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的慌乱过去,阿兰珂很快就镇定下来。她以眼神示意图特摩斯不必再为自己而争执,随后便在侍卫们的重重包围下坦然走出殿外。
侍卫们对她的配合并不意外,将阿兰珂的双手反剪背到身后,有模有样地安慰一句:“请你配合。”
阿兰珂忍耐着怒火向他们微笑。
通往地牢的路寂静无声,与远处热闹的交谈形成鲜明对比。侍卫长手扶腰间剑柄,对此充耳不闻,只是见她年纪还小,略有感叹地对阿兰珂道:“放心吧,只要你如实回答就不会死的。”
被布团塞住口腔的阿兰珂自然无法应答,但她却从侍卫长的话里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文书丢失是会被判处死刑的重罪,可她只要如实回答就能躲过一死。其中无非两种可能,一是没有确凿关于她犯下罪行的证据,二是他们真正要定罪的人不是她。
乍一听也算是好事,只是无论哪一种可能对阿兰珂而言其实都不算乐观,毕竟已经遭受到了牵连。
通往监牢的路途不算远,没有多久阿兰珂就跟随侍卫们来到了用于关押□□的地牢。
地牢潮湿昏暗,黑沉沉透不进一丝光亮。腥臭的血气从地牢深处一直向外蔓延至地道口,闻起来格外刺鼻且令人作呕。
阿兰珂强忍着不适走下台阶,忽略被污泥溅满的裙摆,尽可能维持着高贵的仪态走向深处的询问室。
和外面的地牢走道相比,询问室干净得有些出乎寻常。身着大祭司长袍的阿伊携领一众僧侣早已在此等候,方一看见她出现,便示意僧侣们将阿兰珂口中的布团取出,不过却没有松开对她的钳制。
阿伊已经进入中年,本就凌厉的骨相因为缺少血肉的支撑而更显冷薄,峭峻的眉弓线下双目狭长,一眼看去并不觉得有身为祭司的和善,反倒有些骇人的森寒。
他看向阿兰珂牵唇一笑,有意做出善意的姿态,尽管有些不伦不类,但语气足够和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把你带到这儿来?”
阿兰珂压下内心的猜疑,舌尖顶着酸胀的两颊,向阿伊摇了摇头:“不知道。”
“今年由西底比斯神庙掌管祭礼用的纸莎草卷,但当玛雅前去神庙取走礼单时,根本没有纸莎草卷原本,甚至连摹本也没有。”
阿伊声音低沉,而且语速不快,以确保每个音节都让阿兰珂能听清:“之后涅菲尔赫说,是你一开始就负责了礼单的记录。”
阿兰珂没有迟疑地颔首。
“很好,”得到确切的回答,阿伊的笑容扩大了几分,继续又问,“那么米坦尼和谈的泥板文书,是你负责翻译吗?”
“是我负责,”阿兰珂截住阿伊的话头,“但进行翻译工作时我也在图特摩斯殿下身边担任记录员,其中一部分翻译内容殿下亲自阅览过。”
她尽可能使自己看上去足够平静从容,只不过显然无济于事。阿伊的询问攻势不减,甚至还有了些循循善诱的意味,想来势必要从她口中得到自己需要的答案。
“在你翻译结束后,又是谁接管了这些文件?”
阿伊双手交握自然垂下,缓缓迈步绕着阿兰珂踱步。鞋底与硬质地面接触时发出的响动无规律,随着他的问话叩击着阿兰珂的心防。
阿兰珂沉默地思考片刻,哑声回答道:“由我的老师核对后交由玛雅阁下保管。”
阿伊对她配合的态度很满意,勾唇笑道:“你确定是交给了彭特予吗?”
“我确定,”在眼下的情况撒谎没有任何好处,而阿兰珂忽然想起了彭特予曾让她誊抄的副本,于是她决定冒险赌一把,“是我亲手交给老师的。”
“我愿意相信你的话,但是,”阿伊故意留有悬念,因而拖长尾音并以余光观察阿兰珂的表情,“仅仅是你的一面之词还不够,需要足够的证据才能证明你无罪,希望你能在世俗法庭上说出更多细节。”
阿兰珂的反应却并非他所设想的惊慌失措,她与阿伊对视片刻,才垂眼轻声道:“我相信您会还以我清白。”
阿伊皮笑肉不笑地回应了她:“一定会的。”
简短的讯问结束后,阿伊便在众人簇拥下扬长而去。失去挟制的阿兰珂失力跌坐在地,目光越过铁质栏杆看向另一面正在传出哀嚎的牢房,肩膀忍不住微微颤抖。
说不恐惧是谎言,那毕竟是面对威胁时的本能反应,但当真切地与阿伊交谈,那股恐惧反倒不受关注了。
阿兰珂凝视着漆黑的地面,原先还有些混乱的思绪反倒清晰起来。她不认为阿伊的此次行动真的能让彭特予认罪认罚,他再位高权重,也要忌惮背后的埃赫那顿。
然而审讯室的黑暗还是轻易将她笼罩。
阿兰珂没有被定罪,而阿伊也嘱咐过不对她用刑,因此她所在的空间环境还不算难以忍受。
阿兰珂伸手摩挲着腰间片刻,从腰带中拿出之前埃赫那顿赠予她的金圣甲虫。
在她的生命没有受到真正的威胁之前,阿兰珂不打算动用自己的底牌,即便提前使用,她也需要一个绝佳时机。
不过似乎是有意为了击溃她的心理防线,除了阿兰珂现在所处的房间被特意清理过,周围的牢房都是用于行刑的地方。
不见止休的鞭笞皮肉的闷响与痛苦的告饶声交织混杂,最后都被阿兰珂全数倾听。血水冲刷开污泥,并在廊道的低洼处汇积,一路向地牢内部蜿蜒。
她凝视着面前如蛇般的血痕,呼吸无端开始变得局促。
不知过去多长时间,阿兰珂终于适应了眼前的黑暗。她强迫自己冷漠地走入沉寂深处的角落,将周遭的痛呼置若罔闻。
好在讯问室临靠最里的墙面有一块不算大的窗口,勉强能透进点光亮。
阿兰珂仰抬下颌,眯眼接纳着微弱的淡色,借由黯淡的光线猜测时间已经逐渐接近夜晚。
婚礼仪式想来已经结束,如果天色还不算太晚,所有王族成员理应都在准备迎接天狼星的升起。如无意外,这只是牢狱外的狂欢,和阿兰珂,和彭特予都没有太多关系。
阿兰珂脑海中的胡思乱想尚未完全发散,下一刻,一道窸窣的脚步声自远及近靠近。
黑色的衣料极好地将来人的身影隐匿在地牢昏暗的光线内,他将视线锁定在角落的阿兰珂身上,刻意压低的声音隐含紧促。
“阿兰珂,是我。”
看到纳克特敏会出现在此着实令阿兰珂有些吃惊,她讶异地抬眉,随后谨慎地看向他身后:“你怎么来了?”
纳克特敏上前半步,尽可能长话短说:“用作礼单的纸莎草卷找到了,就存放在彭特予负责的荷鲁斯圣所神龛之内,你和你的老师都无罪了。”
阿兰珂知道是自己誊抄的副本起了作用,但纳克特敏急切的语气令阿兰珂不敢轻易放下戒备,相信这一切结束得这么快:“可是宰相说要让我去世俗法庭对峙证明自己。”
“……图特摩斯殿下在为天狼星女神索普代特祭祀时突然昏死过去,底比斯的医生都被紧急传入王宫中为其进行诊治。”
纳克特敏一面说一面抽出佩剑将门栓上的锁链砍断,掀眼看向房间角落的阿兰珂:“目前医官们得出来的统一结论是,即便用尽整个埃及最好的药物,他至多也只能熬过三天。”
“三天?!”
阿兰珂惊诧地低喊出声,但她随后压抑住惊叫,扶着纳克特敏的手臂借力往外走去:“今早殿下的身体看起来还很不错,怎么会突然如此?”
“陛下正在下令彻查,”纳克特敏伸手为她拂开脸颊黏连的发缕,轻声说道,“不过他的身体不足以支撑他两面兼顾,现在已经将议事和决策权移交给殿下负责。”
依照阿蒙霍特普三世对待埃赫那顿的恶劣态度,阿兰珂不大相信这场权力的移交如此轻描淡写,毫无波澜。
而纳克特敏也从阿兰珂眼中读出了怀疑,他话音一顿,如实道:“阿伊和他的僧侣原本想借口辅政,因为陛下已经默许了这个做法。但是你还记得殿下曾让我去调集三千名精锐士兵吗,通过包围王宫,以及王后陛下的劝说,最后还是殿下获得了权力。”
神权对外或许很有说服力,但在绝对的军事力量前就显得微不足道。三千名士兵虽然人数不多,但因是精锐,所以同样不容小觑。
尽管取得权力的过程不够合乎礼法道德,不过埃赫那顿也同样是王子,他在关键时刻进行决断并无太多问题,只是有一部分人格外不愿意看到这个结果罢了。
阿兰珂在纳克特敏的带领下走向地牢之外,她强忍着看到残忍景象的不适加快脚步,又哑声询问:“对了,老师呢?”
“彭特予阁下身份特殊,在罪名没有确定前是不能被关押的。阿伊也不敢动他,所以只是让士兵将他看守在自己的房间内,我已经派去几个人为他解除羁押了。”
纳克特敏用余光仔细观察着阿兰珂的神情:“如果陛下同意共治,彭特予阁下会立即成为另一位维西尔。除此之外,在得到允许来找你之前,我还受到了梅丽穆达的嘱托。”
“她想见你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