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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他在打你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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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深深觉得自己好久没有睡得这么沉了。

    这半年以来,她第一次在晚上十点之前上床睡觉。她没有画图,也没有整理自己今天的思路。她收好了自己那些长长短短散乱的彩色铅笔,洗了澡之后就爬到床上沉沉睡去,连宋宋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

    她的梦里一片平静,没有任何紊乱的气息。她一动不动地蜷缩着身体,就像是一朵花收拢着所有花瓣,还在等待开放的状态。就连醒来时,也是自然醒转,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天空,不自觉便露出笑意。

    宋宋一大早起来熬了粥,蒸了一盘叶母托她带来的腊鸡翅和香肠,两个人坐在窗边的餐桌吃早饭,转头看这个城市,雾霭初散,天空澄净。

    宋宋说:“我还挺喜欢北京的,谁说北京天气不好,我过来的这几天都是大好晴天。”

    叶深深点头,笑着说:“因为北京喜欢你啊。”

    宋宋哈哈笑着,又小心地端详她的神情,迟疑着问:“深深,你昨天那个终审……后来怎么样了?”

    叶深深知道妈妈肯定已经打电话和宋宋通过气了,告诉她自己要回家的事情,所以她也没有隐瞒,说:“裙子出了点问题,我没能留在工作室。”

    “怎么会这样啊……”宋宋忐忑地说着,紧张心虚地瞄了她一眼,见她神情平静,才放下心来,问,“那,你准备怎么办?”

    叶深深看着她,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我今天去工作室收拾东西,过几天我们订好票,一起回家吧。”

    “啊,真的?”宋宋惊喜地跳了起来,雀跃地抓着她的手,开心不已又有点心虚地望着她,“太好了,深深!跟我回去,我们一起开店,一起做衣服!我们两个人的网店终于要回来了!”

    叶深深笑着看她,说:“那本来就是我们的店啊。”

    “以前是,可现在才不是呢!顾成殊找的那个店长,策划起网店活动来一套一套的,我压根儿插不进手!是,我承认她很强很厉害,网店现在发展得也非常好,上次那‘寻找双胞胎衣服’的活动后,我们店里增加了十倍的客流量和销售量——可那又怎么样,我现在除了计算自己能赚多少钱,什么事情都没有!”

    叶深深看着宋宋懊恼的样子,不由得笑了笑,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拉她坐下来,说:“太奇怪了,你以前的理想,不是每天坐着刷网页,数钱数到手抽筋吗?”

    “我哪知道理想实现了之后,会是这样的啊?”她趴在桌子上,可怜兮兮又有点紧张地看着她,“不过,我真觉得,你还是回家好。你现在一个人在这里,没有朋友也没有家人,即使被很坏很坏的人欺负伤害,你也没办法反抗……可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能不管你,就算有些事,以后你觉得我做得不对,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有些人,真的彻底断绝关系比较好!”

    叶深深低头用勺子搅着粥,默默地问:“你说的,是顾先生吗?”

    宋宋沉着头,闷声不说话。

    叶深深感觉到一种无力虚弱漫上来,宋宋是她最好的朋友,她可以不理会任何人,但这是她仅有的好朋友了,所以她只能勉强打起精神问:“我妈妈也是这样担心的吗?”

    宋宋惊得手一颤,手中的勺子都差点掉下来。

    而叶深深却只是平静地抿起唇,望着她说:“所以你们不能让我留在北京,希望我做回那个单纯无知的叶深深,回到你们伸手可及的地方,是吗?”

    宋宋再笨也知道她已经知晓了真相,知道那件裙子是自己动的手脚,所以她只能把勺子叮的一声丢回盘子中,不由分说地下定论:“深深,说真的,我们是为了你好!”

    “为我好,你们真的是为我好吗?”叶深深眼中的泪开始漫出来,再也无法忍耐自己,提高了音量,“宋宋,孔雀走了后,我们只剩下彼此了。我一直认为,朋友就应该站在我的身边,无论面对什么,我们都应该抱在一起,共同扶持,而不是……而不是在我最艰难的时候,你还要给我下绊子,差点让我永远倒在半途上!”

    “我为什么给你下绊子?为什么你亲妈和我要一起反对你?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现在在走的,到底是什么路?我告诉你叶深深,我们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关心你的人了,你没资格指责我们!”宋宋怒不可遏地拍着桌子,激动不已,“你现在在这边,被顾成殊控制得死死的。你和我开的店是他的,你住的房子是他的,你这个人也是他的!你是不是疯了?我一想到我的闺蜜居然变成这样,我真恨不得我当初没认识过你!”

    叶深深咬紧下唇,倔强地说:“别人怎么看、怎么说我不管,可你应该知道,我一直在向着我的梦想前进。”

    “梦想?这就是你的梦想?他说要带你来实现理想你就真的跟他来这边,你看看你现在,忙成这样,累成这样,声名狼藉,最终呢?最终你得到什么?你看看郁霏!你看看路微!你是不是看不到自己正在走上和她们一样的那条路?”

    看着怒发冲冠的宋宋,叶深深不知该怎么说,她只能摇摇头,说:“顾先生并没有这么坏。”

    “叶深深,你完蛋了,你知道吗?”宋宋被她这一句话燎到,简直要暴跳起来,“半年前你跟我说,你只要他的钱!那时你还提醒我们,要是有一天你被顾成殊迷惑了或者哄骗了,让我们一定要及时地阻止你!结果现在呢?现在你跟我说这样的话!你说过的话还在我耳边,你看看自己现在和他是什么关系了!”

    叶深深不是第一次面对她的暴脾气,但这却是让她感到最难过的一次。她扶着额头,勉强压抑自己眼中漫上来的泪,辩解说:“我和顾先生,真的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才怪吧!”宋宋指着她的房间,大声质问,“没有什么他送那么贵的衣服给你?没有什么你把晚上站在门口的我认成是他?没有什么前晚他在电梯口亲你!”

    叶深深顿时呆住了,她呼吸都停了许久,才喃喃问:“你看到了?”

    “我什么都看到了!叶深深,我真替你感到羞耻!枉我还一直支持你,原来你是这么个王八蛋!你的极品事迹足可以上论坛翻一百页了,你知道吗?”宋宋劈头一顿痛骂,简直字字见血,“你在人家婚礼当天抢了别人老公,然后跑来北京跟他同居!你口口声声为了梦想,其实花着他的钱住着他的房穿着他买的衣服!你还……你还背叛了你自己的尊严!你说,你连大师的作品都敢抄袭,你胆子什么时候这么大了?是不是也是顾成殊教唆的?你跟路微有什么区别?”

    “你们被路微骗了!”叶深深直接一句话顶回去,对于其他所有一切难以解释的问题全部回避,只举证出无可辩驳的事实,“路微和郁霏联手设计我,让我接下了季铃工作室的衣服,企图让我掉入陷阱。同时也将这个事情透露给我妈妈。这样,如果我中计了,我就成了抄袭大师作品的人,从此在设计界再也待不下去;如果我没中计,我妈也会因为对我伤心失望而阻拦我继续待在北京,无论如何,她们都会得利,达到打倒我的目的!”

    宋宋呆了呆,脸上那愤怒的红潮渐渐褪去了:“那……那么……”

    “我早就觉察了,所以我已经及时修改了设计。然而你没有见过我之前的设计,而我妈没有看见我修改后的设计,你们只凭着大致相似,便认为我最后拿出的依然是抄袭的作品。所以为了保护我的设计道路,你们联手在我的衣服上动了手脚,可其实——你们弄坏的是我最终拿出来的,并非抄袭的作品。”

    宋宋张大嘴巴,难以置信地呆望着她。

    叶深深叹了口气,将手机拿出来,将那张设计图调出来给她看:“看到了吗?两份设计,有相似元素,但绝不相同,你自己看。”

    “所以……我们,我们把你自己的作品……毁了?”宋宋怔怔地问。

    叶深深点点头,叹了一口气又望着她,轻声说:“不过,也没什么,反正我也不会继续待在方圣杰工作室了。”

    “路微!那个女人太歹毒了,她一定会遭报应的!”宋宋破口大骂,骂完了才抬头看叶深深,那怒火中烧的眼中,又渐渐蒙上了一层水汽。她扯着叶深深的袖子,声音有点嘶哑,“对不起,深深……我,我居然不相信你,我和那个混蛋孔雀有什么区别……”

    眼看一直都火暴脾气从不示弱的宋宋居然眼圈都红了,叶深深也不由得咬住下唇流下眼泪来。

    不知怎么的,两个人抱在一起,都哭了出来。

    她听到宋宋哽咽着说:“老娘十二岁之后就没哭过了……光辉历史还是断送在你手里了……”

    “谁叫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呢……你不为我为谁?”叶深深紧紧闭上眼睛,抱紧宋宋,眼泪肆意滂沱,无法遏制。

    其实她觉得自己和宋宋早就应该哭一场了。在孔雀背叛她们之后,在自己为了梦想离弃了故乡之后,她们早就应该抱头痛哭,把心里梗塞的一切都化成眼泪,而绝不应该堵到现在。

    两人抱着哭了一阵,又分开看看彼此,不好意思地笑了一阵,扯着纸巾各自擦脸上的泪痕。

    宋宋把碗送到厨房,然后终于想起重要的事情,又跑出来质问她:“好吧,就算路微诬陷你,你还有事情没有交代清楚!你跟我说说你和顾成殊的事情!”

    叶深深张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毫无概念。

    顾成殊印在自己额头上的那个吻。

    那时的她正在为第二天即将到来的那场艰难战役而忐忑,所以他这个吻,她实在来不及想太多,也不敢想太多,怕自己一旦陷进去,就会触碰到不应该知晓的一切事情。

    可如今在宋宋的逼问下,叶深深却不得不去面对这里面更深层次的内容。

    为什么呢?平时连一个笑容都吝惜给予别人的顾先生,为什么会忽然对自己做出这么亲密的举动?

    而这么一想的话,在之前……父母过来逼迫她回家,希望她为弟弟贡献自己所有价值时,她逃避到那个小酒店中,在昏暗的灯光下对顾成殊哭诉,然后,顾成殊也在忽然之间,拥抱了她。

    那时的拥抱和现在的吻,到底是什么意义?

    一直奔波在设计的道路上,拼命追求着自己更高更远目标的叶深深,在之前从未认真想过的顾成殊那些一举一动。然而此时,在宋宋吼出这句话的时候,过往的一切忽然全都涌上了她的心头,然后,如同疯狂的潮水,简直连她最后一道意识都要冲垮——

    这不是合伙人,不是同伴,甚至不是朋友。

    这好像,真的是……

    她羞愧又无措地睁大眼睛,茫然地看着宋宋。她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出来,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顾成殊真的是一步一步在开展他的行动吗?从帮她开店,到介入她的人生;从拥抱,到亲吻……她会成为下一个郁霏或者路微吗?如果是真的,她该如何面对?如果不是,她又是不是该释怀?

    看着她脸上震惊而惶惑的神情,宋宋不可置信地“哈”了一声,她双手撑在桌上,俯下身直盯着坐在那里的叶深深问:“你不要告诉我,你真的不知道他在打你的主意!”

    叶深深抬头看她,艰难地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不会吧……”

    “我的天啊……”宋宋一掌拍在她后脑勺上,“深深,你是白痴啊?!”

    叶深深捂着自己的后脑勺,正在茫然无措,结果像是替她解围一般,门铃忽然响了。

    她暗暗松了一口气,趁着宋宋去开门,赶紧自发自觉地去厨房洗碗。

    “沈暨!”她听到宋宋雀跃的欢呼,似乎已经把想逼问自己的一切都抛到了脑后。叶深深将那两三个盘碗冲了冲,走出来一看,沈暨正笑着靠在门上和宋宋说着话。

    宋宋夸张地挥着双手:“沈暨,你来得正好,我正在逼问深深和顾成殊的奸情!”

    沈暨脸上的笑容不变,目光却略微波动了一下,从宋宋的脸上转到了叶深深的脸上,向她凝神看了一眼,那声音依然是温柔而低沉的:“哦,什么奸情啊?”

    宋宋回头看着叶深深,说:“我怀疑顾成殊在打深深的主意!”

    “是吗?有这样的事情?”沈暨笑着将目光从叶深深的身上移开,郑重地对面前的宋宋保证,“你多心了,我想深深与他只是合作伙伴的关系。”

    “真的吗?”宋宋虽然对沈暨十分信任,但还是执意追问,“可是顾成殊给她买很贵的衣服哎!这房子也是顾成殊的……”

    “当然要买衣服啦,他还给我买过衣服呢。”沈暨一句话就把嫌疑轻飘飘地洗清了,“有时候若是有很好款式的话,他又刚好在那边,就会替我们买一件。”

    “啊……这样。”宋宋也不知道自己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八卦落空的失望,含糊地应了一声,“那房子……”

    沈暨的笑容更轻松了:“说实话,深深这么好的设计师,如果是我的合伙人,我替她买个房子当员工宿舍都没问题!”

    “好……好吧。”宋宋无奈地低下了头,“看来我所有的怀疑都是错误的。”

    沈暨笑着揉揉她头发,目光转向叶深深,向她微微而笑。

    不知道是不是叶深深心理错觉,总觉得他那温柔的笑容中,眼神却不像往常那样明亮灿烂。

    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他已经冲着她打了个招呼,一如往常:“深深,今天是不是要去工作室把你的东西收拾回来?我刚好要去那边,顺便送你过去,担心你东西太多,一个人拿不方便。”

    “啊,好的,我换件衣服马上去。”她进去换衣服,隔着门都可以听到宋宋夸张的赞扬声:“哇,沈暨你真是绝世好男人啊!温柔又细心,体贴又关怀,好羡慕深深哦!”

    叶深深当然知道宋宋的意思,她摇头苦笑着,翻着自己的衣服。

    宋宋怎么会知道,她那段已经永远只能埋藏在心里的,无望的恋慕。

    这个世上,没有人会知道,她用了多大的力量控制自己,才终于用无数的时间和拥挤的生活强迫自己,将他从心中硬生生挖出来,将所有恋慕替换成了友情。

    或许早在他关切地去地铁里保护孔雀的时候,她就应该懂得。

    或许在偷听到他告诉别人,她只是个普通朋友的时候,她就已经悔恨自己的一厢情愿。

    或许仅仅是在昨天看到他给路微换鞋的时候,一瞬间恍然大悟。

    她是真的曾经喜欢过他,但也是真的不敢再喜欢他。

    快要过年了,天气冷冽,晴空透明。

    沈暨带着她去工作室,在车上随口问她:“准备怎么开始学法语?”

    “从零开始呀!”她说着,把拷在自己手机里的软件“从零开始学法语”展示给他看。

    沈暨瞥了一眼,笑着说:“怎么办?我觉得你这样学有点够呛。”

    “要不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在两个月内学好法语的?”叶深深望着他。

    “那是一个很沉痛的故事,你肯定不会愿意承受的。”他严肃而认真地思索着,许久才皱眉说,“我九岁的时候,我妈把我丢到了一个法国人的家中,暑假两个月。”

    叶深深点点头:“原来如此。”

    “不,不仅如此。本来我打算每天看中文和英语电视混过两个月就算了,然而我在那边遇见了一个比我大三岁的混蛋,每天欺负我。虽然我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是在骂我,但我压根儿不知道他骂我什么,那种感觉真是让人崩溃。所以我一怒之下,没日没夜地蹲在家中看电影、听广播、拉身边人说话、看节目,拼命学法语——最后在我妈回来的前一天,我找那个混蛋大吵了一架,用法语,我赢了。”

    叶深深目瞪口呆,喃喃说:“你真厉害。”

    沈暨自嘲地摇头,说道:“其实也是胜之不武,因为我当时虽然法语不好,但是我中文好啊。你知道的,汉语词汇博大精深,光讽刺他长得丑就能搭配出一万种形容词,他怎么可能是我的对手?”

    “但毕竟才学了两个月啊!你小时候肯定很聪明。”

    沈暨依然笑着,只是神情有些黯淡:“不,我现在回想,只觉得自己太蠢了。年少无知时的行为,往往需要以一生作为代价去偿还。”

    “不会吧,九岁的时候谁没有和别的孩子吵过架呢?”叶深深一边随口安慰着他,一边哀叹,“估计我是不可能两个月学会了……对了,法语好学吗?”

    “还行吧,就是向别人要电话号码够呛,那些数字会折磨死你。”他说着,又笑了出来,之前漫上来的感伤,似乎又被他甩到了脑后,“反正你先学会最简单的口语,把前期对付过去。放心吧,我和成殊会帮你的。”

    叶深深握拳,痛下决心:“嗯!我一定要努力,有一天要通读我买下的《关于服装的一切》!决不能对不起我买书的那一大笔钱!”

    一到工作室,莉莉丝看见沈暨和她一起出现,就神秘兮兮地笑问:“沈暨,帮深深来收拾东西呀?”

    “对啊,深深的事情,我义不容辞。”沈暨毫不在意她促狭的笑,靠在前台问,“有纸箱子吗?”

    “当然有,我给你找一个。”工作室内各种箱子多的是,沈暨帮她贴好后,上楼和方圣杰打招呼去了。叶深深把自己的水杯、靠枕、整理篮、小摆设等都收进去。她抬头看了看路微的桌子,发现已经空了。

    莉莉丝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立马压低声音,以八卦的口气说:“是早上过来收走的!她自己压根儿没脸来,叫别人把她东西收好后,直接全部扔进外面垃圾桶了。”

    旁边的熊萌撇撇嘴,说:“敢来才怪呢!居然敢抄袭方老师的设计,现在业内都传遍了,青鸟的脸都丢光了!”

    叶深深低头默然,她想着孔雀在酒店门口拦住她时,曾经说过的那些话。

    她说,路微对她很不错,帮她的哥哥找到导师。甚至,路微已经教训了她的家人,让他们承诺以后再不会那么狠地剥削孔雀……

    然而,现在路微是不是将一切都迁怒到孔雀头上了呢?

    自己那一念之间所起的念头,容忍并误导孔雀抄袭方圣杰的作品,在揭发了路微的龌龊行径之时,会不会,也改变了孔雀的命运?

    她呆呆地想着,心里升起巨大的虚弱感与负罪感。

    她所做的事情,是否是对的?

    在路微来窃取设计的时候,她是不是应该对孔雀明言那几份设计的来历,点醒她们这可怕的后果?

    但,她终究还是苦笑着摇摇头,对自己说,叶深深,你不是早已下定决心,要为了自己的未来而狠下决心吗?难道不知道自己若不奋起反抗,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若她没有察觉路微与郁霏的陷害,现在,背负骂名黯然离开的人,就是她自己。如今她只不过是给了她们条件,是她们自己选择了那条不应该走的路,致使情势反转而已。

    叶深深长出了一口气,对帮自己收拾的同事们微笑致谢。

    魏华捧着那盆角堇,问:“深深,你的花怎么办呢?要带回家去吗?”

    叶深深抬手轻抚过依然开得那么灿烂的角堇,眼前闪过沈暨隔着窗台将花递给她时的笑容,他说,它叫深深花。

    像是被他温柔轻唤花朵的神情所迷惑,她在半梦半醒之中,对他说,沈暨,我喜欢你。

    然而他顺着楼梯渐渐往下走,对着电话那头的人说,她很好,只是,对我而言,不是特殊的那一个。

    叶深深艰难地露出一个笑容。她郑重地将这一小盆花捧给魏华,说:“我不带走啦,就算现在能带回住处去,过几天估计也带不回家,所以……送给你吧。”

    “好呀,我可喜欢花了!”魏华欢喜地将花拿过去,摆在了桌上最醒目的地方。

    叶深深的目光定在那盆花上,许久,拿着杯子给它浇了最后一次水,然后低声说:“好好照顾它哦。”

    因为,这是她要舍弃的,沈暨对她最好的温柔。

    魏华爱不释手地摸着花朵,点头:“放心吧,我会的。”

    方圣杰亲自下来送叶深深,一看见她就开始夸张地摇头,说:“真没想到啊,真没想到,我的工作室真是卧虎藏龙,连实习生都能被巴斯蒂安先生给抢走,心疼死我了!”

    叶深深难得看见他这样的神情举动,不由得笑了出来,觉得这个看起来不太好接近的老师一下子就可亲起来了。

    熊萌已经扑上去对方圣杰表忠心:“别心疼,老师,你还有我!”

    方圣杰按住他的头直接推开了:“滚!你这三天两头出纰漏的混蛋顶什么用啊!”

    在满屋笑声中,沈暨帮叶深深抱起桌上的箱子,对方圣杰笑道:“不好意思啦,我要把你的深深带走了,永不奉还。”

    方圣杰把脸转向一边:“快走快走!”

    沈暨笑着低头,看了看箱子中的东西,然后又不着痕迹地转过目光,在魏华桌上的那盆花上一掠而过。

    但他什么也没说,抱着她的箱子往外走,也照旧和陈连依、莉莉丝她们打招呼告别,若无其事。

    叶深深看见了他的目光,忍了又忍,终究还是忍不住,在出门的时候,低声对他说:“魏华挺喜欢那盆花的,我想,你和她也是朋友嘛,这花给我和给她,都是一样的,对吗?”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看着她明亮而纯净的眼睛,停了片刻,然后淡淡转开:“对,没错,都是一样的。”

    只是朋友而已。

    可以互相关心,可以互相帮助,然而却永远不会逾越过那条敏感界线的,朋友。

    叶深深做了一个英明的决定,在宋宋订票之前,她先打了个电话给顾成殊。

    “顾先生,我准备明天和宋宋一起回家,你看行吗?”

    其实,叶深深真的只想礼貌性地和他说一下自己回家的事情,她觉得正常人都会回一句“好的,一路平安”之类的话。

    然而顾成殊回给她一句:“不行。”

    硬生生咽下了口中已经准备好的“谢谢顾先生这几个月对我的照顾,再见”,叶深深不可置信地握着自己的手机,一时哑口无言,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他这毫无道理的专制。

    “你接下来去法国是长期签证,对方走流程中,手续非常繁杂,你得留在这边配合,如果需要回,上海大使馆面签时再说。而且我已经安排好了你接下来一段时间的日程,你没空回家了——哦,春节前一天可以走。”

    叶深深嘴角抽搐,问:“那么接下来我的日程是?”

    “周一到周五上午,法语家教;下午,法语速成班;周末和晚上,我或许能有空去检查你的进度。”

    简洁清晰,她确实没有任何时间回家了。

    另外那个——“顾先生,你来检查我进度的意思?”

    顾成殊停了停,然后说:“意思就是,你别出门,乖乖待在家里等我。”

    那边的电话已经挂了,叶深深盯着变暗的手机屏幕,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自从宋宋明确地对她提起顾成殊对她有“特殊想法”这个可能性之后,她现在仿佛像是打开了全新的世界。如果是三天前,顾成殊对她说出这样的话,她肯定啥想法都没有就点头答应了。

    可现在……虽然她还是得答应,但是她心里有了想法。

    就是那种,难以言喻的,五味杂陈的,乱七八糟的,理不清头绪的,一头雾水又有点踊跃期待的想法。

    不!没有期待!

    叶深深及时地清醒过来,努力把这个不良念头给硬挤出去。

    同伴、合伙人、承诺方,好吗?

    对方的女友不是郁霏那样的,就是路微那样的,好吗?

    黑历史渣男是绝对不可以碰的,不然死无葬身之地,好吗?

    所以,宋宋走的时候,无比痛心又无比哀怨。

    叶深深将自己法语班的课程表给她看,露出比她还痛心还哀怨的神情:“宋宋,你看啊,我前段时间真的昏了头,买了法语书还报了法语班,我花了多少钱你知道吗?我本来真的想和你一起走的,可我去问了才知道,这个钱,没法退啊……”

    宋宋看了看她的课程表和学习证,再去搜索了一下那个学校的学费,顿时发出类似于牙痛的吸气声:“好吧,说真的,你要是放弃的话,我都会心疼得睡不着!”

    她送宋宋去机场,机场大巴的电视上,刚好播放着昨晚的慈善晚宴。一个个明星穿着各式礼服,款款走过红毯,面对着镜头争奇斗艳。

    季铃在其中不过是二流小明星,走红毯的镜头也只一扫而过。然而在慈善拍卖环节时,全场的镜头,却最终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因为,她身穿着闪光丝缎和塔夫绸制作的礼服,混纺着银线的布料,在幽暗的灯光下,整件裙子就像中世纪的油画一样,发着淡淡的光辉,让所有四处捕捉动态的摄像头,都自然而然地对准了她。

    宋宋赶紧用手肘撞了撞叶深深。

    叶深深取下耳机,从法语中抬起头,抬头看向屏幕,看着那件从自己手中诞生的礼服。

    她身边的两个女生玩着手机,偶尔一抬头看见屏幕上的季铃,随口议论着:“哎,这个是季铃吗?”

    “对啊,以前电视剧里好像没这么好看。”

    “我喜欢这件裙子!好仙啊。”

    “是哦,你看她上台了……动起来更好看,身材也好好哦!”

    “我赶紧去搜一搜是啥牌子,有没有同款,我将来结婚的时候也要穿这样的裙子!她太有心机了,简直是人群中唯一的亮点啊,我喜欢!”

    “哈哈哈……你这个恨嫁的女人!”

    两个压低声音的女生在座位上笑成一团,叶深深和宋宋坐在她们的旁边,看着已经切换成广告的屏幕,相视而笑。

    宋宋看着她的笑容,忽然叹了口气,问:“深深,你会怪我们吗?”

    “嗯?”叶深深有点不解地看着她。

    “我是说,我们强迫你丢下这边的成就,让你回到平淡寻常的人生……”

    “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平淡的人生总是比较安稳,不是吗?”叶深深随意笑了笑,说。

    “可……可我又觉得……”

    宋宋迟疑着,没有将后面的话说出口。

    我觉得,你看着自己设计的作品时,眼中闪烁的那种光芒,是我们和你相处了这么久的时间,也未曾见到的动人光彩。

    强迫一只鸟折断自己的羽翼,回到安稳的窝中,虽然一辈子不经历风雨,可再也无法俯瞰这个世界的风景,这样,究竟好不好呢?

    叶深深伸手揽住她的肩,说:“放心吧,无论如何,我知道自己该走什么样的路。”

    宋宋走后,叶深深一个人站在机场外,看着起落的飞机。

    耳机里还在播放着法语教程,au revoir,再见。

    再见。

    告别自己舍不得的,告别自己必须要舍得的。放开那些自己已经拥有的,为了心中最终的企盼。

    因为知道回家后必定有一场艰难的战役,所以叶深深直接将自己沉到了忙碌之中,免得去考虑太多。

    如果在上个月跟叶深深说,像她这样一个英语四级都低空飞过的人,要挑战法语,而且还是在短短几个月内,她肯定会认为,不是她疯了,就是这个世界疯了。

    然而,事到如今,她还是义无反顾地疯了。

    即使家教老师对于她两三个月内学好法语的决心露出微妙的笑容,即使法语班的学生们上课时趴倒一片,即使晚上睡觉时总是听着翻来覆去的对话而连梦都变得混乱,但周末的时候顾成殊过来,她真的已经可以说几句普通对话了。

    “也在努力学文字,免得到时候同事给我留个便笺都看不懂。”叶深深烦恼地说,“但这个真的太难了,只能打持久战,先学好简单的常用字吧。”

    顾成殊看看她的状态,又问:“那么,网店的事情呢?”

    “啊?”她有点诧异。

    “店里的每周上新呢?”他问。

    “别跟我说这么残忍的事情……”叶深深痛苦地捂住脸。

    “再残忍也是你的事,是你自己当初信誓旦旦地说,一定会兼顾好的,不会出问题。”顾成殊严肃地瞧着她,“说出的承诺,不允许反悔。”

    “是……我知道。”她痛苦地塞上耳机,打开电脑。

    过了十分钟,叶深深趴在了电脑前,泪流满面:“画不出来啊,我现在大脑里全都是法语拼音,一点灵感也没有!”

    即使翻出了之前涂鸦的手稿,可是也完全做不出细节,完全没有灵感。

    叶深深平生第一次,对着自己的设计图目瞪口呆了。

    她将自己的设计画了又改,改了又画,最终烦躁地将它们全部扫除到了回收站中。

    顾成殊坐在沙发上冷眼旁观,喝完了手中的半瓶水,然后下结论:“叶深深,你别挣扎了。”

    叶深深趴在电脑前,像条死鱼,但心里还在挣扎着。

    “我觉得,你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是给店里找设计师。”

    “可这是我们的店啊!现在孔雀走了,店长是别人了,打版师是别人了,要是……要是连设计也是别人了,那就不是宋叶孔雀,不是我们的店了……”

    “别天真了。”顾成殊冷冷地打断她的话,“宋叶孔雀早已被淘汰了,沈暨功成身退,宋宋也应该让更合适的人来管理这个店。你以为一成不变是为这个店好吗?一成不变的东西,全都已经被时光埋葬掉了。”

    叶深深张张口,终于还是嗫嚅道:“可……可如果连设计风格都变化了……”

    “几乎所有的大牌,几十年来都换过设计师,也都不可能只有一个设计师,他们必然是一个团队,不然,一个人会生病、会忙碌、会缺乏灵感,如何能始终源源不断保持自己的产出,撑起一个品牌?”顾成殊站起身,看了看她面前屏幕上凌乱的线条、混乱的廓形,“当然,还有些设计师牌子,固执地不肯变化,于是随着设计师退休或者死亡,永远消失在了历史之中。”

    叶深深默然低头,只有右手茫然握着鼠标。

    “巴斯蒂安先生去年一年几乎都没有作品,然而他掌控的三个品牌——两个安诺特集团委托他担任设计总监的大牌,一个他自己的独立品牌,依然是世界上极赚钱的奢侈品牌之一,所有的衣服也依然是他的风格,就像诞生自他的手一般。因为他能顺利掌控一个团队,并且将这一个团队的风格,归集提炼出属于自己的东西。”他微微俯身,正对着她仰望自己的眼睛,清楚明晰地说,“这也是我希望你在他身边学到的。深深,你不缺乏灵感,不缺乏才华,而且我坚信随着你的成长,这些都能更加显著,你会更得心应手。然而在更远的未来,我希望你留下的,不仅仅是一个天才的设计师的名号,你还能留下更加令人惊叹的东西,比如说,国内第一个在世界上有巨大影响力的品牌。像法国有Hermès,英国有Burberry,意大利有Valentino,日本有三宅一生,连黎巴嫩都有Elie Saab,而中国呢,将来会出现一个品牌——你可以在心情好的时候,认真想一想它叫什么。”

    叶深深觉得这个前景简直太宏大了,宏大到不可思议的程度,让她望着顾成殊的眼睛,像是被里面那些光芒吸引住了,无法移开,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她脑中不停地响着一个声音——真的,可能吗?

    假如她只是一条毛毛虫,有一天顾成殊教她结了一个茧,告诉她你努力破茧就能变成一只蝴蝶。结果她飞出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成为一只世界上最美丽的光明女神闪蝶——

    真的有这种可能吗?

    “当然,我只是提出一个可能性,一切,都还要看你自身能发展到什么程度,能力是否能与野心匹配。”他当然看到了她眼中的疑惑与欣喜,直起身子,若无其事地又说,“但即使你是这样的天才,这个目标,仅靠你一个人没日没夜地努力,也是无法实现的。所以深深,我会给店里配置几个设计师,而你接下来,还要学会如何掌控他们的个人设计,将其统纳到自己的风格之下。时间紧迫,任务繁重,你自己努力吧。”

    如此“伟光正”的总结语一出,叶深深立即自觉点头,乖乖地说:“是。”

    她在心里悲凉又无奈地想,我确实无法反抗顾成殊。

    谁叫顾先生,永远站在她不曾想象的高处圣堂,指引着她前往。

    顾成殊走到门口,准备帮她带上门时,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端坐在桌前,认真地戴着耳机,仔细地按照教材上的内容,一边默念着,一边在抄写单词,看起来,就像是个刚上学的小朋友,认真到几乎虔诚的态度。

    他望着她日渐瘦削的肩背,在离开母亲和自己熟悉的小城之后,她一路跌跌撞撞奔波煎熬,遇到那么多的艰辛,他都在旁边一一目睹。而接下来,她又要开始新的奔波,新的历程。她对自己即将面临的前途一无所知,却以最大的勇气投入其中,奋不顾身。

    不由自主地,他靠在门上唤她:“深深。”

    “嗯?”她回过头,取下自己一边耳机。

    他望着她明亮深黑的眼睛,以自己也不明白的心情停了一会儿,才说:“别担心,即使你做得不好也没关系,就当只是去镀金的。回来后,会有大好前程在等你,因为我会帮你。”

    他难得说出这么柔软暖和的话,这让叶深深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来压抑眼中那些涌上来的泪。那些堵塞在胸口好久好久也没人察觉的恐慌与不安,在这一刻忽然全部消弭散尽,因为他说,我会帮你。

    她望着他,脸上一点一点绽放开笑容,她用力地点头,声音低哑地说:“嗯,我知道。”

    顾成殊点了一下头,听到她又说:“不过我还是会竭尽全力的,我会让巴斯蒂安先生知道,带我去巴黎是多么正确的决定。”

    他终于笑了出来,眼中含满如同春日的温柔光辉,轻声说:“加油吧,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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