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珂以前并未听说过有这样的说法,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埃赫那顿的发问。她蹙眉沉思片刻,迟疑地起了声:“既然如此,那就说明他拥有了改变人生的机会。”
或许是这样的故事实在是有些离奇荒诞,她一时也不知应该怎样组织自己的言语,犹豫着说:“他曾有幸得以预见人生今后所有可能历经的苦难,并有充足时间避免。”
埃赫那顿没有想到阿兰珂会有这样的看法,讶然挑眉看来,不过并未打断她,而是示意继续往下说。
阿兰珂也从他视线中读出了显然的鼓励,便又继续道:“他可以避开曾经的挫折,但同样会有新的问题产生。不过他的阅历将带来明显的优渥之处,理应不会再经历非必要的困境。”
阿兰珂说完,垂眼看向已被黄沙覆盖大半的金字塔长廊,语气开始变得很是感慨:“其实我也曾想过,如若我的人生得以回溯,能否就此改变自己的命运。”
阿兰珂的真实身份至今不为多数人知晓,曾被卖为奴隶尚是小事,但只要她的父母一日不翻案,阿兰珂就依旧是叛神者的后代。
她不愿终生背负着沉重的罪名,也不想自己的父母蒙难离世,死后也要遭受众人的唾弃。所以阿兰珂没有说谎,她的的确确想要如埃赫那顿口中这位神人一般能够重来一世,改变命运。
埃赫那顿自然也想到了阿兰珂的忧虑,他缄默了片刻,低声道:“如你不介意,可以和我详细说一说当时都发生了什么吗?”
前世认识阿兰珂时,她已然是孟斐斯神庙最年轻的女祭司。虽对阿兰珂父母早亡的经历已经有所耳闻,却并不了解太多。只知道她身世坎坷,幸有彭特予相助,适才逃过劫难,进入神庙度过余生。
而埃赫那顿那时为愈加明显的宗教斗争与政治博弈焦头烂额,在叛党的攻讦下更是自顾不暇,对阿兰珂的存在和帮助并不上心。
如今细细追究,他对阿兰珂的了解其实并不深入。相较起多年相熟的老友和臣下,埃赫那顿对阿兰珂几乎可以称得上一无所知。
但埃赫那顿做事素来雷厉风行,他想要了解阿兰珂便不会只停留于粗浅表面。
对于阿兰珂而言,提起自己不愿深究的过往算不上轻松。但她意外地不对埃赫那顿持有太多防备,粗浅酝酿一瞬便缓缓开口:
“阿拜多斯虽信奉奥西里斯,但近年阿蒙神信仰遍及,当地祭司便也开始筹划起兴修阿蒙神庙。”
她顿了顿,似乎在思考如何准备自己的措辞:“阿拜多斯地区并不如同底比斯和孟斐斯一般富裕,祭司们为了筹集修建神庙所需的钱财,提高了收取的供奉标准。我的父亲是当地官员,母亲是贵族,得知此事后一力阻止对百姓的欺压。”
话语未落,阿兰珂再开口已然泣不成声:“谁料他们竟然罗织罪名强加在我父母身上,据闻被投入尼罗河供奉索贝克的子嗣。万幸当时奥西里斯祭司为我和弟弟作保,这才让我们侥幸躲过了一劫。”
埃赫那顿沉默地听完,心中对阿蒙祭司们的不忿又增添几分。他抬手落在阿兰珂瘦弱的肩上,稳住了她因哭泣而带来的颤抖:“你说你还有个弟弟也躲过了劫难,那他之后又去了哪儿?”
“我弟弟叫乌什赫提伊,比我年幼几岁,”阿兰珂闻言微微仰首看向埃赫那顿,轻声道,“他与我一样,立志为父母报仇,为此前往孟斐斯参与卫兵训练。”
埃赫那顿不动声色将阿兰珂弟弟的名字记下,随后起声安慰她道:“我想你不必太过担心,孟斐斯卫队训练虽然艰苦,但是不必参与战场厮杀,而他年纪尚轻,应都对他多有照顾,想来不会有生命危险。”
一瞬的情绪爆发摧垮了阿兰珂所有强装出的镇定,而她本就年轻,几番安慰依旧轻轻啜泣着:“乌什赫提伊还这么小,他本不应该经历这些的。”
她哭得眼圈和鼻尖都泛红,看上去脆弱可怜又可爱。埃赫那顿伸手轻拂下阿兰珂眼下的泪珠,垂首下去与她额面相抵:“好姑娘先别哭了,听我说。”
骤然拉近到近乎暧昧的距离令阿兰珂一瞬间忘记了哭泣,屏息静气直愣愣地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碧绿双瞳,凝视着其中倒映出的自己的身影。
埃赫那顿用覆盖着薄茧的指腹抹开阿兰珂脸上悬带的泪痕,一字一顿地对她道:“我会将你弟弟完整无缺地带到你面前,让你们姐弟重逢。我也会让阿蒙祭司付出代价,为他们所谋害的无辜者偿命。只是这需要花费一段时间,你愿意等吗?”
青年身上所使用的肉桂香料气息将阿兰珂完整地笼罩其中,浓长的睫毛在眼下落下疏淡的阴影,极致俊美的五官越显迷人:“无论花费多少精力财富和时间,我都会达成你的愿望。”
来自埃及年轻共主埃赫那顿的许诺足以令整个埃及的女性疯狂,尤其在他绝佳的皮囊引诱下,阿兰珂也难免被迷惑。她竭力平静下自己的心神,与埃赫那顿故作镇定地交谈。
“您愿意帮我达成愿望,那需要我为您做什么?”
阿兰珂咬字清晰,想来是每件事都要与他划清界限。埃赫那顿失笑,抽身而退半步,依然与她对视:“你难道不知道,一个陷入爱情的埃及青年是愿意为他心爱的姑娘付出一切的?”
少女眼尾的红还未完全褪去,双颊便又逐渐通红。她张了张口,好半晌才找回组织言语的能力:“您没有必要为我这么做。”
埃赫那顿终于没有再克制,伸出手揉了揉阿兰珂的柔软发旋,也认真地纠正她:“你答应过我,允许我以普通人的身份追求你。”
阿兰珂此时也知道自己的言语无论如何都能被埃赫那顿找出漏洞,索性闭口不再发表更多言论。她亦步亦趋地跟随在埃赫那顿身后,巡沿来时的方向返回驻营地。
虽然营地与马斯塔巴之间的距离不算远,但一来一回也花了不少时间。阿兰珂看到营地上方腾起的篝火薄烟时天际已经大亮,帕伊尔也已梳妆完毕,同彭特予交谈。
帕伊尔的身形比起彭特予而言也不遑多让,上了年纪也依然外秀挺拔,一眼就能注意到。
她和彭特予都自然而然地对阿兰珂与埃赫那顿外出又同行归来一事视而不见,照旧如常行礼笑道:“殿下起得好早。我方才与彭特予商量过后,觉得如若真要迁都,定址在阿玛尔纳地区倒是不错。”
“我也觉得那里不错,”埃赫那顿目视着阿兰珂一路小跑回帕伊尔身后,才慢声回答,“阿玛尔纳背抵山丘,前靠尼罗河,远离迦勒底和叙利亚地区,免于外族侵扰的同时,也能同时辖理底比斯与孟斐斯。”
彭特予神色淡淡地扫了眼阿兰珂,随后才转而看向埃赫那顿:“不过有风沙侵袭,若要建都在此,耗费人力物力必不会少。”
“迁都必然如此,”埃赫那顿对此倒不甚在意,将视线投向抿唇微笑着的帕伊尔,“我与彭特予先去商议国事,稍后出发时烦请老师提醒。”
帕伊尔背在身后的手握了握阿兰珂柔软的掌心,面上则柔和一笑:“殿下去忙,其余事务我会安排好。”
说完,埃赫那顿便示意彭特予同自己离开。目送两人的身影没入营帐内之后,帕伊尔才松开手,回转身看向阿兰珂,难掩忧心道:“你刚才和殿下去了哪里,我一早起来就只看到你的床铺空着。”
阿兰珂没有隐瞒,坦诚道:“殿下带我去看了左塞尔陛下下旨修建的金字塔马斯塔巴,我们谈了一会儿,也算是把话都说开了。”
毕竟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青年,再看阿兰珂的表现,帕伊尔遂也放下心来,稳声问:“所以你现在是打算答应殿下了吗?”
阿兰珂冷不防又被问的红了脸,飞快地面向帕伊尔摇了摇头:“殿下说他想和普通埃及青年一样追求我。”
帕伊尔对埃赫那顿会给阿兰珂这样的提议并不奇怪,随后很快便展颜微笑起来,对她道:“这样看来殿下确实对你动了真心。不过你可不能轻易答应那小子,得好好让他吃些苦头,否则要日后真成为了埃及王后,他难免不懂得珍惜。”
这番过来人一般友善又带着打趣的言论令阿兰珂的双颊越发通红,她欲盖弥彰地躲开帕伊尔的打量:“殿下还答应帮我寻找我的弟弟,我已经许久没有得到他的消息,心中很是担心。”
此前从未听她提起过自己家人的帕伊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继续道:“埃及领土广袤,仅凭你一个人去寻找你弟弟实在困难。既然殿下愿意出手相助,想必不久后就会得到消息,你也不必太过着急,安心等待就是。”
阿兰珂也知道这件事情急不来,应可地对帕伊尔说:“是这样。父母过世之后,作为姐姐,我理应多照顾着他一些,但却让他独自在外漂泊。如今我已经是法老传令官,每月所得的薪酬足够生活,便想着将他找回自己身边来,也算是彼此的依靠。”
帕伊尔对此自然没有异议:“你确实是一个好姐姐。先前纳克特敏来营帐找你,我以你还在熟睡搪塞过去,你现在就过去找他吧,刚好也把话说开,和殿下一样,彼此不留隐患。”
阿兰珂:“好,我知道了。”
她没有过多耽搁,坐下抿了几口水便前往纳克特敏所在的营帐找他。
纳克特敏如今是军队中炙手可热的人物,居住的营帐外便也设了不少卫兵看守。不过他们都被叮嘱过,不必对阿兰珂设防,以是她一路畅通,并未遭遇任何阻拦。
因为帕伊尔的权威,纳克特敏并不怀疑她的言语。因此他看到阿兰珂之后,自然而然地关怀道:“昨夜睡得好吗,我刚才去找你,帕伊尔阁下说你还没有醒。”
阿兰珂有些心虚,摸了摸鼻尖道:“可能受了些惊吓,昨夜睡得不好,因此今早起得晚了些。”
纳克特敏倒也不甚在意,直接开门见山道:“回到王宫之后便不用再担惊受怕了。对了,昨天我连夜审问了那几个俘虏的沙匪,并从其中一个人的身上发现了这个。”
他面向阿兰珂摊开手掌,露出一个漂亮精美的金荷鲁斯之眼腰饰:“我一眼认出这是伯父送给伯母的礼物,那个沙匪告诉我,他是在流浪者集市上找到的。”
阿兰珂半信半疑地从纳克特敏手中接过荷鲁斯之眼腰饰在阳光仔细端详,片刻后才迟疑着问:“这确实是我父母的东西没错,可是它为什么会出现在流浪者集市上,又被一个沙匪买下?”
纳克特敏对此也没有头绪,直截了当地对阿兰珂道:“我也讯问过这件事,但他一直说不知道。而且这个沙匪确认卖给他腰饰的人并不是中年女性,而是一个苍老的努比亚女人。我同其他几个侍卫确认过,他应该没有说谎。”
突如其来的腰饰令此次出行更蒙上一层神秘色彩,阿兰珂不动声色攥紧手里的腰饰,看向纳克特敏:“既然他没有说谎,那么这件事反而更可疑了。”
纳克特敏颔首道:“确实如此,而且我想沙匪队伍一向庞大,他们几人既然已经有来无回,理应有更多人前来堵截。但至今安定无忧,所以我想他们的出现不像是为财,而是为了让我们看到这个腰饰。”
阿兰珂再度看向手里的金荷鲁斯之眼腰饰,此番又多了些审视意味:“单只是荷鲁斯之眼腰饰并没有稀奇的地方,毕竟这东西并非罕见的物件。也许里面暗藏了其他玄机,需要去发现。”
对于阿兰珂的聪慧,纳克特敏一向不抱怀疑。他笑着看向阿兰珂,又对她道:“领兵作战我擅长,但这些精细的机关便算是一窍不通了。我现在把它交给你,你可要破解其中的秘密。可别让其他有心人占了先机。”
阿兰珂对他的认可很受用,自信地向纳克特敏咧唇一笑。不过她也没忘了自己来此的目的,把荷鲁斯之眼腰饰别回自己腰间,开口对他道:“我昨晚想了这件事很久,现在一并跟你说了吧。”
她的语气和表情让纳克特敏一瞬间就明白了接下来要说什么,他有种不好的预感,但还是抱着一丝侥幸,等阿兰珂继续说下去。
“我与你年少相识,只把你当作兄长,没有其他多余的情感。如今你也见到了,我对殿下也有几分情意,便更不想令你为此多做无望等待。我相信这世上有更多比我更好的姑娘,以你现在的身份地位,自然能找到,不要再将精力耗费在我身上。”
阿兰珂一口气说完,视线也不做过多的挪移,直勾勾看着纳克特敏。然而她却不知道,纳克特敏觉得她最美的便是那双眼睛,如同宝石,当看来时,眼中只剩下对方一人。
他自年少时便陷入了这双眼睛所构筑的漩涡中,甘心沉溺,哪怕自己会被溺毙其中。
纳克特敏艰难地低下头看向阿兰珂干涩启声:“你可以不喜欢我,却不能剥夺我喜欢你的权力。”
阿兰珂愣了愣神,随后便阻止了纳克特敏继续说下去:“正是因为如此,我更要阻止你,不必为一个不喜欢你的姑娘浪费时间。”
“从我九岁那年开始,我喜欢了你十一年,”纳克特敏哑着声音对阿兰珂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成为农民耕种吗,因为那不能给你任何优渥的生活。而我不愿意成为僧侣,是因为那需要摒弃世俗的欲望,全心全意奉献给神祇,而我想娶你。为此,我选择到战场上厮杀。”
纳克特敏猛地侧过脸,掩饰住眼底的红和脆弱,嗓音愈发嘶哑:“我很抱歉没有在你最无助的时候陪在你身边,但是我确实喜欢——不,是爱你,而如今你却连这个机会也不愿给我。”
阿兰珂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纳克特敏的发问,她一顿,复又道:“我不值得。”
纳克特敏闻声暴躁起来,猛地打断了阿兰珂的话:“不,你永远值得最好的。”
阿兰珂被他说住,眼神一瞬茫然。不过她很快回过神来,继续对纳克特敏说道:“我已经不是小时候那个阿兰珂了。现在我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做,包括找回乌什赫提伊,为我的父母翻案以及身为传令官的本职工作。”
她注意到纳克特敏的双眼已经逐渐恢复了清明,并未停下:“你也一样,你需要的是为殿下,为埃及守护和平,而不应该局限在个人情爱之中。如果你是为了我而如此拼命,我并不觉得这是什么荣幸,而只觉得惶恐。”
阿兰珂这句惶恐似乎戳中了纳克特敏的心神,他嗫嚅着,缓缓转回来看向阿兰珂:“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阿兰珂没有否认:“是的,你该为理想建功立业,不该是为了我。我不会阻止你的情感,但我希望你清楚你要的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