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丽穆达的话语有如落进水中的石子,立时在阿兰珂心中激起层层涟漪。
她的确设想过阿伊会趁机掌握摄政的权力,毕竟对未来法老的教育一直只集中在王储图特摩斯的身上,而并未对埃赫那顿做过太多要求。
过于惊愕的事实令阿兰珂思绪一瞬空白,与梅丽穆达良久对视,却迟迟没有作答。
好在梅丽穆达也不打算让阿兰珂就此发表意见看法,淡声道:“这是我在塞赫美特神庙时打探到的消息,应该不会有误。”
而阿兰珂终于从这震撼的事实中回过神来,强作镇定:“我相信你,两位殿下都知道吗?”
“我没向他们说起过,”梅丽穆达耸了耸肩道,“但是陛下应该知道,只是没有明确的理由能对阿蒙祭司集团动手。”
阿蒙祭司集团的势力在底比斯盘踞甚久,在阿蒙成为整个埃及普遍信奉的主神之后,他们的影响力更是远超其余众神。
作为离神明最亲近的存在,祭司们所掌控的不仅有财富,更有权力。在扶持法老登基中,他们一向居功甚伟,此后借机有意鼓吹神权。
最为显著的一点,就是在公主们成婚之前授予女祭司的权柄,有意无意将神庙与王族联系起来。因此发展至今,他们地位隐隐有了超越王权的趋势。
自先王图特摩斯四世开始,打压阿蒙集团就已被提进日程,但因祭司们的谨慎,始终没能有合适的理由对他们进行惩戒。尤其在掌握了麦种贩卖的权力之后,对待祭司集团的态度就需要更加慎重。
不过事涉众多,仅凭梅丽穆达的三言两语也无法坐实猜测。阿兰珂往后退开几步,目视着她道:“可是我只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记录员罢了,我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能帮上忙。”
“能帮上忙的不是你,”梅丽穆达倏而笑起来,认真的对阿兰珂道,“正好是你的身份。”
阿兰珂不禁讶然:“你确定吗?”
“嗯,”梅丽穆达点点头,“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将必要的消息交代完毕,她重新踏出花丛,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梅丽穆达再抬眼时神情已经完美的无可挑剔。
阿兰珂拍落肩上沾着的碎叶,同样假作若无其事的与梅丽穆达道别:“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我去做,就让玛伊来找我。”
“玛伊是阿蒙霍特普的臣属,看来你已经和他搭上关系了,”梅丽穆达平静地勾唇一笑,重复了一遍之前图特摩斯的说辞:“我信任你如同信任你的老师彭特予。”
与梅丽穆达道别后,在返回神殿的路上,阿兰珂依然有些神思不定。这消息所蕴含的意义重大,她无法轻易决断其中利害。
神殿外,青年披散在身后的姜红编发格外引人瞩目。他肩带深色披风,身形修长矫健,在经历战场洗礼后,周身都散发出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
他原地踱步回身时恰好与阿兰珂目光相撞,青年将军的威仪随后在纳克特敏有些傻气的笑容中消弥殆尽:“阿兰珂,你去哪儿了,怎么连殿下和彭特予阁下都不在。”
“我刚才在为图特摩斯殿下和梅丽穆达殿下的会晤进行记录,”阿兰珂如实对纳克特敏道,“我听说了你在塞姆纳的英勇战绩,恭喜你升职了,北省军团步兵军事指挥官。”
纳克特敏因阿兰珂善意的揶揄而双颊微红,腼腆地向她微笑起来:“我只是仅了自己所能。”
尽管是自谦,但纳克特敏的才能的确有目共睹,否则也不会年纪轻轻就被提拔为军事指挥官。
阿兰珂对他如今的成就与有荣焉,微笑着对纳克特敏说:“来吧,进去喝点水,我们坐着聊。”
纳克特敏扫了一眼阿兰珂身后窥视的几个僧侣,点点头:“好。”
进入神殿之内,仅仅只有几个年轻僧侣行走其中,并没有任何一名职权稍高的祭司出现在神殿内。
空旷的环境沉静得有些诡异,纳克特敏下意识将手按上了腰间的剑柄,适才在阿兰珂的指引下落座:“你在这里过得怎么样?”
阿兰珂一面为纳克特敏盛水,一面回答道:“还可以,工作并不繁杂,每天还有很多自己的时间。”
听到阿兰珂过得不错,纳克特敏也稍稍松了口气:“我原本有些担心你会适应不了书记官这样枯燥无味的工作,看来你适应的很好。”
升任成为军事指挥官之后,纳克特敏在于规定时间返回底比斯接受法老的封赏之前,特意抽出了两天时间前往阿拜多斯看望自己的父母,以及阿兰珂的舅父穆桑一家。
因天狼星节而到来的大赦终究还是晚了一步,索贝克神所豢养的宠物们已经将所有违反阿蒙祭司命令的人吞食殆尽,连尸骨都得不到收殓。
从森别特婶婶口中探听的消息,使得纳克特敏疑心阿兰珂离开阿拜多斯一事有蹊跷,但是周围的邻居没有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穆桑和他的妻子也一口咬定阿兰珂是不辞而别,无论如何审问也不曾改口。
事情到此也查不出什么眉目,纳克特敏便放弃了追查。他命令手下为阿兰珂的父母购置了空棺木,又亲手将他们仅剩下的衣物和生活用品随着棺椁一同埋葬,希望这样的举动能够让两位长者的灵魂得到安息。
“阿蒙祭司对违例者的惩罚越来越严重,”纳克特敏将他从旧衣物中找到的金荷鲁斯腕带从腰间的小包中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放到阿兰珂面前,“很抱歉我没有找到他们的尸骨,但是我找到了这个。”
阿兰珂抓起腕带在阳光下细细端详了许久,再开口时已经难掩声音里的泪意,“谢谢你,纳克特敏。”
金荷鲁斯腕带是她年幼时就佩戴的珠宝,据说是为了她的出生而准备的,背后还刻有阿兰珂的名字,目的就是为了保佑她一生平安顺遂。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划过黑曜石打造的荷鲁斯之眼,斑驳粗糙的裂纹无声的讲述着所遭遇的劫难。
它被赋予了护身符的寓意,却在碎裂之后失去了效力。她的一生,从祭司卫队冲进家中将父母带走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不会再如之前那样幸福了。
阿兰珂的哭腔令纳克特敏有些手足无措,只能笨拙地安慰她:“阿兰珂,你,你还好吗?你不要难过,我已经为他们举行过葬礼了,阿努比斯的审判是公平的,我相信他们会进入光明的芦苇原往生来世的极乐。”
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失控,但泪水还是不受控制地往下滴落。
阿兰珂伸手拭去眼下的泪痕,闷声闷气地回答:“我真诚地希望奥西里斯神能开恩让他们与众神共居冥界的极乐之原。”
纳克特敏旋即颔首:“会的。”
安静地坐了一会儿,阿兰珂的心情也渐渐平复。她舒了一口气,对纳克特敏道:“我差点儿忘记问你了,你刚刚为什么要站在神殿门口?”
纳克特敏手捧满水的陶杯,神情严肃起来:“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单独向殿下禀报。”
他没有向阿兰珂隐瞒自己的来意,但是隐瞒了确切的内容:“僧侣们告诉我,祭司们全都被叫往法老的寝宫。没有祭司们的首肯,不方便让我进入其中等候。”
“应该是非常重要的事,”阿兰珂若有所思地对纳克特敏说,“不过之前没有接到命令,所以我并不知情。”
纳克特敏用指腹反复摩挲着杯盏的边缘,喉间干燥,他却还是一口水都没有饮用:“在太阳沉入尼罗河西岸前我都会在此等候,希望不会打扰你。”
“我很高兴你可以留在这里和我聊天,”阿兰珂没有注意到纳克特敏的举动,微笑着说,“你用过午食了吗,没有的话我去给你拿点面包和蜂蜜。”
纳克特敏连连摆手:“不用了,我不饿。”
他经历过残酷的厮杀,侥幸从血腥的塞姆纳战场活了下来,对危险的敏感程度极高。
几乎是在踏入神殿的一瞬间,纳克特敏就感觉到神殿内的氛围过于不同寻常。
几个留下来的僧侣都是陌生的异族面孔,而且个个高大健壮,孔武有力。故作无意地在靠近他和阿兰珂的阿蒙圣所附近来回徘徊,却迟迟没有做出任何祭祀的动作,而更像是在观察什么。
神庙祭司除了会培养用于维护秩序和大祭司安全的祭司卫队之外,还会培养一大批忠诚的死士。
死士平日里和普通僧侣没有太多外在上的区别,不过他们只听从大祭司的命令,为完成任务不惜任何代价,是最趁手的利刃。
眼前这几个僧侣就和这传言中的死士很像。
纳克特敏用余光观察着周围僧侣们的动向,刻意压低的声音里有些漫不经心:“这几个人,你认识他们吗?”
“他们是叙利亚人,但是自小就没有父母,被祭司们收养后做了僧侣,”阿兰珂垂眼轻声道,“因为没有埃及血统,所以平时也只做点杂活。”
纳克特敏的猜测又确切几分,但为了不让阿兰珂紧张,他还是不动声色地俛首应声道:“原来是这样,那还真是有些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