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知道。
埃赫那顿回答的很淡然,而那双如同绿松石般的眼眸蕴含着运筹帷幄的和煦,像是早已经在心中千百遍地酝酿过对这个问题所要做出的最好回答。
阿兰珂也没想过会是这个答案,她艰涩地眨动着双眼,有一瞬间像是失了声,想说什么却吐露不出任何字眼。
埃赫那顿适时地为她解答:“你应该知道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重要事项都会记录在泥板上。”
阿兰珂讶然挑眉,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现在怎么做?”
“等待。”
本已经陷入麻木的脸颊又开始隐隐作痛,埃赫那顿不得不单手托举着下颌借力,向阿兰珂低声说道。
之前曾见过一面的弄臣玛伊不合时宜地推门进来,原先想要继续的探讨随之中断,阿兰珂看向他手中用荷叶包成的草药包。
军营中特制的伤药对深可见骨的伤口有奇效,治疗埃赫那顿脸上的伤故而也不在话下。
他回忆着来时军医的叮嘱,并向埃赫那顿重复:“乌纳索说,这段时间殿下最好还是不要见风。”
几乎是玛伊刚说完,埃赫那顿凛厉的眼刀就扫了过去。
这句简单的嘱咐背后究竟有多少是真情实意,又有多少是刻意暗示,只有他和阿蒙霍特普三世心里清楚。
虽然埃赫那顿没有出声,但玛伊也从他的瞥视中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匆忙抿唇不敢再多加言语。
埃赫那顿没有过多理会,他如同之前一致淡定,几乎是过度的冷静,再度看向阿兰珂时语气几无起伏:“你不想知道我怎么了解真相的吗?”
光线从窗口隐去,连带着那双碧绿的眼眸也被覆盖上一层浓稠暗影。埃赫那顿似笑非笑地注视着阿兰珂,像是要将她溺毙其中。
玛伊识趣地噤声,假装自己从未出现在此。
“那你会告诉我吗?”
阿兰珂也如同埃赫那顿所引导的那样,轻声向他询问。
埃赫那顿展颜一笑,并不在乎肌肉震动带来的刺痛:“当然。”
其中缘由并不复杂,模糊了其中细节,依然能轻描淡写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概述。
图特摩斯希望死后埃赫那顿继承原属于他的一切,除了法老的位置外也包括梅丽穆达。但埃赫那顿选择拒绝,下一刻耳鸣随之而来,伴随着齿关间隐隐蔓延的腥锈味道。
阿蒙霍特普三世冷哼一声,若无其事地擦拭着自己的掌心,对自己掌掴了儿子的事实丝毫不以为意。
言语有时苍白无力,再华丽的辞藻也承托不起丰沛情感。阿兰珂又沉默了许久,才稍稍提了音调开口:“我认为这件事里你没有错。”
“谁对谁错并不重要,”缄默的玛伊忽然打断了阿兰珂的话,“陛下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殿下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的处境。”
他随后在埃赫那顿将要呵斥前迅速收声,只是死死盯着阿兰珂的脸,几乎是将她盯得浑身发毛。
埃赫那顿也没有作答,默认了玛伊的发言。他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等待着阿兰珂将要表明的态度。
尽管她没有掌握足够的实权,但阿兰珂身边的纳克特敏是非常好的助力。他远比预前设想的富有政治头脑,哪怕破例升职也有军功作保,并不算授人以口柄,可以竭尽所能避开眼下的风口浪尖为埃赫那顿做事。
“我也选择等待。”
阿兰珂自己也是无心被卷入这场风波之中,自然无法在纳克特敏身上狠下心来。她说完后便低下了头,安静地等待着对自己命运的宣判。
埃赫那顿依然没有说话,由玛伊为他代劳:“明智的选择。”
自那天在神殿见过一面后,阿兰珂就再也没有于公众前见到过埃赫那顿。因塞姆纳而得到的辉煌昙花一现,很快沉寂下去,议题重回图特摩斯和他的婚礼上,连带着作为记录员的阿兰珂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根据神官们的占卜,王储的婚礼将在今日下午举行。届时前去迎接新娘的队伍将通过王宫宽阔的足以容纳八辆两轮战车的大道,在伊西斯女神的见证下护送抵达婚礼正殿。
盛大的仪式自然需要记录员忠实地记录下皇家婚礼的盛况,阿兰珂早早起了床,随同宫人们一起为婚礼主角之一的图特摩斯奔走忙碌。
本就厚重繁复的赭红衣袍外又套上一件白色的外衬,一气堆叠的黄金首饰将图特摩斯消瘦的身体遮掩起来,极尽奢华张扬所能。
经验老道的化妆师用色彩艳丽的青金石为他俊美的五官细致描摹,赭石研制的口脂与胭脂则模糊了图特摩斯的病容,抛却已经失去光彩的双眼不看,竟还有些一反常态的神采奕奕。
为婚礼打造的帽冠就放在一旁的陶制托盘上,由几个努比亚奴隶以背脊托举。图特摩斯简单扫了一眼,便摆手示意:“放到桌上去吧。”
奴隶们诚惶诚恐地将托盘放到桌面上,见图特摩斯没有反悔的念头,这才战战兢兢地退了下去。
随后他叫住阿兰珂:“阿兰珂,有镜子吗,能拿一面来让我看看吗?”
阿兰珂闻言没有犹豫,从桌上抓起一面铜镜放到图特摩斯面前,轻声道:“殿下,给您拿来了。”
图特摩斯看向铜镜中的自己。
没有了憔悴的面容,他看上去再度有了意气风发的模样。然而这外表又依靠厚重妆容堆砌,一旦卸下伪装,所有的不堪便重见天日。
图特摩斯微笑着将铜镜反扣,如释重负般地轻叹一声:“我有时常想,如果疾病不曾降临,人生又该是怎样的光景。但后来我想,世上缺少可能,命运已然书定,最好的结果就是接受。”
“可是在尘埃落定前,我们仍可以为自己的未来争斗。”阿兰珂用笔在纸莎草上书写着,并认真地回答。
图特摩斯抿平唇角,将视线投向窗外已然升如天空正中的日轮:“不需要争斗,阿蒙霍特普未来同样会是一位很好的法老。我其实很赞成尤斯蒙斯的观点,父亲只是不想承认,他的孩子都长大了。”
在婚礼前谈论政治算不上一个合适的话题,不过图特摩斯并不在乎,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而且是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长大到足以可以和他分享最高的权力。”
话题开始严肃敏感,阿兰珂想要停笔,图特摩斯却示意她接着记录:“对于父亲而言,他心中早有决断。我可以自少年时就洞悉一切黑暗,为埃及鞍前马后奉献一生,但阿蒙霍特普只需过好王子的生活。”
至此,阿兰珂终于搁笔:“恕我冒昧,可是这未免偏私。”
“这不重要,阿兰珂。”
话音刚落,图特摩斯突然掩袖急促地咳嗽起来,话题到此中断。侍女们将装满熬制好的草药的银杯捧到图特摩斯面前,一直等到他一饮而尽才端着空杯又走处殿外。
习惯了身体的残败后,图特摩斯行事反而开始随心所欲。他用指腹抹去唇边沾染到的药汁后便缓缓阖眼,以行动下达逐客令。
阿兰珂依照礼节向图特摩斯告退,但还没等她转过身,匆匆走来几个高大的侍卫就狠力扣住了阿兰珂的肩,并直接夺过了她手里的书卷。
为首的侍卫丝毫不顾忌还有图特摩斯在场,恶狠狠地对阿兰珂道:“我们怀疑你与祭礼用纸莎草丢失和米坦尼和谈文书被损毁有关,经审讯后罪名一旦成立,接下来你将在法庭接受审判。”
对于书记官而言,他们是除法老和法老首席维西尔外唯一能接触到这样重要文件的角色。
但阿兰珂毕竟只是彭特予身边的一个学生,远没有足够的资格探知这些机密,即便档案真的意外丢失损毁,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怀疑到她身上才对。
“别再痴心妄想了,你的老师彭特予也有嫌疑。婚礼没有多久就要开始,请别让我们为难。”
然而既然有人有心要将阿兰珂置于死地,就不会以她为自己辩驳的机会。轻飘飘扔下这么一句话后,侍卫们就将阿兰珂反手制住,随意地往她口中塞入一个布团,便要将她带往监狱审讯。
直到这时,图特摩斯才终于有所动作,懒散起声:“她是我的记录员,即便真的有罪,至少也应该等到婚礼结束后再将她逮捕。”
领头的侍卫不为所动,公事公办地对图特摩斯道:“她所犯下的罪行事关重大,宰相已经考虑到了这一点,稍后新的书记员会接手工作,决不会耽误婚礼的进程。”
这番话一出,就是连图特摩斯作为王储的面子都不给,执意要将阿兰珂从此带走。
图特摩斯第一次为人如此挑衅自己的权威,漂亮的眉紧拧起来,针锋相对的口吻表明了他的不肯退让:“让阿伊亲自向我汇报。”
“很抱歉,殿下,”侍卫长对图特摩斯的话油盐不进,只脸上还挂着那虚假的微笑,“宰相正在卡纳克神庙为天狼星节和婚礼仪式主持大局,审讯也是见缝插针进行,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如此充分有计划的准备不可能是临时起意,他们有充分的理由让阿兰珂躲不开被捕的命运。
对方是有备而来,图特摩斯一时也拿他们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