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特予本也没有任何怀疑阿兰珂的意思,话已至此便不再多问,颔首道:“我知道了,不用为此着急,我先带你去看看你的房间吧。”
然而话音未落,一位腰围暗色棉麻长裙的年轻僧侣已经拂开芦苇叶编织的门帘走了进来,躬身下来,附耳与彭特予低语:“阁下,他来了。”
眼前的僧侣是彭特予的亲信,驾轻就熟地与彭特予低声交谈,对于阿兰珂的存在甚至没有任何讶然。
彭特予不动声色地倾听着,不论情况如何,平静的神情都难以找出一丝破绽。
简单汇报完情况后,僧侣向阿兰珂与彭特予分别行过礼,适才无声地退出了房间。一路脚步轻快,几乎没有留下任何过大声响。
悄无声息地出现又离去,若非彭特予开口,一切仿佛只是阿兰珂的一场幻想。
“出了一点问题,恐怕需要你再多等一会儿了。”
彭特予抬眼向阿兰珂歉意一笑,换得她允许的颔首,随后才站起身前去相迎。
他的眉宇间并无异样的表情波动可供观察,不过阿兰珂猜测应该不是十分重要的事况,毕竟彭特予也没有任何打算避讳她的念头。
但她也认为以自己如今的身份和与彭特予的关系,去旁听他人对话不算合适,于是起身准备先行离去。
不过还未等到阿兰珂正式向他道别离开,前来拜会彭特予的客人就一如先前的僧侣,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来人拥有一头夺目的姜红长发,以发绳随意编束在脑后,再自耳边垂落下来,铺展在肩。
他身着靛蓝的卷衣,腰间系着黄金和孔雀石制成的腰带。露出颀长健壮的四肢,漂亮的肌肉线条贲发着雄狮般的生命力。青年五官英挺俊美,浅褐的眼瞳经由阳光照耀后,干净清透如同上好的琥珀。
他没有觉察到今天彭特予的房间内还有另一人的存在,将平复完急促的呼吸便开口,嗓音还带有被风沙侵袭的低哑:“您说得没错,阿伊宰相今天果然去了卢克索神庙。”
话音将落,青年敏锐感知到另一道呼吸的存在。他兀然掐断自己未尽的话语,蹙眉眄视向阿兰珂。
半晌后,他似是不可置信地诘问出声:“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阿兰珂则是在看清青年容貌的一瞬间便认出了来人身份,不过经由几番克制才没有在彭特予注视下失态,平静地回答道:“是我。纳克特敏,你不是到提尼斯去了吗?”
她与纳克特敏自幼相识,是彼此最好的朋友。随着年纪渐长,不愿留在家乡耕作务农,也不愿成为僧侣的纳克特敏决定离家参军,并选择了离阿拜多斯不远的提尼斯军团。
可惜就在纳克特敏离开后不久,阿兰珂的父母被阿蒙祭司降罪,她也不幸被舅父穆桑卖为奴隶。
她原以为两人此生恐怕难有再遇的时刻,没想到会在今日相见,不由感叹命运无常。
纳克特敏闻言,微笑着对阿兰珂解释:“提尼斯军团满伍了,多亏尤斯蒙斯和彭特予阁下引荐,才让我在北省军团担任步兵。”
自图特摩斯三世以来,后任即位的法老都从未吝啬以武力对外宣扬埃及强盛的国力。他们深知商业带来的富饶无法赢来足够的尊重,唯有战争才能使周边的敌人俯首。
组建北省军团的提议因而也在法老的计划之中,只不过由于长子图特摩斯的病弱,这项颇算艰巨的任务便落在了埃赫那顿身上。
彭特予在神庙内培育的年轻士兵们中注意到了自提尼斯辗转而来的纳克特敏,并发觉到青年身上掩藏的出众的军事才能。在彭特予授意下,作为他好友的尤斯蒙斯便总是有意无意地在埃赫那顿面前提及到他的名字,最终令纳克特敏一战成名。
红发青年在阿兰珂的长久注视下忍不住腾红了双颊,支吾着又道:“我前几天返回阿拜多斯的时候本想着要去看望你,但森别特婶婶告诉我你已经离开了,不知去向。”
他短暂停顿,迟疑着问:“你离开阿拜多斯后为什么会到这儿来?”
阿兰珂紧抿起唇,不愿把自己被穆桑当作奴隶贩卖到底比斯来的事实告知给纳克特敏。尽管记忆中的青年始终如一对她真挚而热忱,得知真相必然会竭尽全力为她复仇,但她最后还是决定将这段经历抹去。
埃赫那顿用那袋珠宝彻底撇清了阿兰珂与她舅父穆桑一家的关系,她也不想再大费周章地以行动去了结自己的仇恨。既然事已至此,阿兰珂不想再与和舅父有所关联,更不想再把纳克特敏牵涉进来。
“听说成为书记官可以有丰厚的酬劳,但我怕父母的死会连累旁人,所以我没有告诉森别特婶婶,一个人来到了底比斯。”阿兰珂下意识扫了眼彭特予的神情,见他脸上别无不满,才继续往下说,“当时我来到底比斯时已身无分文,多亏彭特予阁下收留,并且愿意教导我。”
出于某种心照不宣的约定,阿兰珂和彭特予都向纳克特敏掩饰了中间人埃赫那顿的存在。年轻的书记官矜持地微抬下颌与纳克特敏对视,算是认可了阿兰珂口中的说法。
纳克特敏不疑有他,也不再继续追问,主动引开了话题:“既然你现在是彭特予阁下的学生,我就不避讳什么,都一并说了。近来底比斯王宫中宣召宫廷医生的次数越来越多,阿伊祭司也开始经常往返于底比斯神庙和祈灵殿。似乎是因图特摩斯王子的身体,所以有意在加快筹备婚礼的进程。”
在位的法老已经年迈,他青睐的储君却病弱,矛盾转而指向正值壮年的埃赫那顿。从寂寂无名的皇子再到众神护佑的法老,对如今的他而言,仅只剩一步之遥。
抉择的时机逐渐临近,作为埃赫那顿信赖的臣子,彭特予在此事的态度上表现得更加谨慎。
“殿下刚领命前往塞姆纳巡视边防驻军,如若真像你猜测的那样,事变时王宫中将没有可靠的坐镇者。”彭特予压低声音,不疾不徐地道,“不过殿下选择出征,也证明或许情况有变,但事态并不迫切。”
彭特予的嗓音仿佛拥有令人心安的魔力,短短两句话便消除了原本为此而生发的不安。
光线巡沿半开的窗棂投射在彭特予的面颊,描摹出书记官脸庞深邃内秀的光影线条,周身仿佛也于自若中生发出运筹帷幄的坦然。
冷静下来之后,阿兰珂重新盘腿屈膝坐回原位,仰头询问彭特予:“我有什么可以帮上您的吗?”
“当然,”彭特予也没有拒绝她的提议,“不仅是你,我还需要纳克特敏的帮助。”
彭特予的这番话让阿兰珂有些不明就里:“您的意思是?”
“从明天开始,我们会前往并居住在王宫长达两月。当然,是以记录皇家婚礼的全过程的名义,”年轻的书记官徐徐道,“至于纳克特敏,我需要他立刻赶往塞姆纳一趟,护送殿下尽快返回底比斯。”
纳克特敏瞥了眼阿兰珂,接着握拳面向彭特予躬身一礼:“得阁下所言,我必不辱命。”
从底比斯前往塞姆纳,中间须经由一片白沙漠,因为气候恶劣而没有得到有效管辖,所以其中常有沙匪出没。
有沙漠作为天然屏障,沙匪们的踪迹也很难寻觅,加上有毒蛇、毒蝎甚至于沙漠狮子的盘踞蛰伏,一路上更加危险。
而一旦遇上沙匪,运气好可能只是被劫去马匹和钱财,运气不好就会失去性命,因高温失水丧命沙漠,最后成为秃鹫和鬣狗的腹中餐,尸骨无存。
事关重要,纳克特敏只能独身一人前去,危险程度有增无减。但他一想到自己将为之得到的一切,对未知危险的恐惧也减淡下来
这样的纳克特敏比之过去成熟了太多,和昔日青涩莽撞的少年泾渭分明地区别开来。阿兰珂一时间不知自己接下来该如何言语,思考良久也只简单叮嘱了他一句:“既然你心意已决,那路上便要保重。”
纳克特敏怔忪一瞬,而后展眉微笑起来:“好。”
他按住腰间长剑的剑柄,面向彭特予倒退着离开了房间。阿兰珂凝视着纳克特敏已完全褪去青涩的面容,缓慢眨动着眼。
直到那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耳边,阿兰珂才如梦初醒般的回过神来。她双手扶住面前的书案,低头掩饰住自己的神情。
彭特予也友善地没有戳破阿兰珂强作的伪装。
她还很年轻,历经过的世事变迁少得屈指可数。父母离世后,阿兰珂陡然离开熟悉的环境,难免对与自己认知产生分歧的人和事产生质疑。
多余的安慰对于阿兰珂而言无济于事,她需要的是不断接纳并适应,不过期间也不能缺少适宜的劝解和引导,以至她对政治斗争的残酷习以为常。
“纳克特敏不会有事的,”彭特予不动声色地将桌上放置的水杯向阿兰珂推近几分,“我向你保证。”
阿兰珂顺势将水杯握在手中,嗓音微微有些哑:“到了王宫中需要我做什么?”
彭特予轻叹一声:“图特摩斯王子的未婚妻梅丽穆达并不喜欢王宫中的生活,因此她得到法老的许可,在婚前都会住在家里。你所要做的并不多,只需要跟随在图特摩斯殿下身边,记录下他婚前的起居注就好。”
埃赫那顿在离开底比斯之前,曾郑重向彭特予叮嘱,请他务必照顾好阿兰珂。
与埃赫那顿结识多年,这还是彭特予第一次见到他这样认真的情态,而且还是为了一个之前从未提及过的少女。
不过一个合格的臣下不应对权者的决策抱有过多窥测之心,彭特予之所以能够得到埃赫那顿的重视,也正因为他善于拿捏其中分寸,平衡并维持两者彼此身份的距离。
彭特予原本想将阿兰珂作为自己手中的又一枚棋子,却在她出声的那一刻骤然想起自己在拉神见证下向埃赫那顿作出的承诺,强硬地在最后关头改变了自己的决定,冷静地说道:
“根据一贯的做法,你需要把记录分为两份,一份交给王宫主管的大书记官玛雅,另一份保存好,等到殿下返回底比斯时交给他。”
阿兰珂无意猜测彭特予这句叮嘱的真正缘由,由是答应下来:“好,我知道该怎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