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伊足以算得上是底比斯王宫的传奇人物。
年轻时她就以显赫的家世和美貌闻名上埃及,并以富商之女的身份成为法老之妻,从此打破了王室家族通婚的传统。
婚后,她更是诞育了法老仅有的两位男性子嗣,虽是涅木虎*的平民出身,但地位甚至远超过出于政治意义迎娶的米坦尼公主。
作为两土地的女主人,与法□□享权力者,一些不方便法老出面的事便都由提伊完成。就比如说接待即将随侍在王储图特摩斯身边的阿兰珂,并向她展示王家的威严以及她身为王后的权力。
在涅里涅非特的带领下,通往王后寝宫的路途一路畅通无阻。服侍提伊的侍女们见到身着长裙的阿兰珂还会停下行礼,向她柔声问好。
她无意回绝她们的善意,但涅里涅非特冷漠的腔调让阿兰珂不得不打断这个念头:“王后陛下重视礼节,以您的身份不应与他们交谈。”
阿兰珂的回应因这苛刻的礼度而略显生冷,不过态度尚算良好:“我知道了,多谢您提醒。”
涅里涅非特也算大度,没有将她的抗拒放在心上。他快步走在阿兰珂前方的半尺位置,又简单嘱咐道:“稍后无论问起你什么,只需如实向陛下回答就好。”
阿兰珂点了点头。
当真正抵达提伊所居住的宫殿时,阿兰珂才意识到法老阿蒙霍特普三世对他的发妻极尽宠爱的说法的确所言非虚。
他不仅将底比斯最美丽的宫殿赐给她居住,还搜罗来各地的奇珍异宝,动用了底比斯手艺最精湛的工匠,只为了给王后堆砌出了一个富丽堂皇的人间神境。
葡萄藤的枝蔓缠绕上拱形门廊,塞赫美特女神的座下雄狮以凛冽目光注视着每个到此的来者。就势揭开赭石染就的亚麻门帘,视线尽头,那正立于伊西斯女神塑像边的美貌妇人便是如今掌管两土地的女主人,王后提伊。
时间流逝,却仁慈地没有在提伊的面容上留下太多痕迹,但每一道纹路又是如此的完美得当,为她本就昳丽的容颜镌刻下时光的赠礼。
她方一看到阿兰珂的身影,便温柔地笑了起来,笑意随之填满了眼角微小的皱褶,美丽柔婉。
“你就是卡纳克神庙的新书记官阿兰珂吧,希望我的临时起意没有影响到你。”等到阿兰珂走近,提伊也适时启声,“最近发生的大事有些多,你需要辛苦一些,有什么要求就吩咐给涅里涅非特。”
阿兰珂有些招架不住提伊的关切与热情,落座后也难免坐立不安:“您过誉了,我的工作其实也只是负责给老师帮忙而已。”
她始终觉得提伊的笑容只虚假地停留在表面,为防生变,故而也将自己的措辞调整至礼貌的疏离:“您突然叫我来,是因为有什么事吗?”
提伊先是命侍女给阿兰珂端来刚出炉的面包和陈酿的葡萄酒,做足必要的礼节,然后才不紧不慢的开口:“也算是吧。”
她平静地拈起一颗葡萄放入口中,精心染制的指尖轻点桌面,以无序的微弱响动敲打阿兰珂的心防:“请帮我带句话给彭特予。”
阿兰珂惊讶地一抬眉,但很快又恢复自然:“您直接通传老师就好,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提伊轻笑一声:“塞德节过后,彭特予便几次三番借口拒绝入宫觐见。他的谋划我一清二楚,但过了今日,我必须得到他的确切答案。”
“我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纵容他的搪塞,否则其他人将如何继续怀有对法老必要的敬畏之心?”
王后的声线柔和,却在词句间透露出不加掩饰的杀意。她半垂眼帘与阿兰珂对视,褐棕的瞳仁浓稠如蜜,轻而易举地便将阿兰珂圈禁其中。
她在提伊眼中有如初生的婴儿,没有任何隐私,无所遁逃的全部暴露在王后面前。
阿兰珂自觉自己对于彭特予而言并不重要,就连明面上的师生关系也是借由埃赫那顿从中促成。往坏处想,她的出现或许在彭特予眼中就是一个不得不背负的累赘,因她一言就改变主意实在不合情理。
“我无意为难你,”提伊适时的为自己的言语进行解释,“只要将大意转达,他自会在了解前因后果之后给出最忠实的回答。”
阿兰珂迟疑着低下头,凝视向自己的裙摆一角,最终向提伊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我尽力,如果我能见到老师的话。”
提伊也并没有咄咄逼人地要求阿兰珂太多,颔首道:“记住你的承诺。”
塞姆纳并非绿洲花园,漫天黄沙令这里荒芜一片,入目所及只有沙漠。除了邻近水源的塞姆纳主城之外,便只剩下零星几座村庄分布在周围。
干燥的空气令每次呼吸时肺叶都漫漶起热涩的灼痛,声带也因此而被打磨沙哑。埃赫那顿却谢绝了玛伊递来用于解渴的清水,微微眯眼看向不远处的村庄蓬泰特。
早在奉命来前,埃赫那顿便对塞姆纳进行了详细的了解,并命令自己信赖的弄臣玛伊抓紧时间绘制地图。按照太阳历,现在已经进入六月,离天狼星升起只剩下不到两个月的时间。
他必须尽快镇压当地的动乱,在掌握军事方面的权柄的同时,赶回底比斯参加庆典。
前方策马狂奔时席卷的沙尘将仅有的几株绿植蒙上黯淡灰土,连同用以避阳的白色头巾都浸染上沙砾的黄。
玛伊比埃赫那顿站位靠前,因一时不察,冷不防大口灌进几口黄沙,不由愤愤嘟囔一声:“是谁如此无礼,殿下在此还敢策马?”
纳克特敏自然没有听见玛伊自言自语般的抱怨,他持缰在离埃赫那顿身前勒马停下,接着利落地翻身下马,屈膝行礼:“殿下。”
埃赫那顿神情淡淡,像是早已预料到他会出现:“说吧,底比斯发生了什么事?”
“图特摩斯殿下的婚礼提前,书记官阁下让我护送您尽快返回底比斯。”
纳克特敏一路上反复念诵背记的话语禀报埃赫那顿,继而低下头等待埃赫那顿的回答。
塞姆纳离底比斯不远,只有三百多里的距离,快马加鞭赶回只需要半天时间。只要埃赫那顿一声令下,他们随时可以启程。
不过埃赫那顿的表情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就算王宫中有所动作,至少也要在天狼星节之后,不急。”
他仍旧将目光投向远处,对纳克特敏道:“我的判断不会出错。”
只要不触及到大多数贵族和祭司的利益,他们不会对法老的统治有任何非分之想。而根据前世的模糊记忆,图特摩斯也不是在这个时间点离世的。
埃赫那顿从容自若的姿态让纳克特敏勉强放下了心中的忧虑,他缓缓站起身,低声道:“在臣出发那天,书记官阁下也收到了入宫的诏令。”
听闻此言,埃赫那顿漠然的神色终于有所松动:“怎么?”
他当然不担心年纪轻轻就已老谋深算的彭特予会无法应对王宫中的勾心斗角,反而是被他安排到彭特予身边的阿兰珂让他的心一瞬便紧紧揪起,却又故作漫不经心地发问。
不过埃赫那顿很快将自己异样的揪心简单归结。今世的阿兰珂对于他而言是责任,是他需要挽救,避免走向自我毁灭的对象。所以他理应尽自己所能保全她,为阿兰珂余下的人生带来足够的安乐。
维持着八风不动的冷淡姿态,埃赫那顿的眉却几不可察地蹙起:“是否还有其他情况?”
当埃赫那顿确信自己已然重获新生时,第一件事便是发愿要保护阿兰珂的安全。作为太阳神的宠儿,荷鲁斯的化身,埃赫那顿一旦做出许诺,就绝不会食言。
纳克特敏露出为难的神情:“请恕臣僭越,臣的朋友阿兰珂刚成为彭特予阁下的学生,就被传令为图特摩斯殿下记录起居。无论是出于何种身份,臣都是真心实意地担心她的处境。”
埃赫那顿猛地转过身,咬字随之加重,竭力让自己看起来依然冷静:“玛伊,把地图拿过来。”
他确实也不想在这个时刻丧失风度只为斥责彭特予的冒险。
埃赫那顿与彭特予两世都能成为远超君臣之谊的好友,不免因为性格中很多相似之处。譬如他们身上如出一辙的固执、冷酷与某种狂热和病态。
故而,这世上没有人再比埃赫那顿了解彭特予的本性。
法老之子异样无情的口吻让玛伊不敢再玩笑,很快将地图摆放到埃赫那顿面前。
地图上除了标注出塞姆纳本身的城防之外,还注明了周边利比亚和努比亚的重要工事建筑。
来自利比亚和努比亚的喜克索斯人曾在中王国时期占领了埃及将近百年时光。在此期间,自诩太阳神正统的埃及人大多沦为低贱的奴隶,经受了此前从未想象过的屈辱。
在阿赫摩斯一世法老通过战争将整个埃及再度统一之后,这段被外族统治的历史自此成为了后世的法老治国时引以为戒的故事。
他们深深忌惮着这些黑皮肤的善战族裔,不仅派去大批王公贵族们前往当地进行统治,还要将喜克索斯的王族后代统一集中在底比斯。
此举不仅是用埃及博大宽容的文化将他们同化,还要让他们彻底丧失对埃及不应存有的反抗之心,甘愿成为埃及的附庸。
不过就如现在埃赫那顿所面临的地方叛乱,他们从未真正地选择向埃及臣服。只要稍有喘息余地,就试图卷土重来。
埃赫那顿抬手接过玛伊递来的灯芯草笔,随意蘸几下墨水,便在地图上飞快圈出几处,对纳克特敏道:“我计划以村庄蓬泰特为后防,自东向西同时发兵,协同当地总督,在半月以内将动乱全部镇压。”
纳克特敏将埃赫那顿所圈画的地点和他提出的方案在脑海中逐一比对,斟酌道:“这的确是最快的办法,可如若粮草供给不上——”
“不必担心,蓬泰特的储粮足够我们坚持两三个月。”埃赫那顿早已经考虑到这些细枝末节的问题,听到纳克特敏的忧虑反而轻松了些,“你随我一同前去。”
他修长挺拔的身形被阳光镀上一层暖色灰金,将心情完全掩匿后的眉眼沉静内敛:“但也别太冲动,否则你怎么向彭特予复命?”
青年为自己能够得到法老之子如此的信赖而欢喜,但他也没有忘记自己所牵挂的事物,低头死死克制住了嗓音里因激动带来的颤抖:“战争与勇气之神赛特会保佑臣。”
作者有话要说:*涅木虎:古埃及十八王朝对中小奴隶主阶级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