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畔回到宿舍的时候,发现方妙瑜还没回来。
打电话也没人接,她放下手机去洗了个澡,等吹干头发准备上床睡觉的时候,终于收到回电。
手机那头传来震耳欲聋的DJ声,方妙瑜很显然是喝多了,含糊不清地说自己晚点回来,让她先睡。
云畔还没来得及开口,对面的声音就换成了傅时煦的。
他倒是很清醒,挺有礼貌地跟她说不用担心,又说晚点会安全地把方妙瑜送回宿舍。
挂断电话后,云畔关了灯,在一片漆黑中爬到上铺。
宿舍里开了空调,很暖和,她数了半天羊还是睡不着,又摸出手机,打开微信界面,翻出那张已经烂熟于心的个人名片。
他现在在做什么呢?回宿舍了吗?睡着了吗?
那一巴掌还疼不疼?伤口有做任何处理吗?心情还是很差吗?
铺天盖地的疑问占据了她的脑海,连一丝丝空隙都分不出来给别人了。
云畔很想不管不顾地发送一条好友申请过去,但是她想周唯璨应该不会同意,纠结一番还是作罢。
那晚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一间教室。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趴在其中一张课桌上。
电风扇在头顶吱呀吱呀地转,耳朵里钻进一片早自习特有的文言文朗诵声,像蚊子嗡嗡叫,吵得她头疼。
阳光灿烂刺眼,窗外是大片枝繁叶茂的香樟树,墨绿色树影层层叠叠,偶尔有光透过树叶罅隙照进来。
顺着光照的方向,云畔微微偏过头,在自己身边看到了周唯璨。
他没有跟其他人一起读课文,反而支着下巴,若无其事地在看书。
视线终于有了焦点,云畔看到他身上黑白相间的高中校服,确信自己在做梦。
她怎么可能认识高中时的周唯璨。
那张脸倒是和现在没有变化,兴许是她没见过那时候的他,所以即便在梦里也想象不出来。
而他手里握着的那本厚厚的书,拥有如黑洞一般的纯色封皮,以及拓印着的英文书名,《The First Three Minutes》。
没错。就应该是这本才对。
她慢吞吞地挪过去,刚好读到末尾处的一段话。
“……很难理解这只不过是一个充满敌意的宇宙中的一小部分,更无法想象宇宙是从一个难以言传的陌生的早期状态演化而来,而又面临着无限冰冷的,亦或是炽热难耐的末日。宇宙愈可理解,也就愈索然无味。”
宇宙愈可理解,也就愈索然无味。
这句话代入周唯璨进去似乎也是合理的。
云畔似懂非懂地读完,刚想继续往下看,书本倏然被人合上。
抬起头,眼前的人已经动作利落地收拾好书包,她忍不住问:“你要去哪?”
“这里太无聊了。”周唯璨没有正面回答。
起身的时候,书包甩过桌洞,将一只黑色水笔晃了出来,骨碌碌滚落在地。
云畔弯腰捡起来,递过去,而他头也没回,敷衍地接过:“谢谢。”
笔被抽走了,她的手却还伸在那里,挡住他的去路。
周唯璨皱了皱眉:“还有事吗?”
“把我也带走吧。”
电风扇不转了,读书声消失了,绿色的树叶和刺眼的阳光也不见了,扭曲而混乱的教室里变得空空荡荡,只有他还在。
云畔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像是在寻求认同,“我也觉得这里很无聊。”
周唯璨闻言,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也没动。
拿不准他的想法,正当云畔踌躇之际,却听到他问,“你想去哪?”
只愣了一瞬,她便慢慢靠近,嘴唇贴在他耳边,像在说一个很重要的秘密,“……我想去一个没有白天,没有黑夜,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四季更迭,也没有别人的地方。”
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微明,世界雾茫茫的一片,如堕烟海,若明若暗。
云畔盯着白色的天花板发呆。
今天是周六,不用上课,她也没有任何计划,在床上赖了很久才慢吞吞爬起来洗漱,正准备出去买早餐,宿舍门却被人推开——
方妙瑜回来了。
原本精心打理过的长卷发乱糟糟的,脸上的妆也花了,口红掉得干干净净,而她身上披着傅时煦昨晚穿的褐色大衣,眼皮耷拉着,酒似乎还没醒透,整个人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似乎也很嫌弃自己这幅模样,方妙瑜神情萎靡地跟她打了声招呼,便说先去洗澡。
浴室里很快就传来哗啦啦的水声,云畔随即拿着钥匙出门,准备买两人份的早餐。
她去了上次那家汤圆店。
清晨六点半,天才蒙蒙亮,门口已经挤满了排队的人。锅里的水咕噜噜地烧开,冒出袅袅的白烟,随处可见的烟火气。
云畔穿着一件长长的白色羊绒大衣,围巾帽子全副武装,全身上下只有半张脸露在外面。
察觉到身后有人在看自己,她回过头,认出来是某节课上的同学,却不想浪费时间交谈,于是面无表情地移开了眼。
男生似乎有些尴尬,但也没厚着脸皮凑上来。
就在她转头的刹那,却意外瞥见店里某个背影。
——周唯璨穿着昨晚那件黑色羽绒服,就背对着她,坐在店里。
视线稍微偏离几寸,便看到了坐在他对面的陈屹,似乎很头疼的样子,嘴唇一张一合的,正在苦口婆心地跟他说些什么。
至于具体内容,用头发丝儿都能猜出来,肯定跟方妙瑜有关。
云畔看不见周唯璨此刻的表情,只能看见他一贯无动于衷的背影。
队伍很快就排到她,点单的时候,刚好被起身拿纸巾的陈屹发现。
两人面对面打了声招呼,云畔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些心虚。
大概潜意识里有些担心周唯璨会以为自己是一路跟踪他来到这里的。
不过那人听到她的声音也没什么反应,甚至连头都没回一下。
于是她又放下心来。
陈屹无疑是一个很会交际的人,不过打了个招呼而已,眼下就已经热情地挪出旁边座位上的杂物,喊她过去坐。
云畔犹豫片刻,还是走过去,在他旁边落座。
借着氤氲的雾气,她偷偷看了一眼斜对面的周唯璨。
伤口的确没有做任何处理,那半边脸颊肿得甚至比昨晚还要厉害,嘴角也有一处撕裂。
忍不住张了张嘴,她正想说些什么,周唯璨却忽地掀起眼皮,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
也不知道为什么,云畔一下子就读懂了他的眼神——闭嘴。
意识到他不想和别人提及自己的私事,她乖乖闭嘴,垂下头去吃碗里的汤圆。
没有注意到他俩的小动作,陈屹清了清嗓子,扭头问她:“那个,方妙瑜怎么没跟你一起出来吃饭啊?她现在……怎么样?”
摸不准这个问题应该怎么回答,云畔还在思索,又听到他说,“我听说他俩分手了,所以就想问问你具体是什么情况,是闹着玩的还是认真的?还用不用我们再劝劝?”
是闹着玩的还是认真的,还不都取决于周唯璨一句话。问她有什么用,她也想知道啊。
心里这么想着,云畔随口敷衍:“我也不太清楚。”
“你昨晚不是在现场吗?”陈屹有些不解,“而且你跟方妙瑜关系这么好,按理说应该清楚啊。”
她被问得有点不耐烦,“傅时煦也在现场啊,你怎么不去问他?”
其实是挺冲的语气,不过云畔拥有一副得天独厚的,纤细柔弱的清纯长相,从小到大身边的男生连和她大声说话都不敢。
所以陈屹不仅没有不高兴,反而觉得是自己过分了,讪讪地摸了摸后脑勺:“也对,感情的事儿吧,除了当事人,都不太好说。”
说完又叹了口气,似乎很心累,“关键阿璨也什么都不肯说,不管我们怎么问都是三个字,‘分手了’,想知道他心里的真实想法比登天还难。”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非要追问呢?也许分手就是他心里的真实想法呢?
耳边陈屹还在念叨:“反正我是觉得方妙瑜挺好的,恋爱谈得跟守寡似的都能忍,不知道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云畔抬起头,发现周唯璨神情仍然淡淡的,没有反驳也没有赞同,平静得像是在听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
不过这样也没什么不对。
她实在想象不出周唯璨为了感情的事与旁人解释或争执的样子。因为他看上去永远都不可能为情所困。
感情于他而言似乎只是最最不重要的,可有可无的部分。
云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不过这的确给了她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她猜测自己无意间触摸到了周唯璨的灵魂边缘。
和想象中相同,又冷又空。
最后倒是把自己给说烦了,陈屹口渴似的喝了大半瓶水,才怒其不争道:“我说不动你,这种破事儿我也不想管了,我劝你还是做好一辈子孤独终老的打算吧。”
周唯璨听完,竟然被逗笑了,“孤独终老有什么不好?”
……当然不好。云畔在心里反驳。
“虽然你确实挺适合孤独终老的,”陈屹无奈道,“不过作为你兄弟,我还是希望老天爷大发慈悲,从茫茫人海中找出来一个能受得了你的人,硬塞到你身边。”
我受得了。
云畔默默地想。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心声实在太吵闹,微茫的白雾里,周唯璨竟然抬眸,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
该怎么形容这一眼呢。明明很平淡,很缥缈,却像一阵穿堂风,吹得她连骨头缝都隐隐作痛。
云畔有种自己被他看透、看穿了的错觉。
也许并不是错觉。
回到宿舍,方妙瑜已经洗完澡,换了套睡衣,坐在床头发呆。
把手里打包回来的汤圆放在她的书桌上,云畔连外套都没脱,就准备收拾东西去泡图书馆。
没多久,方妙瑜就下床了,心不在焉地拆外卖盒:“还是畔畔好,还记得我喜欢吃花生馅的。”
云畔转过身来,发觉她的脸色比刚回来的时候稍微好一点了,不过还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犹豫片刻,还是选择关心一下:“你现在……还好吧?”
“挺好的,”像是早就预料到了她会问,方妙瑜牵起嘴角笑了笑,“不就是失恋嘛,我失恋的次数多到自己都快数不清了,能有什么不好的。”
——可是之前都是你甩别人。还是有区别的。
云畔抿抿唇,轻声道:“我刚刚去买汤圆的时候,碰见周唯璨和陈屹了。”
原本以为方妙瑜肯定会继续追问细节,没想到她竟然只是“哦”了一声,什么都没说。
这让云畔有些困惑,“你不想问点什么吗?”
“有什么好问的?不在乎你的人,问一千句一万句,也不会变得在乎。”方妙瑜把勺子里的汤圆戳破,怔怔出神,好半天才说,“昨晚他给我打了个电话,问我回家了没,我骗他说回家了,结果他就真的挂了电话。”
“明明酒吧里音乐声那么吵,他都不肯再多问我一句。”
方妙瑜说着说着,语气又有些哽咽,“跟他谈恋爱和自虐有什么区别?我已经受够了,我也有尊严。”
云畔很想说些合情合理的安慰的话,可是她内心深处的想法再清楚不过。
——快点分手吧。最好分得干干净净。以后都不要再有任何牵扯了。
她无法假惺惺地对自己说谎。
她就是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