这么难吃……呜呜呜呜呜……”宋宋看着面前的饭盒,都快哭了,“还要住多久啊?我要回家啊……”
程成只好安慰她:“快了快了,等状况稳定了就出院。”
“什么时候能稳定啊?”宋宋正在哭天抢地,有人轻敲了两下开着的门,笑眯眯地进来了:“就在这几天了,别急。”
宋宋抬头一看,顿时惊喜不已:“沈暨,你来看我啦?”
沈暨手里还拎着个饭盒,看到她面前的饭就不由得笑了:“糟了,我来迟了,还以为刚好可以赶上你的饭点。”
“不迟不迟,刚刚好!”宋宋直接就把自己的饭菜塞给了旁边的程成。
沈暨把自己带来的饭菜给她摆在面前的小桌板上。他对每个女生的口味都了如指掌,带来的是宋宋最喜欢的那家店的糖醋排骨和目鱼花、清炒豆苗,加一碗艾叶鸡蛋汤,饭后甜点是一盏鲜奶炖木瓜雪梨,把宋宋吃得眉开眼笑,把蹲在一边的程成给郁闷得想哭。
喝着饭后甜点,宋宋开心地看着沈暨:“还是你好,专程来看我。”
“你肚子里的可是我们深叶的第一个接班人,我肯定要来啊。”沈暨坐在她床前,帮她收拾着吃完的饭盒,又说,“而且有件事我觉得你一定很感兴趣,咱们好好商量一下。”
“什么什么?”宋宋赶紧问。
“成殊要向深深求婚。”
宋宋愣了愣,然后咂吧咂吧嘴里的牛奶,一脸无奈:“天要下雨,闺蜜要嫁人,没辙啊……虽然顾成殊是个渣男,可不得不说这个顾渣男吧,和我想象的有点不一样,有那么一两个瞬间,我还真觉得这人魅力无穷……”
程成坐在旁边更加郁闷,眼泪都快滴到面前的饭菜里了。
“别这么想,你们对成殊可能有点误会,成殊在感情上其实没什么经验,甚至还担心深深会拒绝他的求婚。”沈暨也替顾成殊苦闷,全世界都以为他阅尽千帆呢,“其实有件事,我还没有告诉成殊。之前我和深深搭组,作为助手协助她设计开幕式礼服时,曾经在她的设计稿最下面,发现了一件婚纱的设计图……”
“咦?婚纱?”
“是啊,婚纱……”而且,那个穿着婚纱的人,分明就是叶深深,那握住新娘的手的人,他一看就知道,正是顾成殊。
那一刻他不动声色地将设计图塞回最下面,假装没看见。但在那之后,却不知为什么一直有点恍惚,精神怎么都无法集中。
他的眼前,一直出现一个难以挥去的幻觉,那是穿着设计图上那件梦幻朦胧的婚纱,用戴着白纱手套的手掌,与顾成殊执手相望的叶深深。
他心想,到时候,自己一定会是全场最开心的人。因为深深和成殊,都是在这个世界上,他最重要的朋友。
“唉,那没办法了,谁叫深深那么死心塌地喜欢他呢?”宋宋的声音响起,打破沈暨的沉思,她的眼睛亮亮的,“所以,深深也在期待婚礼那一刻?”
“嗯,成殊这辈子第一次正儿八经求婚,咱们得帮帮他。”
“差点都结婚了的人,还没求过婚啊?”宋宋嘟囔着撇撇嘴,“不过为了让深深有个最幸福的瞬间,咱们得拼啊!”
“所以我们来策划一下,你说时间定在什么时候好呢?”
“当然是国际会议开幕式那天晚上啦!当晚不是有个烟花盛会吗?到时候让叶深深看着自己的衣服出现在全世界人面前,然后顾成殊单膝跪地在漫天烟花下求婚,哇,想想就好浪漫哦!”
“嗯,这个主意不错。这样吧,你负责分散深深的注意力,我负责找人布置现场,我们分工协作,怎么样?”
“OK!”宋宋做了个放心的手势,然后摸摸自己的肚子又想哭,“可是我这模样,怎么去分散深深的注意力啊?”
“没事,反正现在是深深最忙碌的时刻,欧洲国内她来来去去准要飞好几趟,再加上开幕式那边、网店这边,只要你吩咐好所有人时刻注意,深深不可能有余力发现任何蛛丝马迹的!”
沈暨的猜测是正确的,叶深深这段时间确实忙得够呛,连睡觉都是在飞机上和车上。
欧洲那边的调查已经启动,资料取证都要配合,而且叶深深作为主要负责人,很多时候都要亲自出面回应质询。
在疲于奔命之际,叶深深还要频繁回国,按照筹备组和专家们的意见,再度修改设计图上的细节。她与众人开了一场又一场的研讨会,务求在每个细节上精益求精。毕竟,这不是叶深深熟悉的一场秀,而要结合到时候入场的地毯颜色、每个与会者的站位,甚至是到时候直播的画面与合影的背景。
叶深深一心扑在最后的衣服成品之上,设计图出了十几稿。虽然她的主要设计理念都还保存着,但是根据各方的意见一再修改各种烦琐细节,调整各种穿着体验,应付各种突发情况,也是心力交瘁。
几十位与会者体型数据一一传来,没能拿到手的,只能由她和沈暨按照对方的资料图片和视频出具数据。那边在打版,这边她还要亲自下场去盯着新型绫绡面料的染色,调整着最细微的色差……
但无论如何焦头烂额,功夫不负有心人,最终成品终于顺利面世,摆在了众人的面前。
为了保护衣服,所有衣服都用透明塑胶袋从上到下牢固保护好,悬挂在库房的龙门架上,由专人保管,等待着即将举行的会议。
叶深深申请最后一次去查看所有衣服,筹备组的人告诉她,所有衣服都已经专门质检过了,经验丰富的老师傅们亲自掌眼,绝对没有任何问题,但考虑到她是主要设计师,所以特许她进去进行最后一遍检查,但也只能带一个助手,并在专人的陪同下隔着塑胶袋查看。
叶深深带了沈暨进去,在库房内将妥善保护的衣服一件又一件地重复检查,几乎像是得了强迫症。
每一件衣服都很完美,完全契合她设计的清正端雅气质,面料、染色、打版、走线全都无懈可击。
沈暨在她旁边看着衣服,说:“深深,放心吧,质检很靠谱,我也觉得没任何问题,一根线条都没有歪,一个线头都没有漏掉。”
叶深深点头,但还是看了一次又一次,总觉得心里茫然若失,又不知道哪里出了什么问题。
会议前两天,与会者陆续到达中国,在筹备组的领导们陪同下,共游名胜景点。
而欧盟关于深叶的反倾销案调查,也在此时召开了第一次听证会。
消息传出后,欧盟服装业顿时震动了。对于越来越依赖中国市场的欧盟服装业来说,前段时间中国国民自发的抵制运动已经让销售额急速下跌,他们叫苦不迭。如期召开的听证会,无疑是雪上加霜。因此,欧盟二十国数百家企业高管连夜签名发公开信,要求欧盟放弃对深叶反倾销案调查。
然而公开信并没有起到作用,对深叶服饰反倾销听证会依然如期在布鲁塞尔的欧盟初级法院举行了。如果听证会后立案,深叶即将面临漫长诉讼,不论输赢,旷日持久的诉讼走下来,多轮书面答辩与口头答辩,往往需要几年。
深叶的三大股东——叶深深、顾成殊、沈暨全部来到现场,同时出席的还有海外华人组织、中国轻工进出口商会等代表。
众多欧洲服装业的要人也纷纷来到现场,叶深深在旁听席上看到了诸多熟悉的面孔,艾戈、薇拉、沙拉曼都出现了,就连退休后离群索居的努曼老师,也和皮阿诺先生一起到来,坐在了角落中观看今天的听证会。
叶深深向着努曼先生点头示意,看到他担忧的神情,她甚至还镇定地对他露出微笑。
记者将原本宽敞的大厅挤得水泄不通,上千个座位坐得满满当当,现场却出奇地安静。
时间已到,书记员清点人数,确认调查人及其他参加者身份后,宣布听证会开始。
“本次听证目的为确认中国服饰品牌feuillage的倾销行为是否成立,并将确定是否对其进行立案。今年7月10日,欧盟接到多家欧洲服装制造商提起对feuillage反倾销调查申请,并对feuillage进行了长达两个月的反倾销行为调查,现就调查结果,在此举行听证会……”
在简短叙述听证会宗旨之后,调查方开始详细叙述调查结果。长达数十页的内容,洋洋洒洒,最后综合为结论:“综上所述,feuillage涉嫌以低于市场公平价至少30%的价格出售货物,并以‘触底价格’形式向欧盟倾销商品,对部分欧洲服装品牌厂商造成了损害。数据精确,证据确凿。”
在轻微的交头接耳声中,因为自己的申诉被采纳并得到确认,加比尼卡的脸上不动声色,眼中却已暗暗露出得意神情。
更有几家媒体已经考虑要准备“数据精确,证据确凿——feuillage反倾销行为成立,即日起进入诉讼程序”的新闻稿了。
然而深叶这边,却是一片平静。在众人的注目下,顾成殊站起身,代表深叶进行答辩。
“首先,feuillage要阐明自己是一贯遵循市场经济行为的企业。我们自成立之后,一直根据市场供求关系决定价格、投入、成本,不受政府的干预。其次,feuillage在建立之初便拥有一整套符合国际财务会计标准并在所有情况下使用的财务记录。同时,feuillage的股权与责任非常明确,下属控股公司Element.c及两家法国工厂也是权责分明,具有鲜明的市场竞争特点。第三,feuillage的生产成本与金融状况,不受任何计划经济的影响,尤其在采购、供货、销售、贸易等方面,完全独立自主。feuillage当初仅为中国一家线上网店,其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完全属于经济规律,与计划经济并无任何关系。”
顾成殊面向所有人,面向无数的闪光灯与质疑目光,毫不畏惧。他和往常一样站得笔直挺拔,如舒展又笔挺的青竹,从容镇定,只比往常略略提高了声音。
“而世界上任何一个经济体、联合体,都不能强迫一个尊重市场经济的企业,改变价格与价值比、破坏商业规律!Feuillage的生产在中国,中国也是我们的主要市场之一,我们的定价必定、也只能遵循原产地的定价比例。Feuillage可以出示中国与其他国家的定价对比,诸位能确切看到,feuillage的定价比例完全适当,完全基于全球定价规则,只受汇率影响,并不受任何人为干扰。如果指责feuillage这无可指摘的价格为‘触底’的话,那么,这是否属于不当使用和歪曲法律,迫使一个符合市场经济规律的企业,被迫转型为用人为手段干涉市场的企业呢?若feuillage遵从裁决擅自调整价格,又是否会造成同一品牌在各地价格不均衡的现象,从而间接诱导走私与非法贸易呢?”
他的质疑,让在场所有人都肃然静坐,鸦雀无声。原以为feuillage的辩证,会从自身立场和替代国对比来出发,没想到却是直接从欧洲最为关切的法律公平机制出发,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从根本上阐明了feuillage在欧盟法律面前的无可指摘。
“今天,feuillage来到这里,一方面是为了得到公正的裁决,另一方面,我们还有个良好祈愿,希望能给予feuillage市场经济地位,在商业贸易中得到一视同仁的机会。毕竟,feuillage也可以成为一个欧洲公司,我们在欧洲有控股品牌、有工厂,更与无数欧洲厂商一起协作生产。feuillage的生产活动涉及跨国、跨洲合作,并且有向欧洲越发倾斜的趋势。此时对feuillage提起反倾销,必将会伤及feuillage产业链内的大多数欧洲企业。同时,feuillage在欧洲显失公平地提升价格,受到最大影响的当属欧洲消费者,这种举措等于是将优质低价广受欢迎的产品挡在门外,欧洲人民将不得不付出更高的成本来购买与其他地方价值不等的商品。希望欧盟能冷静考量,做出最公正的评判。”
顾成殊说完,向法官与列席的欧盟官员们鞠躬致意,然后回过身来,对中方列席人员点了点头。
他回到叶深深身边坐下,迎着叶深深一直紧盯着自己的目光微微一笑,坐在她的身边。
他们身旁的沈暨,听着上面调查组和第三方的继续陈述,悄悄地转头看向他们,低声说:“我们的申辩应该很成功,法官和调查组的态度已经有了明显转变。”
顾成殊抿唇,点了一下头。
叶深深正转头看他,他却在桌下牵过她的手,将她的手指轻轻地一根根掰开,然后伸手与她五指紧紧交握。
她才感觉到他是紧张的,并不像他表现的那么从容自若。他握着她的手时,手指甚至还有些微冷。
冷静锐利是他显露给别人的,只在她的面前,他才会坦露自己所有的虚弱与担忧。
叶深深握紧了他的手,又将自己的另一只手也轻轻覆了上去。
听证会结束,结果却没有那么快出来。
疲惫地从欧盟初级法院出来,在回程中,三个人都没说话。
在沉默许久之后,沈暨先开了口,说:“成殊,希望你那个沉默的大多数理论能在此时得到验证。”
“会的。”顾成殊回答。
“深叶现在在欧洲的溃败趋势,已经难以收拾。就算大多数人还是愿意购买深叶服装,但现在他们也买不到了,毕竟我们已经被迫撤柜、撤店,从商业渠道上被彻底截断了。”沈暨叹了口气,说,“一定要有好结果,不然的话,我们没有渠道,就全完了。”
“谁说没有渠道就全完了?”顾成殊慢慢地斟酌着,说。
叶深深比沈暨更明白了他的意思,问:“你的意思是,我们以后依靠线上渠道?”
“对,中国的网络零售业已经有了替代传统零售业的趋势,那么,欧洲人为什么不能像中国人一样去习惯去接受呢?”顾成殊缓缓说道,“就算输了,我们又怕什么?接下来,我们不是要跟着欧洲人的节奏走,而是我们要以中国人的思维,改变欧洲!”
看着他眼中那近乎狂妄的光芒,沈暨呆了呆:“成殊,你知道这个目标有多难实现吗?”
“无论多难,我们都要尽力去做。毕竟,这是我们失败后唯一可走的路。”顾成殊说着,又冷静思考了片刻,说,“不,就算这回的反倾销案我们胜利了,也要走这条路。深叶最终的目标,是要改变欧洲,不仅从服装上,还要从生活方式上去改变!”
“这需要很长的时间和很深的力量。”沈暨有点不敢置信,“要改变支付方式、改变生活习惯、改变手机终端……”
“我们有时间,我们还有身后十几亿人的深远力量。”叶深深默默地握住了顾成殊的手,就像组成一个永不背弃的同盟。
沈暨看着他们,终于,长出了一口气,伸出自己的手重重地搭在他们的手上。
“是的,改变欧洲,改变世界,以我们十几亿人的力量!”
沈暨和顾成殊多留在布鲁塞尔一天,处理相关事宜。叶深深则需要立即回国,因为开幕式的礼服,已经送到了每位与会者所在的酒店,将会在经过细致检查后,送交试穿。
而她作为主要设计师,必须赶到筹备组办公室,和大家一起等待消息。
试穿回馈一件件传来,无一例外都表示满意。
“就像量体裁剪出来的一样,比我的专属裁缝定制的还要完美,你们的安排简直是神迹!”生完孩子后,身材还未彻底恢复的塞西莉亚王妃,穿上这么合身的衣服,还属几个月来的第一次,顿时惊喜不已。她热心慈善事业,自然也受邀出席了这次盛会,等知道服装设计师就是叶深深时,她又让工作人员来问询:“我知道这件穿完之后要送进博物馆的,所以有办法从别的渠道再购买一件吗?”
叶深深立即表示,会为她另外再做一套送上。
很快又有好消息传来,某矮胖身材的与会者已经试过为他定制的服装,那被腰封提升的腰线竟然些微地营造出了大长腿,而且颇有气场,看来这系列衣服穿上绝对效果很好。
实地看到了试穿效果的工作人员笑道:“他夫人在旁边惊叹道,他看起来年轻了十岁,挺拔了二十公分,瘦了三十公斤!”
连这位身材最离谱的与会者都能穿出这样的效果,叶深深和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叶深深脸上露出恍惚的笑意,心想,应该是没有问题了,自己肯定是太紧张了,才会一直觉得不对劲。
会议前一天,顾成殊终于从欧洲赶回来。
知道衣服的效果不错,他只疲惫地揉了揉叶深深的头发,说:“那肯定啊,毕竟是你设计的。”
叶深深有点担忧地看着他疲倦的面容,问:“那边的情况怎么样?结果出来了吗?”
“还不错,如果没有进展的话,我怎么敢跑回来见你?”顾成殊拉着她靠在沙发上,微笑道,“申诉调查已经结束了,我们与联合应诉厂家的材料也已经提交。该做的事情都已做完,接下来的就是看不见的工作了。”
“看不见的?”叶深深有点迷惑。
“对,等待最终结局的那一刻,靠的只能是背后的博弈。我们的努力都已经完备,最终的核心法则,没法努力也没法最终落定,要看的不是深叶,而是与深叶有关的其他东西。比如说,本次来到中国参加会议的几位欧洲金融业人士,或许也会在会谈时顺便提及此事。”
叶深深默然点头,知道此时他们对于那些宏观层面的权衡与交锋也已经无法涉及。但她想,这么努力的自己,这么努力帮助深叶的所有人,一定不会被上天辜负。
他们静静地在沙发上靠了一会儿,叶深深轻声问:“我们成功的把握大吗?”
顾成殊闭上眼睛,伸手轻轻地抱着她,说:“有把握。”
只不过是平淡的三个字,但因为是顾成殊说的,叶深深便觉得那些重压在自己心上的积郁开始松动了。
她闭上眼睛,感觉到顾成殊抱自己的手越来越轻,终于缓缓滑了下来。
她知道他最近真的太累了,便只一动不动地继续靠着他坐着,许久,等他睡熟了,才扶着他躺倒在沙发上,又轻手轻脚地给他盖上毯子。
她坐在他的旁边,凝视着他熟睡的面容,心里有些柔软幽微的情绪渐渐摇曳着生长出来。
她将自己包中一直随身携带的那张设计图拿了出来。那上面,身披婚纱的她对面,顾成殊的面容和身影还只有一个轮廓,并没有具象。
她望着沉沉睡着的顾成殊,用彩铅慢慢地、一笔一画地缓缓描画着他的容颜,从浓长的眉,到高挺的鼻,再到睡梦中微抿的唇。
他有着颀长的脖颈,衬衫的第一颗纽扣被扣起时,挺括布料包裹着脖子,就有一种因为冷清禁欲而令人格外想要打开的冲动。而在敞开的时候,又让人看到里面隐现的锁骨,显得更有力度。
叶深深一边思索着,一边将笔触滑向下方。
他有着坚实的肩背,永远挺直的脊背,配上这个世界上最适合穿衬衫的肩膀,还有一双在拥抱她时总是极有力度的臂膀。在肩背的下方,就是线条优美流畅地收紧的窄腰翘臀。
平时叶深深有点不好意思打量的地方,此时借着为他设计衣服的名义,一个人肆无忌惮地看着又画着,简直感觉到了飘飘欲仙的愉悦。等画到那双长腿的时候,她又有点遗憾,仿佛一场盛宴就要到尽头。带着不愿结束的执念,她又狠狠地详细刻画了一下他在睡梦中放松伸张的修长手指,让他那双手在自己的设计图中,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手。
她的目光从沙发上沉睡的顾成殊身上,慢慢转到自己图纸上的顾成殊。
她眼中最完美的顾先生和她心中最完美的设计,都已经出现在她的面前,落定在她的纸上。
她一直想为顾成殊设计的衣服,终于在此刻成型。
她端详了许久,终于微微含笑,将脸贴在了图纸上,贴在自己创造的这一场梦幻上。
她合上眼,静静地想,顾先生,等我们携手共渡了眼前这道难关,以后,也一起携手面对人生所有的风雨吧。
就算他想负心,想变卦,也已经来不及了。
因为她已经做好了最彻底的准备,要将所有企图觊觎她东西的人,都一一击溃,永远也没有再度出现的机会。
包括她的深叶,也包括她的顾先生。
第二天,便是开幕式。
叶深深一早起来,盯着日历上的日期数字,只觉得心神不定,异样的情绪让她坐立难安。
她心想,或许是因为,这次的衣服和她以往的衣服不同吧。毕竟,以前她的衣服,从下厂制作到最后展示,她都绝对地参与其中,每一个流程都紧盯着看它制作出来。而这一次,她却没能全程监督掌握,这感觉让她略觉恐慌。
顾成殊过来接她的时候,见她坐立不安的样子,便劝她说:“深深,你总得学会适应放手。毕竟,你现在要掌管的是两家大品牌,已经不可能事必躬亲。而且将来,深叶的下面会有更多的品牌,比如我们正在谈的Bastian,比如接下来我们可能要谈的青鸟。”
正在往包里塞东西的叶深深手顿了顿,诧异地问:“青鸟?”
“对,日薄西山的青鸟,上半年的亏损额达千万,这已经是连续四个季度亏损了。目前青鸟寻求上市的希望破灭,孙家的支援也没有给他们带来起色,很可能要断绝输血,路家已经撑不住了,想要找人接手。”
叶深深收拾着包,若有所思地问:“那么,他们能给深叶带来什么呢?”
“路霖很会做市场,虽然不懂如何提升企业的核心能力,但青鸟二十年来建立的实体渠道在国内是无敌的。目前我们在线上的销售如火如荼,但线下就稍微逊色了。所以如果价格合适的话,青鸟还是可以接手的。”
叶深深还在考虑,旁边跟来照顾她的叶母终于忍不住了,从卧室探出头来,有些紧张地问:“深深,你是说……你们要收购青鸟?”
顾成殊朝叶母点头打招呼,说:“阿姨,目前只是意向。”
“那……那可是路老板经营了二十年的厂子啊,我还在里面干了十几年呢……”叶母一脸感慨,说话也有点不利索了,“你们真的要买下来?那……那路小姐他们怎么办?”
叶深深笑一笑,说:“没有,妈,还早着呢,想想而已。”
叶母用复杂的眼神送他们出门,却不知道叶深深一下楼坐进顾成殊的车,就说:“买!能买就买!价格合适就买!”
顾成殊发动车子,挑眉看她一眼。
“要是买了青鸟,我就先过去把那些欺负过我们的人给捋一遍,该开的开,该训的训!再让我妈去挂个闲职,扬眉吐气!”
顾成殊不由得朝她笑了:“叶总,别这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好吗?”
“但我总得帮我妈出气啊!你忘记当初那群人联手陷害我们,让我妈和我都被开除,还在我的样衣上做手脚,害我差点去不了方老师的工作室吗?”
“好的,买。买下来后你准备怎么弄?”
“这几年青鸟的设计太差了,口碑已经无药可救,品牌买过来大概只能冰冻。但他们的渠道确实好,我们可以拿来移植深叶的副牌,反正以后总要做的。”
顾成殊的唇角微翘,笑着瞥了她一眼,说:“可以,大体上和我的想法差不多。”
叶深深正想骄傲一下,却听到自己的手机响起。
她一看是本次会议筹备组的电话,顿时那本来稍微遗忘的紧张心情又浮现了出来。
等接了电话之后,一听那边的情况,她才又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成殊,先去酒店吧,塞西莉亚王妃说自己的礼服好像出了点问题,想要我临时去修改一下。”
等到了酒店,经过工作人员的引领,她看到了正在端详那套礼服的塞西莉亚王妃。
塞西莉亚王妃略微丰腴了一些,脸上的神情也越发雍容柔和。直到和叶深深握手后,她才说:“叶小姐,你这件礼服很好,但我有个很不好意思的请求,就是我尚在哺乳期,所以在晚上出席时,我得用到防溢乳垫。然而我之前试穿时忽略了,直到现在准备东西时才发觉,用了乳贴之后我的胸部就会增大,上围便显得稍紧了。我想叫人修改一下,但又担心破坏你的设计,所以……”
“哦,这个没事,我在这里直接便可以帮您修改好,给我几分钟就行,不会耽误您的行程。”叶深深轻松地说道,毕竟之前设计女装时,为了避免出现突如其来的状况——比如很多人的文胸大小不同,她在设计衣襟时,预留过可临时放开的余地。
叶深深将塞西莉亚王妃那件礼服拿起,然后走到套房外面,直接取了酒店的针线,拆开了外面料与里衬之间的整齐缝线。
她的手指捏住了里衬,心里咯噔了一下,睫毛微颤。
对所有衣料的质感了如指掌的她,瞬间在心里闪过了这份里衬料子的数据——35%桑蚕丝、65%长绒棉混纺,平纹织,70支,18号面料试验品。
不是桑蚕丝含量更多的21号。
虽然外观并没有什么差别,但,遮光率却大不一样。
叶深深立即将衣服翻过来,仔细检查里衬。同样的厚度,同样的手感,但确实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料子。
衣服的透明度是她精确制定的,有薄透的效果但又绝对稳妥。
她选中的,并不是这个料子!
是这一件出了问题,还是所有的都出了问题?
难道连在组委会亲自监督生产流程的情况下,都有人动了手脚?
叶深深胸口波动过滚烫的血潮,一瞬间连脚趾都蜷缩收紧,全身的神经都紧绷起来,后背一阵热一阵冷,汗已经湿透了衣背。
她抓起那件衣服,立即站起身,走到卧室门口,敲了敲开着的门。
塞西莉亚王妃在里面抬头看她,惊讶地问:“这么快,已经好了吗?”
“不,是我想同时查看一下亲王的礼服,看是否有什么遗漏的细节。”叶深深强抑心口的恐慌,尽量让声音平静。
“哦,好的。”塞西莉亚王妃向身边的希拉示意,希拉很快就到另一个房间,将王储的礼服取出,送到叶深深的手中。
叶深深长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伸手摸了摸这件衣服的里衬。
心口一片冰凉,最终的希望也破灭。
这批衣服的里衬,全都是错误的。
一瞬间她眼前闪过一片黑翳,脑中的昏黑令她几乎站立不稳。但她立即抓紧了衣服,将它们连同王妃的礼服一起叠好。
她用迅速的动作来掩饰自己双手的颤抖,然后立即抱起衣服,匆忙地对塞西莉亚王妃鞠了一躬,说:“这批衣服可能有缺陷,需要及时补救,请您见谅,我必须立即把它们带走。”
塞西莉亚王妃诧异地看着她,却见她脸色难看至极,心知肯定出了大问题,于是便点了点头,说:“麻烦叶小姐了。”
叶深深再行了一礼,立即抱着礼服疾步出了房门。
塞西莉亚王妃示意希拉给今晚会议的工作人员发消息告知此事,然后有点担忧地看着叶深深迅速消失的地方,疑惑着究竟出了什么事。
在楼下大堂等叶深深的顾成殊,看见她抱着两套礼服脚步仓皇地快速跑出来,顿觉不对,微皱眉站起身:“深深,出什么事了?”
叶深深一言不发地伸出空着的手拉住他,往门口疾走。
顾成殊感觉到她掌心冰冷的汗,怔了怔,然后快步跟上她。
两人迅速出门,上了车。叶深深扣安全带的手都在发抖,几次对不准锁扣。
顾成殊抬手帮她拉过扣好,盯着她的面容低声问:“发生什么事了?”
叶深深咬住下唇,说:“快点出发,去筹备组办公室!”
顾成殊立即开车,向着会场附近的筹备组方向迅速驶去。
“里衬……搞错了。”叶深深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压抑自己沉重的呼吸,“我原本定下的里衬,反光率已经调整确切,和两层叠印的面料结合在一起之后,遮光率可以达到百分百,绝对可以抵消开幕式时现场镁光灯的效果……”
顾成殊的手微微一颤,一直平稳行驶的车,顿时也失控地在路上拐了个小弯。
他立即掌好方向,沉声问:“后果严重吗?之前试穿的时候,不是没有任何异样吗?”
“是,平时或白天都没事,所以并没有任何人察觉,连我也没发现……可这衣服到时候会出现在数百家媒体面前!原本,我选择的双层叠印面料再加上真丝含量较多的21号里衬面料,结合在一起,足可以屏蔽那么多闪光灯。可如今这里衬不是我选择的反光度较大的面料,到时候在晚上的闪光灯面前,肯定会立即走光!”
顾成殊抿唇不语,脸色也变了。
在这样国际性的大会上,因为衣服的设计而让所有重要来宾集体走光,这后果的严重性,是叶深深承受不起的,本次会议和叶深深,都会成为永远的笑柄。
顾成殊一边开车,一边低声问:“让筹备组通知一下所有与会人员……这组设计有问题,统一穿好浅色内衣?”
“衣服都是按照精确的数据定制的,对方自己选择的内衣式样宽松薄厚不一,恐怕会损害衣服的版型,而整套设计力求的轻薄飘逸质感则会完全失去,这系列衣服的主旨,就全毁了!”叶深深按住太阳穴,深吸了一口气,勉强镇定着看了看时间,上午10点。
距离本次大会服装第一次亮相的欢迎晚宴,已经只有八个半小时了。
叶深深知道这件事自己不可能一个人承担得了,只能迅速接通筹备组的电话,将此事通报上去。
筹备组的领导们听到也都震惊不已:“叶小姐,我们是按照你的参数与面料,完全忠实地制作的,绝对没有问题的!”
言下之意,肯定是她这边给的数据出了问题。
叶深深当然知道,这件事对方搞错的可能性不大,唯一的变故应该就出在自己和对方交接的时候。但此时此刻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她只能说:“我会立即为所有礼服增加内衬,并将礼服预留的尺寸放开调整好,保证不会对衣服的款型产生任何影响。只是这样的话,因为大部分礼服都已经送到与会者手中,我一个人难以联系,还要请筹备组的领导们帮助我。”
“好的,我们会立即通知各位与会者的助手,并且即刻派人去酒店将礼服取回。但是叶小姐,为防万一,我们这边也会做好两手准备,将另外那套任言瑄设计师设计的衣服作为替补火速调集过来。当然我们会尽力帮助你,我们的第一目标,还是争取要用上这套已经宣布并且受到了普遍赞赏的衣服。”
叶深深只能仓促地说:“多谢!”
为了节约时间,叶深深决定立即赶往筹备组,就在那里直接修改衣服。
顾成殊一路驱车直奔筹备组所在的地方,叶深深在车上不停地拨电话,让沈暨接上母亲,带上修改衣服所需要的东西,立即赶到本次大会筹备组所在的酒店。
“我们都要立即联络看看,能否寻找一批薄而不透的面料,要临时在重要部位进行定点遮蔽,记得把你的定制数据也带过来。”
“薄而不透的衣料……”沈暨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在脑中迅速寻找可供使用的面料,“我这边可能没有,深深,你那边有寻找衣料的渠道吗?”
“我看看筹备组这边能不能弄到衣料……”叶深深话说出口,才想到本次会议服装的专家顾问组早已撤掉了,筹备组本身也不可能准备这么多衣料。
她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在地图上寻找与衣料有关的任何地方——附近商场,就算仓库里有衣服可供出借,也不可能在浩如烟海的成衣中找到相同要求的面料。
轻纺城,在城郊,来回就要三四个小时,根本不可能及时找到并修改衣服,赶得上晚上的亮相。
难道说,真的不可能了?
她这么久的努力,这么用心的设计,真的要在最后一刻被弃用吗?
她的额头冒出细微的汗,手指在手机地图上滑过,在各种建筑名称中移动,然后定在了附近一个学校上面。
“成殊,左转,第二个路口再左转,去附近的服装工艺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