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埃赫那顿为她特意安排的旅舍短暂休憩一夜后,阿兰珂勉强摆脱了迷药给身体带来的诸多不适,因此而溃散的理智也逐渐回笼。
她将从床上起身,揉乱的长发还蓬松毛躁地披散在身后。
门外恰时传来的响动规律得几近寡淡,与埃赫那顿所表现出的疏离作风莫名相通。
强抑下内心的局促,简单整理好自己的衣着,阿兰珂起身走上前打开了门。
开门的一瞬,重新披上斗篷的埃赫那顿与阿兰珂视线交汇。他站在门后的黑暗之中,沉默有如一片融化在内的浓黑阴影。
简单道过问候后,他面向阿兰珂摊开手心,其上正安静躺有一块纯金打造的圣甲虫。
“它上有我的名印,见它便如我亲临,”埃赫那顿注意到阿兰珂犹带不解的视线,认真解释,“既然救下了你,也更需要保证你的安全。我希望它能在我远离底比斯时保护你,但我更希望你如有必要再使用它。”
阿兰珂自知不应拒绝,小心地从埃赫那顿手中将金圣甲虫接过,在他注视下放进自己腰间的衣兜内,旋即微笑起来:“谢谢您。”
她明亮鲜活的视线令埃赫那顿无由来一顿,随后才又故作自然地向阿兰珂说道,“你永远不必向我道谢。”
他言语内的歉疚意味颇重,好在阿兰珂此番没有觉察出埃赫那顿的弦外之音。她仅是短暂地为这不明情绪的语句思索了一瞬,便转而引向了自己更为关注的话题。
“您把它送给我,是不是有其他的缘故?”
埃及已进入夏季相当一段时间,不过多久又将迎来天狼星的再度升起。迎接哈比神的赐福是埃及上下都共同庆祝的重要仪式,哪怕是病弱隐世的图特摩斯王子也从未错过每年的典礼。
天狼星的升起将带来尼罗河的再次泛滥,将河底的肥沃土壤翻滚带上黑土地。事关两岸居民一年的收成,因而都是由各处神庙的大祭司共同负责。
作为唯一能与如日中天的阿蒙祭司相抗衡的荷鲁斯祭司,将在今年承担起策划仪式的工作。
这份工作油水丰厚,驱赶走想要分一杯羹的人都来不及,又岂会在紧要关头轻易接纳阿兰珂的到来。
埃赫那顿在选择将她送往卡纳克神庙受庇佑前便考虑到了这个可能,更何况也没有隐瞒她的想法,直截了当地承认道:“的确。”
兄长图特摩斯的身体早已经走到病入膏肓,随时都有奔入阿努比斯怀抱的可能。
尽管面上不显,法老其实也开始暗中留意起原本不被关心的埃赫那顿,试着将一些重要的工作交给他完成。
历史仍旧在既定的轨道上前行,埃赫那顿却不想就此重蹈覆辙,最后只落得死不瞑目的下场。
回归过去的这段日子里,埃赫那顿无数次想,是否是因为他的野心还没来得及实现便早早夭折,强烈的怨气或许惊扰了众神,宽宏的奥西里斯这才赋予了他再世的机会。
不过阿兰珂显然并非和他一样拥有前世记忆,埃赫那顿自然也不会将这些腌臜事尽数剖露在她面前,真相仅用三言两语模糊过去:“神庙中的僧侣并非全都怀有纯然的敬神之心,有些习惯于踩高捧低,可能——不太友善。”
他几番改变措辞,显然为此感到矛盾纠结,令阿兰珂有些不合时宜地轻笑出声。她伸手用力按住金圣甲虫所在的位置,对埃赫那顿道:“往好处想,至少不是所有人都来意不善。”
此时她所表现出的纯良真诚,令埃赫那顿无端联想到日后独身敢于与嚣张跋扈,甚至将法老之名当作随意操控的权位的祭司集团为敌的阿兰珂。
那时的她也同样如此,为了自己的坚持不惜一切,甚至于能为他这样一个被后人交口批驳的法老交付自己宝贵的生命。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埃赫那顿后知后觉收回手,感慨地微笑起来:“你说得对。”
必要的事情已经嘱咐完毕,埃赫那顿也不方便再多留,随后便转身向阿兰珂道别:“旅行并不漫长,我很快就能返回底比斯。期待与你的重逢。”
阿兰珂下意识攥紧衣角,莫名有几分不舍,最后向他弯唇一笑:“我向拉神祈祷,祝您一路平安。”
在埃赫那顿离开后,阿兰珂也没有消磨太多时间,用过小食果腹后便启程前往神庙。
位于底比斯城北部的卡纳克神庙庄严壮丽,刻有九柱神壁画的石柱撑起花岗岩砌成的宽阔墙壁,悬于正中的日轮居高临下俯瞰着每一个前往此地的众神信徒。
阿兰珂垂首跟随在不断前行的人流之中,将自己隐匿在厚重衣料下,不动声色地观望着神殿侧边开凿的小门。
靠近供奉荷鲁斯神像的圣所侧门,身着白色书记官长袍的彭特予便安静站立着,等待他与埃赫那顿约定中所说的阿兰珂的到来。
那一抹清隽的白虽只是淡淡一道痕迹,在人群中却意外明显,阿兰珂短暂观察几刻,随后笃定他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在平日,身为普通民众的信徒不被允许踏入圣洁的神庙。但今天恰好是受风日,卡纳克神庙自然也要敞开它的大门,迎接信徒们的祭拜。
通往卡纳克神庙内部的正门有卫兵进行把守,且会对身份可疑者进行一一盘查。阿兰珂默不作声偏离开方向,在卫兵盘问到她之前快步走向彭特予所在的侧门。
因穆桑之故,她的户籍信息尚不知还能否使用。虽然被拦下的几率不大,但并不值得阿兰珂为此冒险。
相比起信徒众多的阿蒙神,荷鲁斯圣所就少了几分关注。她停步站稳,仰抬起头与彭特予坦然对视,海蓝的双眼里犹带几许迟疑不定:“您就是书记官彭特予阁下吗?”
彭特予颔首一笑,温声开口:“是我,那想必您就是殿下口中提起的阿兰珂女士了。”
他的相貌算不上出众,但周身气质出尘,笑起来自有一股温和沉静的柔软意味。即便只是初次相见,也很难让人对他生出太多防备之心。
彭特予上下打量一番阿兰珂,又与她交谈几句,确认身份无虞后,适才启步带她去往神庙的内部。
由于彭特予作为书记官的身份,阿蒙祭司也不敢轻易怠慢。他的房间在远离神殿的后殿花园,以众多的黏土板和纸莎草作为阻隔,分离出彭特予办公和生活的空间。
彭特予对外称新进入神庙的阿兰珂是自己的学生,将她的房间安排在了另一面。之间距离不远,只有一潭莲花池作为屏障。
阿兰珂现下并不着急去看自己的房间,她解开身上包裹的斗篷,盘腿在彭特予对面落座:“以后就麻烦您了。”
彭特予没有立刻就此作答,而是将一杯干净的清水放到她面前:“先喝点水润润嗓子吧。”
温和有礼的语气措辞让阿兰珂也不好意思拒绝,她方才顺从接过浅抿一口润泽喉管,就听到彭特予道:“殿下似乎说错了,你看上去并不像是一个普通的平民。”
阿兰珂从容地将手中捧起的杯盏平稳放好,轻声道:“可是无论我是什么身份,对您来说应该都不重要。”
彭特予像是猜到了阿兰珂这意料之中的辩驳,连同他的神情都没有太多改变:“对我而言如此,但与你同在者却不仅我一人,他们未必这么想。”
“只要他们愿意,一切都可以成为攻讦你的理由。不少僧侣挤破头都想进入神庙,其中也包括他们的学生。想想你现在的处境,已经是众矢之的了。”
彭特予以叙述口吻道出另一个不容阿兰珂忽视的事实,字字句句都像是一个考验,而他正安静等待着答案。
阿兰珂咽下涌上心口的慌乱,向彭特予保持着柔和的笑容:“我的身份对他们而言并不重要,我已说明了有关我身份的所有情况,对他们来说,重要的是我是殿下安排进神庙的人。”
她的回答可惜未能换来彭特予的动容。他随手捧起一张纸莎草铺展开来,不疾不徐地念诵起其上由圣书体写就的文书。
“四月,未按标例供奉阿蒙者共一千三百七十四人。据王国敕令,由神庙与法庭裁决,判处他们有罪。慈悲的阿蒙不动用世俗的刑罚,而是派遣尼罗河的索贝克行使祂的权力,洗净他们渎神的罪孽。”
阿兰珂本就是强作的冷静笑容僵滞在嘴角,她克制着自己手臂的颤抖试图从彭特予手中接过纸莎草,却又被他轻轻按住。
彭特予敛起唇边的笑意,灰色作底的双眼凝视着阿兰珂被苍白的恐惧覆盖的容颜,低声道:“不必为此惊慌,这仅只是阿蒙祭司手段的十中之一。”
阿蒙祭司早在图特摩斯三世法老在位时就有了壮大的迹象。
他们为这位战神法老的回归掌权立下了汗马功劳,从此过后,随着神权的不断攀升,他们的地位也紧跟着水涨船高。
而图特摩斯四世的记梦碑将神明的地位带到了顶峰,其背后的阿蒙祭司自然也免不了从中获利,同时滋长了他们的野心,卡纳克神庙的不断扩建正极好的证明了这一点。
阿蒙祭司们积累的财富并非寻常百姓可以想象,不过欲壑难填,向信徒们收取的供奉也越来越多。
按照往年的记载,即便是在尼罗河水还未泛滥的农闲时期,也不会一个月就有这么多无法按时缴纳供奉的情况出现。
阿兰珂压抑住内心的酸楚,举目看向彭特予:“看来您已经了解的很清楚了。”
彭特予却摇头,再次向阿兰珂微笑起来:“殿下没有告诉我什么,这是我所做的一些接待你前的必要工作。”
他有意在此转折,便恰到好处拉长了些许尾音:“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神殿之内并不如你设想的安全,不过我会尽力完成殿下的嘱托,但你也不能放松警惕。”
半日时间内,埃赫那顿与彭特予都不断向她阐明神殿内危机四伏。饶是阿兰珂再迟钝,也应该了解到谨慎行事的道理。
兴许是意识到眼下的气氛过于严肃沉默,彭特予不着痕迹地叹息一声,主动打破满室沉寂:“三种书体,你学过哪些?”
埃及土地上流传的文字一共分为三种:世俗体、僧侣体和圣书体。
作为书记官,他们需要对法老和祭司命令进行上传下达,学习这三种文字是必要之举。同时说来,也是一件不轻松的工作。
阿兰珂现在作为彭特予名义上的学生,哪怕日后未必真的要作为书记官工作,眼下也需要做到能够通读书写,才不会让别人抓住把柄。
然而阿兰珂接下来给出的答案,却出乎彭特予的意料之外:“我不仅熟悉三种书体,还懂得一些赫梯语和巴比伦语。”
她放下对彭特予所持的不确信,补充道:“如果您不相信,我可以当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