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苇婷病房里,护士用白床单把孟苇婷盖上了。钟桃扑上去哭着喊:\"妈妈……\"刘月季和钟柳在一边伤心。
刘月季对钟柳说:\"钟柳,你去趟农场,把这事告诉你爹……我和钟桃,少凡得料理你苇婷阿姨的后事。\"钟柳说:\"娘,那我现在就去。\"
团场羊圈,钟匡民、程世昌等正在干活。程世昌说:\"钟师长,你头痛好点了没有?\"钟匡民说:\"好点了。但心里感到沉闷得很。还是老郭在好啊,说说笑笑。\"程世昌感慨地叹口气,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了解个人不容易啊。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对他有怨气。\"钟匡民说:\"你对他有怨气是正常的,没有怨气才不正常呢。到他想过来了,又遇到这么个形势,咱们都成一丘之貉。想怨也怨不起来了。老程,你命不好啊!\"程世昌说:\"钟师长,在我年轻的时候,我们家要安玻璃窗,我跑十几里地到镇上去买玻璃,然后又小心翼翼地背回家。刚进家门,我从背上把玻璃卸下来时,绳子一松,玻璃滑到地上,全砸碎了,没一块好的。这就是我的命!\"钟匡民说:\"人有时就会遇到这么晦气的事。\"程世昌说:\"郭政委婚姻上的事,也是这样。所以我也很同情他,四十出头了,还打着光棍。同向彩菊的事,也不知道又要拖到哪年哪月了。\"钟匡民叹口气说:\"老郭这个人哪,为人耿直,心肠也好,但太意气用事,又爱钻个牛角尖。我看这件事,你帮着撮合一下。\"程世昌笑了笑说:\"钟师长,要撮合这件事最合适的人是月季大姐。\"
钟柳飞快地骑着自行车赶到牛棚,跳下车就喊:\"爹!\"钟匡民说:\"咋啦?\"钟柳说:\"苇婷阿姨……苇婷阿姨……\"钟匡民说:\"她怎么啦?\"钟柳说:\"走了。\"钟匡民说:\"走哪儿去了?她这身体还能往哪儿走?\"钟柳泪如雨下地说:\"往那个地方去了……娘正在太平间等你呢!\"钟匡民脸色一沉,抓起自行车骑上就走,喊:\"程世昌,告诉警卫一声,我会回来的!\"钟柳喊:\"爹!\"程世昌见到钟柳时,眼睛一亮。自己的亲女儿,有好长时间没见了。程世昌说:\"钟柳……\"钟柳说:\"干爹,啥事?\"程世昌知道现在不是同女儿说话的时候,说:\"去吧,照顾好你爹!\"
钟匡民赶到了医院太平间。钟匡民、刘月季、钟柳、钟桃,孟少凡在孟苇婷前已守了一阵子了。钟匡民说:\"月季,钟柳你们都出去,我有话想单独同苇婷说。\"
钟匡民坐在孟苇婷床前,他掀开白床单,看了看孟苇婷的脸,苍白的孟苇婷依然那样妩媚漂亮,钟匡民的眼泪滚滚而下。他吻了吻她的额头。钟匡民说:\"苇婷,我是爱你的,而且爱得很深很深。但长期以来,我身上担的担子让我腾不出时间来。一想到有那么多工作在等着我去做,一想到我要对全师一二十万人的生活负责任,我哪敢有怠慢啊。委屈你了,苇婷,是我让你遭罪了,让你这么年纪轻轻地就走了……\"钟匡民泣不成声了。
农科所农场三队,钟杨接到了钟柳的电话。钟杨骑自行车飞快地跑在林带夹道的公路上。
刘月季、钟柳、钟桃、孟少凡站在一起,眼望着太平间。
钟杨跳下车说:\"娘!\"钟匡民悲痛欲绝地从太平间出来。他一看到钟杨,突然怒火中烧。钟匡民说:\"你不是跟我划清界限了吗?还来干什么?\"钟杨也火了,说:\"对!我同你划清界限了。但我没同苇婷阿姨划清界限。苇婷阿姨关心过我的学习,关心过我的生活和工作,你关心过吗?\"刘月季说:\"钟杨!去吧,去给你苇婷阿姨告别一下,好好磕上三个头。\"钟杨走进太平间。钟柳陪了进去。钟匡民说:\"月季,我得回去干活去,我是擅自跑出来的。我虽然被冤枉了,但纪律我还得遵守。苇婷的后事,全拜托你了。苇婷对我说过,她在这世上最对不起的是你,那我钟匡民就更是了!\"钟匡民朝刘月季鞠了一躬,匆匆出了医院。刘月季望着钟匡民的背影,满眼是泪!
钟杨走进太平间跪下,给孟苇婷磕了三个头。钟杨说:\"苇婷阿姨,你走了,但你知道我心里有多舍不得啊!在咱们这个家,你的处境是最为艰难的!我恨过你,但你用你的善良,用你的真诚,化解了我那颗仇恨你的心。其实,你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你并没有欠我们什么!但你却用尽自己的所有,在还一笔在你看来永远也无法还清的债。苇婷阿姨,你为我做的,我会永远记得,我给你留下过的伤痕,请你饶恕我。现在我要叫你一声,妈妈……\"
钟杨与钟柳都泣不成声了。
羊圈里,钟匡民用疯狂的干活来压制心中的痛苦与恼怒。程世昌发觉钟匡民的情绪不对,想劝阻他,说:\"钟师长!\"钟匡民满头满脸满脖子都滚动着汗水。钟匡民感到头剧烈地疼痛,眼睛冒着火花,他继续顽强地干着。钟匡民摇摇晃晃地,最后终于晕倒在了地上。程世昌扑上去喊:\"钟师长!钟师长!\"
夜已来临。钟匡民睡在地铺上,满头是汗,还在昏迷中。程世昌守在他边上,医生给钟匡民打了一针。医生说:\"让他注意休息。\"刘月季,钟柳冲进地窝子。刘月季喊:\"匡民!\"钟柳喊:\"爹!\"
刘月季背起钟匡民。程世昌说:\"月季大姐,我来背吧。\"刘月季说:\"有人要追问钟匡民去哪儿了,你就说,我背走了,就在我家。责任我担!你不要再给自己添麻烦了。\"程世昌感动地点点头。程世昌说:\"钟柳,扶好你妈。\"
刘月季把钟匡民背回了家,她守在钟匡民身边。钟匡民醒了,看了一眼刘月季。钟匡民猛地坐起来说:\"月季,你把钟杨这小子给我叫来!\"刘月季问:\"怎么啦?\"钟匡民说:\"你去叫!跟我划清界限,让他给我讲清楚,他要怎么个划清法!\"刘月季说:\"匡民,你误解他了。\"钟匡民说:\"我怎么误解他了?他在农科所贴的那声明是假的?他今天当着我面讲的话是假的?月季,我这辈子是做了件很对不起你的事,这是我的错!但我再也没有对不起别人啊!我现在失去了苇婷,但我不能什么都失去呀,我要见儿子,我要见儿子!\"刘月季说:\"钟柳,你骑上车去找你哥,连夜赶过来!你说,爹一定要见他!\"钟柳说:\"哎!\"
月光如水。钟杨、钟柳骑着自行车往回赶。钟柳说:\"哥,你干吗一定要跟爹划清界限,这多伤爹的心啊!\"钟杨不答。钟柳说:\"哥!你干吗不说话呀?\"钟杨沉默。钟柳说:\"哥,你太让人失望了。你要知道我有多崇拜你,多么爱你!\"钟杨说:\"闭嘴!\"钟柳说:\"偏不!我们又不是亲兄妹,我对你的感情绝不会变!\"钟杨说:\"亲不亲,也是兄妹。\"钟柳说:\"那不一样!不是亲的就可以相爱。娘说了,现在我是她女儿,以后希望我是她儿媳妇,永远不离开她!我也不想离开我娘!\"钟杨说:\"农村妇女的想法!\"钟柳说:\"对!娘许多想法都是传统的农村妇女的想法,但伟大!我佩服我娘!我佩服娘身上的这种传统美德!咱们这个家,全靠娘撑着呢!\"钟杨:\"……\"钟柳说:\"还有爹,他虽不是我亲爹,但他身上也有让我敬重的东西,敬业,无私。\"钟杨说:\"你少夸他!\"钟柳说:\"他被打倒了,但我还是敬服他,同情他。就因为他敬业,无私,他才失去了苇婷阿姨。你和钟槐哥也不理解他。爹今天好可怜啊,他醒过来就喊:我不能失去一切啊,我要见儿子!其实,他心里永远有着你们!\"钟杨的眼里闪着泪花。
地窝子里,程世昌正伤感地对刘月季叙述着钟匡民昏倒的经过。程世昌说:\"他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闷着头拼命地干活!\"
刘月季叹了口气说:\"匡民平时是个冷静,能控制自己感情的人。他当团长也好,当副师长也好,当师长也好,一直是个勤勤恳恳干工作的人,这我都看在眼里的。但现在却成了走资派,进了牛棚,他想不开啊。\"程世昌说:\"不过在我们一起干活时,他还是蛮开朗的呀。\"刘月季说:\"他都压在心底呢。可孟苇婷年轻轻的就这么走了,钟杨又声明跟他划清界限,他顶不住了。他其实是个感情很丰富的人,只是都装在心里面。有时他也很心软……\"
程世昌说:\"他心肠好,我早就感觉到了,要不是他一直偷偷地关照我,我现在也不知成啥样了。跟我一样的人,有的可比我惨多了。我是遇到他这么个好心肠的领导,那也是我的福啊。钟柳的事……\"程世昌指指自己的胸口,\"他知道吗?\"刘月季点点头说:\"让你们暂时不要相认,就是他的想法。\"程世昌说:\"月季大姐,我……\"刘月季说:\"现在更不是时候。\"程世昌说:\"这我知道。\"刘月季说:\"等着吧,会有机会的。咱们这个家,现在是钟柳在帮衬着我呢。程技术员,我要告诉你,钟柳看上钟杨了。\"程世昌说:\"那好啊。钟杨是个啥想法?\"刘月季说:\"钟杨在忙自己的事业,暂时不想考虑这件事。\"程世昌说:\"年轻人就该这样。钟杨这孩子从小就聪明,肯动脑子,是个有志向的人,将来会有出息的。钟柳要是真能跟他,那是再好不过了。\"刘月季说:\"我也这么想。不过我知道,钟杨嘴上虽然这么说,但他心里也装着钟柳呢。我该走了,我让钟柳去叫钟杨,说不定也该到了。\"程世昌说:\"月季大姐,药瓶子。\"刘月季拿过药瓶说:\"这人也真是,药吃完了也不吭声。他这头痛病是不能断药的!\"
回到家里,刘月季拿着药瓶对钟匡民说:\"药吃完了,你就说一声么。你这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吗!\"钟匡民说:\"钟柳不是去叫钟杨了吗?怎么还不来?准是钟杨这小子不肯来。看来,他跟我划清界限的决心倒挺大!\"刘月季说:\"匡民,你误解钟杨了。钟杨是不想跟你划清界限的,是我让他跟你划清界限的。\"钟匡民说:\"你让他跟我划清界限的?\"刘月季说:\"是!\"钟匡民说:\"你哄鬼去吧!\"
门口响起放自行车的声音。钟杨、钟柳推门进来。钟杨喊:\"爹。\"钟匡民说:\"你,你叫我爹?\"刘月季说:\"匡民,儿子深更半夜地跑来看你!他不叫你爹叫什么?\"钟杨说:\"娘,钟柳,让我跟爹单独谈一会儿行吗?\"
刘月季拉着钟柳走了出去。月色朦胧。刘月季和钟柳走到林带边。钟柳说:\"娘,爹和哥会不会吵架?\"刘月季说:\"要吵就让他们吵去。在这世上,老子不理解儿子,儿子不理解老子的事多着呢。就因为他们是老子和儿子,要没这层关系,说不定还好理解。理解不了,大家谁都不理谁也就完了。可老子跟儿子不一样,谁都不理谁,那有多犯难啊!\"
屋里,钟匡民躺在床上,钟杨坐在床边。钟杨说:\"爹,我当着你的面说过好几次,我不想认你这个爹,因为你不像个爹。但当你被打倒,有人要我同你划清界限时,我反而觉得在这种时候,我得认你这个爹!\"钟匡民说:\"但你还是声明跟我划清界限了么!\"钟杨说:\"所以这么深更半夜的,我要来,把事情给你解释清楚。我知道,娘也跟你说不清楚,只有我能说清楚。\"钟匡民说:\"我要见你,也就为这。因为孟苇婷,你和钟槐都把我当成了仇人,为你们的娘打抱不平,可现在……我不能什么都没有啊!\"钟杨说:\"爹,在我跟朱所长闹矛盾时,你站在朱所长一边,我能理解,而且你还是要求把我留在农科所,我也猜到了你的用意,你是在暗地里给了我一个继续搞试验的空间。我真的很感谢你的理解和支持。\"钟匡民说:\"能理解到这点就好,我还以为你想不到呢。\"钟杨说:\"但运动开始后,情况就不一样了,我成了跟你和朱所长一伙的人了。有人就想方设法地要把我弄出农科所。在这中间也有人在暗地里帮我的忙。但有个条件,就是要我公开声明同你和朱所长划清界限。否则,他们也就无能为力了。\"钟匡民说:\"真是这样?\"钟杨说:\"爹,我的试验已经有几年了,目前已经看到了希望,只要再坚持上两三年,说不定就会成功的。那不但会大大促进全师棉花的生产,而且棉花的品种也得到改良。如果就此停止,以前的努力也就全白费了。对全师棉花生产的发展,一耽搁就是十几年。我回来问娘,到底咋办?娘说忠孝不能两全时,先忠后孝,古代的贤人们都是这么做的。\"钟匡民说:\"你娘真了不起啊!\"钟杨说:\"还有苇婷阿姨,她是个好人,现在我完全理解她了,她也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可是爹,你并没有给她多少幸福!\"钟匡民说:\"我现在感到好内疚啊!\"钟杨说:\"我给她磕了头,而且我也叫了她一声妈妈。\"钟匡民一把抱住钟杨说:\"儿子!……你和你哥一样,都是我的好儿子!\"
月光下。钟匡民送儿子到路口,钟匡民与钟杨告别。钟杨说:\"爹,我走了,你多保重!\"钟匡民一把又抱住钟杨。这时,他才真正体味到亲情有多么可贵!他说:\"儿子,爹委屈你,冤枉你了。你说对了,对你们来说,我这爹,是不像个爹啊……\"说着,眼泪夺眶而出。钟杨喊:\"爹!\"钟杨靠在钟匡民的肩膀上,也是泪水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