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蒙霍特普三世的这句话宛如平地惊雷,彻底引爆了在场的议论声。
埃及共主的身份何等尊贵,无需列举前朝的例子,只说阿蒙霍特普三世最初也是这样和他的父亲图特摩斯四世共治。他在法老晚年独享权力,未满二十岁就已是众人心中的无冕之王。
阿蒙霍特普三世的决定,不仅是将图特摩斯原本享有的王储权力移交给埃赫那顿,更是有意将自己的权力也一并交付到埃赫那顿手中。
阿伊自然不会允许,也不接受这个结果的达成,他很快站出来反驳:“陛下,阿蒙霍特普殿下还很年轻,他应该经受更多历练,才能匹配您赐予他的权力。”
或许是由于晚年时期的阿蒙霍特普三世喜好享乐,自年轻时就追随他的阿伊竟然也忘记了他本质上是一个说一不二的独.裁者。
一旦作出了决定,就不容他人置喙和更改。
果不其然,阿蒙霍特普三世扫了一眼躬身站在众臣之前的阿伊,勾唇冷笑起来:“你是在质疑我的决定吗?”
话里隐含的威胁意味令阿伊开始脊背生寒,但他既然已经迈出了这一步,就不允许退却。
阿伊咬紧牙关,继续说:“也许阿蒙霍特普殿下能打赢无数次战役,可这不能代表有同样的魄力给埃及带来不朽的辉煌。”
聆听着阿伊的慷慨陈词,埃赫那顿的神色却波澜不惊。他抬手掩唇清咳一声,会意的大将军尤斯蒙斯紧跟着接过话头:“请容我打断您,出色的军事行动必然有缜密的谋划,并不比行军作战简单。”
尤斯蒙斯虽然是埃赫那顿一派,不过在朝局中也有很高威望,现在不少新提拔的年轻将领都追随于他。于是尤斯蒙斯话音刚落,便有大臣附和起来,将矛头转向阿伊。
阿蒙霍特普三世静看着眼前发生的博弈,心下有了思量。
法老不动声色收力攥紧瓦斯权杖,随后猛力一击地面,在一声沉重的闷响过后,方才还议论纷纷的大殿立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够了,我还没死。”阿蒙霍特普三世扫眼看过每个大臣的表情,也包括隐忍着不作声的阿伊,“跟在我身边,赫弗恩拉会学着成为一个法老的。”
话已至此,阿伊也不会继续争执下去。他闭了闭眼,唇边硬生生挤出一抹生硬的笑:“必然如此。”
话虽如此,阿伊却还是抱有图特摩斯会平安无事的侥幸。毕竟只要王储仍活着,以上所做出的所有论断也只不过是个假设而已。
然而没过多久,用以隔开两方空间的屏风突然倒地,犹如死神降临前的宣告,冷不防落进众人耳中。
哪怕是面对数倍于自己的努比亚人也不曾害怕过的阿蒙霍特普三世悚然一惊,下意识回首看去,正好对上图特摩斯逐渐开始涣散的瞳孔。
面对儿子失去光彩后又被缓缓阖上的双眼,他忽然愣住了,茫然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几次想要说些什么,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等到阿蒙霍特普三世回过神时,他开始急促地喘息,整张脸涨红,语无伦次地对周围人骂道:“蠢货!还不快去察看王储!”
得知已经议事完毕的梅丽穆达也在此时带着阿兰珂匆匆来到了正殿。方一入殿,她就注意到那扇倒下的屏风,以及软榻上面色陷入青白的图特摩斯。
可怕的事实逐渐成型,梅丽穆达不顾众人的劝阻,提起裙摆飞奔到了图特摩斯面前,用力握住了他无力垂落在一旁的手。
这位年轻的女战士,塞赫美特的信徒,像是个孩童一般痛哭出声。她死死地攥住图特摩斯的手,一遍又一遍地低声喊他的名字:“图特摩斯……图特摩斯……”
一向会微笑着回应梅丽穆达的图特摩斯现下却一动不动,仿佛陷入永恒的沉睡,再也不会给她任何的答案。
就这样,梅丽穆达一夕之间便经历了极乐到极悲的跌宕。
面对此情此景,阿兰珂不忍地偏过头。
她在图特摩斯身边工作仅仅只有两个月时间,但因专门负责记录他的日常起居,对王储也算有一定了解。
图特摩斯虽身为王储,却并非一个圣人,他身上有着不少缺点:敏感、偏执、多疑。不过也有更多优点,而这些优点同样不容忽视。
可以说,早已不将病痛放在心上的他由此更富有个人魅力,但也是这点让图特摩斯的离世如此令人扼腕叹息。
阿兰珂余光无意瞥见埃赫那顿。
他没有流泪,也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第一时间就围拢在图特摩斯身边。埃赫那顿静静地站在原地,看似波澜不惊,紧攥起的拳和额头迸发的青筋,却将他内心的痛苦出卖。
死神阿努比斯的降临和离去似乎都有预兆,原先点亮的油灯被莫名吹进的凉风尽数熄灭,向殿内传递开无尽的哀恸与悲凉。
作为主治医官的麦列伊比绕开围簇在图特摩斯身边的众人来到埃赫那顿面前,低声惋叹:“我等已经尽力了,只可惜依旧没能挽救回图特摩斯殿下的生命。”
“不是你们的错,”埃赫那顿抬眼看向麦列伊比,安抚地拍拍他肩,“也许这就是命运吧。”
麦列伊比观察着埃赫那顿脸上的神色,斟酌着说:“从今以后您要承担的责任更多,更需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埃赫那顿向他微微颔首:“不用担心,我一直都知道。”
尽管前世已经多次目睹过亲人的陆续离世,然而当再次经历图特摩斯的逝世,埃赫那顿依然能感觉到心中为此翻腾涌起的酸楚。
他的视线越过麦列伊比看向已经失去气息的图特摩斯,深呼吸几次,才勉强克制住嗓音里的颤抖:“吩咐下去准备仪式吧,帝王谷已经修葺好陵寝了,一切都按照法老的规格来。”
“是。”
得到命令的玛伊无声无息地退出了大殿,有如一道阴影,没有引起其他任何人的注意。
阿兰珂等待着埃赫那顿有条不紊地将一切事务嘱咐妥当,才小心翼翼地启声:“殿下。”
埃赫那顿循声看向阿兰珂,低低地应:“我在。”
他对待阿兰珂总有耐心,悲伤也被完美隐藏,连同语气也是平缓柔和的:“想和我说什么?”
“按照神话的说法,这将是图特摩斯殿下新生的开始,”阿兰珂低垂下眉眼,轻声道,“如果需要的话,我……我和老师一直在。”
埃赫那顿有一瞬的出神,但很快又恢复了从容。他轻轻握住阿兰珂的手,不过并无太多旖旎意味,而更像是借助她的力量给自己一点安慰。
“我明白。”
不知为何,埃赫那顿的手指不再像之前所接触的那样温热,指尖冰凉,仿佛是为了印证的他的心情和处境。
阿兰珂没有继续安慰他,而是任由埃赫那顿牵着自己的手,以此给他无声的支持。
埃赫那顿略微抬头,压抑着眼中覆盖起的水汽,紧接着略略用力,将阿兰珂的手握的更紧。
毫无疑问,图特摩斯的突然病逝在埃及引起了轩然大波,不过也仅限于舆论方面。
埃赫那顿利用纳克特敏带来的三千人的精锐士兵,又借助随后赶到的北省军团,迅速接管了图特摩斯手中遗落下来的所有权力,并建立起另一个独属于他的不可动摇的权威。
此时的阿蒙霍特普三世仅仅只剩下埃赫那顿一位男性子嗣,他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新的王储。而在宣布长子的死讯后,法老又宣布埃赫那顿将作为共主与他共治埃及,并因现在情况特殊,埃赫那顿的意志几乎就等同于法老的意志。
在和圣城孟斐斯的神官和祭司们商议过后,埃赫那顿为兄长的葬礼选定了合适的日子,在完成木乃伊制作后就会被秘密葬入帝王谷。
不过出于私心,埃赫那顿还为这次出行安排了其他任务,并以此为理由,将阿兰珂和彭特予继续留在了底比斯王宫。
彭特予对于这个安排没有异议,但对埃赫那顿接下来提出的主张持有相当坚决的反对意见。
“殿下,我不认为耗费人力物力新建一座都城是个好主意。”
身着白袍的彭特予端坐在埃赫那顿面前,如是反驳道:“要对付阿蒙祭司有很多手段,完全不必要大费周章。”
阿兰珂跟随在彭特予身边,对此没有发表看法。她握着灯芯草笔,尽责地逐字逐句将埃赫那顿与彭特予秘密交谈的内容记录下来。
埃赫那顿双手交叠放在身前,闻言并未动怒,继续说:“底比斯的主神是阿蒙,孟斐斯的主神是普塔神。无一例外被信仰多年,根深蒂固的信仰难以动摇,想要改变民众的想法太困难,我正是出于此才考虑这么做的。”
他的担忧自然是有道理的,但迁都所代表的意义更加重大,没有合适的理由,很难说服民众跟随埃赫那顿前往新都,并信奉新都的主神。
故而彭特予再次否定:“这是绝不可能的。”
“我并不是要立刻就迁都,”埃赫那顿立刻为自己的想法解释,比起从前说一不二的君王,他尽可能地放低姿态倾听意见,“帝王谷离那里并不远,或许我们可以在返程途中先去看看,再决定也不迟。”
说完,埃赫那顿便将目光移向阿兰珂,有意拉拢:“你觉得呢?”
阿兰珂偏心的面不改色:“老师,殿下的提议未尝不可,只不过是去查勘一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