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底比斯王宫的宽阔大道以完整的花岗岩巨石铺就,两旁的狮身羊面像手捧诸神塑像,姿态一如尼罗河神哈比般冷静而慈悲。
王宫大道两旁所修建的莲花池正值花期,簇拥着中间的拉神像盛开。潺缓的水声伴随着拂面而来的和风,由是为宫殿带来的肃穆庄重蒙上了一层柔和意味。
受命前往迎接阿兰珂和彭特予的王宫总管涅里涅非特携领一众仆役已在宫殿外等候多时。淡黄的亚麻衣料连结成乌泱泱一片,远看起来颇为壮观。
阿兰珂是首次亲眼所见这样浩大的场景,即便有所克制,也依旧难掩眼中惊叹之色。
而涅里涅非特方一看见象征卡纳克神庙的轿舆出现,便立即迎上前去,令侍从们将其上乘坐的彭特予以及随行的阿兰珂接下轿。
因与王子埃赫那顿相识,又得法老重视,彭特予也是王宫中的常客。涅里涅非特已经多次接待过他,口吻颇为热络:“许久不见了,书记官阁下。”
彭特予颔首回礼,随后偏首向他示意自己身边跟随的阿兰珂:“她是我之前向你提起过的学生,名叫阿兰珂,此番随我一同应召入宫。”
被叫住名字的阿兰珂遂提踝上前半步,躬身对涅里涅非特道:“日安,总管大人。”
阿兰珂出身贵族,礼度方面自然无可挑剔。涅里涅非特赞许地向她微微一笑,低声疏和道:“图特摩斯殿下已经在正殿等候,请你们随我来吧。”
“是。”
彭特予起声应下,敛衽跟上涅里涅非特的步伐,并示意身后的阿兰珂一起跟来。
图特摩斯所居住的宫殿与法老的议事厅相隔不远,步行过去也不会花费太多时间。
快步穿过铺设有厚重巴比伦绒毯的回廊,四周墙面上所绘制的壁画均以图特摩斯的形象作为参考,比例几乎与法老等同。以图特摩斯面容制成的狮身人面像,至高的日轮被掌握在塑像手心。凡此种种,无疑都在显示法老对年轻嗣子的重视与宠爱。
阿兰珂和彭特予到访时,图特摩斯将处理完今日呈报上的公务。他从容地将灯芯草笔搁放在手边,正襟看向前方走来的客人。
尊贵的法老之子身着白色卡拉西里斯衣,腰围普利兹褶束带,装束色彩寡淡。除却手臂上佩戴的纯金臂环之外,身上便再无其他装饰。
青金石研制而成的眼影勾勒出他轮廓冷冽的双眼,银质束冠下,浓黑如缎的长发披散及腰,模糊了他锋锐的五官线条。
因是一母同出的缘故,图特摩斯和埃赫那顿的相貌肖似,但他的容颜更为英挺,唇边柔和端庄的笑容则冲淡了不少图特摩斯身上虚弱的病气和不近人情的疏离。
“不必行礼了,”图特摩斯打断将要屈膝的彭特予,嗓音温和,“我记得不错的话,自塞德节庆典之后你就再未进入过王宫了。”
他的口吻似是感慨,却又缺少必要的关切。彭特予沉默地聆听着,面上无波无澜。反倒是紧紧跟随在他身后的阿兰珂,莫名感到背脊生寒。
“盖因宫中并无要事需要臣随侍进行记录,”彭特予镇定自若地回答,并以余光窥视着不远处图特摩斯的神情,低声道,“而且臣也更喜欢神庙的清净氛围。”
图特摩斯了然地勾起唇角,略一颔首,认同了彭特予的说法。随后他将视线投向阿兰珂,轻声问道:“我刚听涅里涅非特说,你终于收了一个学生,就是她么?”
“是的,殿下。”
阿兰珂不卑不亢地出声应下他的提问,然后抬起头与高居殿首的图特摩斯对视:“见过殿下。”
图特摩斯抬手示意身侧欲对阿兰珂进行提醒的涅里涅非特噤声,重又掀眼看向阿兰珂:“你是阿拜多斯人,来自奥西里斯神庇佑之地。”
他适时地停顿须臾,旋即意有所指地将话锋一转:“请原谅我的好奇和唐突,我想知道你究竟有何过人之处,能够得到彭特予卿的爱重?”
身体的虚弱并未让图特摩斯的智慧有所消弭,他从容地端坐在自己的王椅上,双手交握放在身前,等待着阿兰珂的答案。
早在进入王宫之前,彭特予就告诉阿兰珂。图特摩斯虽以慈悲温华的姿态闻世,但也因病弱而更敏感多疑,应对时更要再三谨慎。
他绝非外界看来的全然脆弱,自小就被冠以伟大的阿蒙霍特普三世法老嗣子之名长大的图特摩斯,拥有成为君王所必需的一切先决条件。他的心思足够深沉,从来不是旁人能够轻易看透的角色。
阿兰珂心跳如擂,强忍内心的不安一字一句道:“我自认没有任何过人之处,不过是因对赫梯和巴比伦语略知一二,彭特予阁下才破例接纳我。”
紧张而带来的局促令她的声线有几分不易觉察的颤抖,但是阿兰珂此番话真假参半,算不上说谎,故而图特摩斯也没有从她的情态中找出破绽。
他以平静得几近刻薄的视线在阿兰珂身上来回巡梭几番,蓦然又勾唇笑出声:“不必自谦,你现在这个年纪,天资就这样出众,彭特予卿爱重也是理所应当。”
图特摩斯表现出的情绪变化来得太过突然,阿兰珂还没有平息下心口高悬的巨石,便又听见他温和的声音,“梅丽穆达这段时间并不居住在王宫,你要负责的工作并不多,彭特予卿为你考虑得很周密。”
他噙着微笑瞥了一眼彭特予,虽是问询的话语,却用了陈述的语气:“彭特予卿应当不会介怀我将她的房间擅自安排在我的宫殿附近吧。”
彭特予与阿兰珂不动声色交换一个眼神,决定在无声无息间达成。他为阿兰珂再度向图特摩斯欠身下去,嗓音沉静:“怎会,这是阿兰珂的荣幸。”
“这样就好。”图特摩斯唇边的笑容也真切几分,“卿先去休息吧,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叮嘱阿兰珂。”
图特摩斯已经明确给出逐客令,彭特予自然选择告退离开。
涅里涅非特负责将他带往安排好的房间,宫殿内由此仅只剩下图特摩斯和阿兰珂,以及周围服侍的奴隶。
图特摩斯仔细打量着阿兰珂,眸色随之阴沉下去,却连唇边笑容弧度都未曾改变。
爱与美之神哈托尔赋予了阿兰珂一具无可挑剔的躯壳,如同流淌不息的尼罗河水鲜活灵动。当那双海蓝的眼瞳看来时,仿佛浩瀚星海也坠落其间。
图特摩斯因长久的病痛缠身,极佳的外表下已然腐烂发臭,只要掀起一角就能窥探到触目惊心的真相。
他无可避免地嫉妒着她的生机,希望将目之所及的美好尽数摧毁,最好能随他一同跌落奥西里斯统治的冥府。
未婚妻梅丽穆达曾怒斥图特摩斯为疯子,而他不曾否认,率然接受了这恶毒却准确的评价。
图特摩斯的确是个疯子,自懂事起就被自我厌弃的痛苦与渴望健康的希冀平等地剖分两半。一面叫嚣着死亡与毁灭,一面劝导着博爱与救赎。
阿兰珂也注意到图特摩斯的神情有变,看向她的视线冷漠无情,如同看待一具早已失去生命的木乃伊。
她脑中霎时警铃大作,寒意从脚底一路攀升至后脑。身体却凝滞一般动弹不得,只能任由那森冷的视线在身上徘徊游移。
“殿——”
图特摩斯在阿兰珂开口前先一步收回了自己的视线,玉石般修长白皙的手指将红泥制成的黏土板放到面前,淡然如旧。
他垂眼凝视着其上书写的标准的楔形文字,方才释放的恶意未能被妥善地完全掩藏,图特摩斯的嗓音不免难掩僵冷:“来帮我翻译它。”
阿兰珂犹豫着走上前,自图特摩斯手中将黏土板接过。指尖滑过,因此所感知到的粗粝质感落入大脑。阿兰珂短暂停顿,理性驱使她摒弃开无关杂念,沉心仔细地将每个符号默记下来。
阿兰珂对赫梯语的认识只停留于粗浅表面,并不及专业的学者,阅读并将它在脑海中翻译成埃及文字需要不短的功夫。好在图特摩斯尚算耐心,留给了阿兰珂足够的时间。
不知过去多久,阿兰珂倏然握住手边的灯芯草笔,以笔尖轻点黏土板上的文字,柔声道:“勇者的守护者,月神阿尔玛已经降临。祂将会给军队带来平安归家的赐福,以及胜利的荣光。我等与其他赫梯士兵将誓死守护美丽的公主拉维亚,决不会让她成为那白发苍苍的米底王的妻妾。”
她的嗓音柔软,片刻的迟滞并不影响图特摩斯的理解,反倒有种别样的婉转意味。聆听阿兰珂的讲述便如同听吟游诗人唱诵的乡间故事,娓娓道来的口吻并不会令人觉得无趣。
图特摩斯暗色的眼底终于拥有了些许情绪起伏,他仍旧垂着眼,却多了几分笑意:“很正确,彭特予卿选择你是明智的。”
阿兰珂对于图特摩斯的夸赞未免受宠若惊,轻声道:“我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
图特摩斯没有立即答话,而是将阿兰珂刚才所翻译的黏土板重新整理并放好。伴随他的动作,宽松的白色袖袍下露出青年一截匀称的小臂。淡粉的疤痕斑驳成片的覆盖其上,交织出狰狞的图样。
王宫中无人敢大胆伤害王储,所以作为始作俑者的人只是图特摩斯。而他应该不是第一次这么做,陈旧的瘢痕又被新的伤口遮掩,反复不休,有些还能看到刚刚愈合的血痂。
阿兰珂几番欲言又止。
她想尽可能不将自己的好奇心投放在图特摩斯的经历上,但这位王子的一切实在太扑朔迷离,令阿兰珂的思绪不受控制地往禁忌之处偏移。
然而在她决定问出声前,一道沙哑醇厚的声音突兀地响彻在大殿之内。
阿兰珂抬眼看去,身为宰相并兼任大祭司的阿伊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宫殿中央。
阿伊没有理会匆忙起身与他见礼的阿兰珂,但也没有向图特摩斯行礼。他挥手示意身后强壮的卫兵将一箱又一箱珠宝和武器搬进殿来,在一片脚步声和重物落地的闷响中开口。
“阿蒙霍特普殿下前往塞姆纳巡视时注意到努比亚的异动,故派兵前去镇压,这是今日从第一瀑布肯塞特处收缴来的战利品。”
阿伊不疾不徐地说着,丝毫不将图特摩斯难看的面色放在眼中,“此次战争还有不少俘虏,陛下很是高兴,只等阿蒙霍特普殿下回归便将进行封赏。”
“不知殿下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