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王后的弟弟,又作为大权在握的权臣之首,阿伊显然能够毫不顾及地直白向图特摩斯提醒一个不容他忽视的事实。
——因图特摩斯的病体,征战沙场的任务永远不会落在他的头上。
无论今日将战利品送回底比斯的将领是谁,而此人是不是埃赫那顿,他自始至终只是一个没有健康躯体的储君。
在尚武敬神的埃及,没有军功就意味着没有足够的筹码傍身。只需有心者稍加引导,荷鲁斯神的光辉就会落在他人身上。
阿伊不仅是图特摩斯的舅舅,也是辅佐他多年的老师,一向是他坚实的拥趸,因此才更不愿看到本属于王储的权力旁落。
哪怕死亡的羽翼已经悄然降临,只要等待时机一到,阿努比斯的镰斧就会斩断图特摩斯的生命,拥他回归众神的怀抱,阿伊也不曾设想过改变自己的倾向。
阿蒙霍特普三世虽然从未明确对外提及过有关未来法老人选一事,但他心中的天平也已经明显向埃赫那顿的方向倾斜。如今得胜归来所会获得的丰厚奖赏也只不过是一个契机,有心者自会看到背后原属于图特摩斯权柄的逐渐下移的事实。
图特摩斯其实从未介怀过父亲为储君之位作出的两手准备。他已坦然接受自己即将步入终点的生命,也祝福未来可能接替他成为法老的弟弟。
但图特摩斯厌恶甚至于痛恨阿伊这样以高高在上的姿态进行宣判,仿佛是在嘲笑他的无能。若非命运的捉弄,他本该也有一个康健的身体,足以支撑完成他的野心。
纵使心中再如何杂念万端,图特摩斯也依旧只能保持若无其事,再度温煦地笑道:“他做得很好,父亲是该给阿蒙霍特普一些奖赏。”
“天狼星即将升起,”阿伊见图特摩斯不为自己的言语所动,自觉无趣,索性直抒来意,“陛下认为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时间,希望能在天狼星节过后为您和梅丽穆达殿下举行婚礼。”
图特摩斯讶异地挑眉,声线也适时地掺杂进几分惊愕,为这个消息表明了足够的态度:“这么做不会有些太仓促了吗?”
阿伊掀眼看向侍立在图特摩斯手边暗自留心的阿兰珂,不悦地蹙起眉。她自然也觉察到了宰相对自己的留意,立刻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尽可能减少自己在人前的存在感。
好在阿伊暂无对阿兰珂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书记官动手的念头,而他接下来所要说的话也不涉及王室秘辛,旋即又轻笑一声道:“请殿下多多体谅陛下作为父亲的身份吧。”
“您知道,陛下一直都很期盼小王孙的降世,”阿伊话音一转,语气颇为委婉,毫无先前的咄咄逼人,“民众们也很期待见证王族的婚礼,这无疑也是与丰收一般值得欢庆的场合。我们正需要这么做,以维持王室的体面。”
诘问与辩驳之词已在他唇边呼之欲出,但在出声前一刻又被图特摩斯硬生生咽回腹中。
图特摩斯很清楚自己时下的身体状况,他挣扎着苟延残喘也就罢了,已经时日不多的残败躯体何必再拖累上另一个无辜者?
而梅丽穆达本就与他一样不喜这桩婚事,与其成婚后两相怨怼,让她多此一举品尝丧夫的痛楚,还不如就此放过彼此。
不过□□的法老并不会在意这于图特摩斯而言微不足道的抱怨,大肆宣召卡纳克神庙祭司进宫逼婚只是其一,借阿伊之口警告图特摩斯则是其二。
年迈的阿蒙霍特普三世不仅希望在自己的晚年享受到孙辈承欢膝下的天伦之乐,且除此之外,图特摩斯与梅丽穆达的婚姻另有重要的政治意义。
他本人并没有迎娶与自己同出一脉的姐妹为妻,而是将美貌的富商之女提伊立为埃及王后。在满足自己喜好美色的私心的同时,也以此摆脱阿蒙祭司们的挟制。
他为长子选中的妻子梅丽穆达同样并非出身王室血脉,而是来自一个军官家庭。她的祖辈曾跟随图特摩斯三世开疆拓土,一度逼近遥远的迦勒底,立下赫赫战功。
尽管随之时间的流逝,这份辉煌也被蒙上了一层尘埃,但梅丽穆达的父亲苏尼杰仍旧在军中担任重要职务,在圣城孟斐斯也算颇有威信。
若想进行自下而上的宗教改革,商人和军官的支持必不可少。法老已经筹谋详密,而这也是两人的婚姻得以缔结的根本原因。
阿蒙霍特普三世也早已想好了图特摩斯发生意外后的应对之策。让次子埃赫那顿迎娶新寡的梅丽穆达,从而继承法老名位。
作为掌权近三十五年的法老,阿蒙霍特普三世对自己与发妻所出的长子足够爱重,但却不容许他的一举一动有挑战作为君王的权威的可能。
无论图特摩斯愿意与否,这桩婚事的进行已经是板上钉钉,梅丽穆达和她背后的家族是必须要拉拢的政治伙伴。
越早完成,就越能让晚年多思多虑的法老放下心来。
只是阿伊言语上的咄咄逼人让图特摩斯不耐,令他本就对婚事抱有的抗拒越加浓重。他紧蹙起眉,沉声道:“既然如此,那就务必在婚礼前将一切都准备妥当。”
图特摩斯话锋一转,刻意地咬重发音,似笑非笑地睨向阿伊:“大祭司,辛苦了。”
阿伊也毫不示弱,淡然自若地微微颔首笑道:“承蒙殿下信任。”
他已将法老要求的话带到,任务便算是完成。施施然向图特摩斯行过拜别礼,便带领着一众士兵和扈从离去。
还没等阿兰珂从图特摩斯与阿伊之间的针锋相对中回神,图特摩斯就已经先行开口,令她不得不从自我的沉思中转变过来:“如你所见,我也有许多身不由己,并非百姓眼中的全知全能。”
图特摩斯冷静地将自己的脆弱尽数剖开人前,平铺直叙的语气却像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对这一切进行见证:“我不想耽误梅丽穆达的青春,为我而消耗她的生命实在可惜。”
每说一句,他苍碧的双眼就仿佛被蒙上一层薄雾,迷惘看不清前路。可悲的是,事实确也如此。越前行,越能感到无能为力。
他现在唯一能够做到的,似乎也只剩下等候死神的到来。
阿兰珂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安慰图特摩斯,只能干巴巴地试图为他开解:“或许也没有什么不妥的,万一、万一您的身体会因此逐渐恢复健康呢。就像是,新生的阿蒙能够驱散带来混沌的阿佩普那样?”
“也许吧,”图特摩斯的语气中有几分看透世事的漠然,镇定地对于阿兰珂苍白的解释照单全收,“我始终期待着医神伊姆霍太普的降临。”
语毕,图特摩斯已经恢复了最初见面时温和淡然的模样,仿佛阿伊的话语从未在他心上激起任何波澜。
他并不指望能从与阿兰珂的交谈中获取到心灵的慰藉,但图特摩斯也不反感她有时直白又天真的想法,甚至于还能从中获取一些暌违的乐趣。
单调乏味的生活中陡然出现这样一个意外,也算是不幸中的幸运。或许他还应该感谢彭特予,竟然会将阿兰珂安插到他身边来。
阿兰珂对王宫这个于她而言新鲜至极的环境抱有极大的好奇,阿伊提出的问题被揭过没多久,便试探着向图特摩斯提出询问:“恕我冒昧,刚才大祭司提起阿蒙霍特普王子,他是个怎样的人呢?”
图特摩斯微微眯起眼,瞳孔因此也收缩几分,流露出冰冷的意味:“彭特予卿在来前没有和你讲述过吗?”
阿兰珂向他无辜地眨了眨眼:“陛下昨夜下的命令,我和老师今早就来到了王宫,实在没有太多时间进行足够的准备。而且我之前生活在阿拜多斯,那里的消息不算灵通。”
她的回答有理有据,不像是刻意为之,似乎确实只是为自己对王宫中人的不了解发问。
图特摩斯松弛紧绷的唇线,施舍般向阿兰珂吐露几句简单的叙述:“阿蒙霍特普很喜欢诗歌与绘画,他所创作的歌颂拉神的诗篇很得陛下喜欢,每日的祭祀仪式时都会吟唱。”
说到这里时,图特摩斯顿了顿,仔细思忱片刻又补充道:“也由于我的缘故,从小到大,亏欠了他许多。”
说到这里,图特摩斯便吝啬地止住话头,不愿继续下去,一语不发地重新拾起黏土板阅读起来,冷酷得像是一座会说话的雕像。
无论如何试探,图特摩斯坚定地不肯再谈论任何,阿兰珂试图从他口中对埃赫那顿进行了解的计划不得不作罢。
她悻悻地不再追问,而是将话题转向了图特摩斯本人:“您为什么不多出去走走,总待在宫殿里对纾解心情可没有太多好处。”
阿兰珂的小心思被图特摩斯敏锐地一眼识破,但他刻意装作毫不知情,淡然道:“王宫中每一处的风景我都已经很熟悉了,再看也只觉得乏味。”
阿兰珂不解地看向他:“可这些都是寻常人穷其一生都不一定能得见的奇景。”
图特摩斯头也未抬,平静道:“当你看惯了世间奇景,最后也只会感觉索然无味。因为你只好奇所未曾见过的一切,而不会对早已司空见惯的事物产生兴趣。”
“但如果你想去走走,就去吧。”
来自图特摩斯的许可给了阿兰珂足够的大胆外出的勇气,然而随后前来向王储复命的涅里涅非特没有给她机会。
涅里涅非特先是在图特摩斯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换来他无甚感情的略一挑眉。
不过随后涅里涅非特站直身子,以公事公办的口吻叫住了阿兰珂:“提伊王后方才告诉我,她想要见您一面,请随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