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被神厌弃的城池,向来是那些非人型怪物的温巢。
连最繁荣富裕的撒弥帝国都会受到怪物的滋扰,西国也被称为半神的埋骨之地和怪物之森,却偏偏在这个边陲小城,从国王到臣属,都没有见到过传说中可怕的怪物。
因为就在这座城池之外,由黑暗滋生的怪物都成了少年的口粮。
金瞳少年似乎生来就有怪力,偏偏这怪力只能对那些怪物使用,对人却无效;要不然少年也不会以怪物为食、住在破屋为生,而早该去做雇佣兵或是离开西国,成为外面城池中的贵族护卫——甚至能当选骑士也说不定。
他下意识觉得自己的能力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不像是屠怪英雄,反倒如同更可怕的怪物。
毕竟没有哪个屠怪英雄,会将最后将肢体残破的怪物尸体吃掉。
因为粮食的稀缺,少年已经很久没吃过正常的食物了。
这次他的猎物是一条九头蛇,将怪物杀死后,少年大口啖着油脂丰富的蛇肉,又饮了大口蛇血,因为他的身份接触不到干净水源,随意的清理导致他衣裳更布满腥臭血迹。
在强烈的饱足感后,腹中却突然传来剧烈的痛楚。好似有一柄锋利的刀刃,在他的胃中搅拌着。
这其实很寻常,不少怪物的血中都带有剧毒,像这样的痛苦也并不是第一次,只要一觉睡醒便好了。
少年满额冷汗的寻了块怪物洞穴中的巨石,躺在冰冷的石面上睡了过去。
又被疼醒。
那股被碾碎又重愈的痛觉愈加鲜明起来,这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难捱,甚至让少年生出了,自己会死在这里的悲观念头。
上一次受这种疼的时候,他是怎么熬过去的?
吃很多很多的食物。
可是那条九头蛇在死去后,尸体很快因毒素而腐败,难以入口;而现在的他,也没气力去杀更多的怪物。
金瞳少年疼得短发都被冷汗染得湿淋淋的,汗水黏在背部破烂的布条上,狼狈无比。不过他还是抿着唇站了起来,向洞穴外走去,踉跄地回到了城内。
少年决定去偷点食物。
他从有记忆起,就是个流浪的孤儿了——当然,孤儿在这座贫穷的城池中再常见不过。所以没有人教导少年廉耻法礼,快饿死就去“拿”食物,当然是很正常的事。
不过他又想起了,在被他“拿”走食物后,那家男主人在暴怒之下打死了守在家中的小女儿,尸体在第二天被丢了出来,裹着一层白布,由那些神职人员来收殓——
少年下意识的,有些拒绝那个场面。
但这年头,哪怕是那些贵族家都没余粮了。
满身血污的小怪物微眯起眼,他想起了今天下午在干净整洁的神殿中,看见的那些穿着洁白神袍的男人们,和摆放在神像面前的瓜果和肉干。
少年当然知道那是贡品,可那又如何呢?他并不信这世上有什么神明的存在,把那些品相上好的食物用来供奉给虚无缥缈的神明,还不如拿来填饱胃口——这一点倒是和之前国王的想法无比相像。
说干就干。
腹部无比的灼痛也在催促着他。在白天的严密看守下,尚且能遛进神庙的少年,自然也能在夜晚溜进去。
神殿中,月光映照下,由莹石雕刻而成的神像微微发光。神像的脸部已经雕刻完成了了,它露出极其悲天悯人的笑容,像是极具神性的慈母。
像是猫一般悄无声息的少年,已经站在了神像面前。他大口吃着肉干,感到胃部的痛苦也缓解了不少。又一边飞快地啃掉两个饱满果实,在吐出果核时,看到了神像仿佛低头俯视他,十分温柔善良的神情。
“呵。”
少年却是微微笑开了,那双金眸之中,满是蔑视和不屑。
这世上根本没有神。
就算有神,也是恶神,要不然怎么会任由他的臣民们在艰难中求生,却视而不见呢?
少年好歹克制着没有将贡品偷吃个干净,只每样拿了一点,在疲惫感泛上来前,他准备离开了。
可就在他转身之时,眼前神殿的烛支被瞬间点燃,那些因为建设神庙而歇在附近空地的青壮年们十分敏锐,有个青年人在起夜小解时发现了异常,瞬间叫嚷起来,大部分的卫兵都赶来了,一时灯火通明,没人睡得着。
少年的面容被烛火照亮,惨白一片。
因为伤势,他显然太松懈了,这可能会让他送命。
谢虚也起来了。
当然,他一开始就不需要睡眠,只是闭眼休憩而已。
他听见了白日的某位同僚光火地喊着:“是白天来的那个小强盗,好啊,他果然不怀好意——”
接下来传到谢虚耳中的消息,便是供品失窃,而那个小偷逃掉了的消息。
唤来卫兵的那个同僚十分愤慨道:“他这是渎神!”
“大人,一定要惩治他。”
“把他偷贡品的手砍掉,吞吃的舌头刺穿,偷觑的眼睛挖掉——”
连卫兵队长听见青年忿忿不平的话,都觉得他有些可怕了。
“城中没有这样的律法。”
“那要如何惩罚这种强盗?那可是贡品!”
卫兵队长也露出了迟疑的神色,贡品失窃是大事,弄不好是要被神明怪罪的,哪怕那个神明是善良大度的秋收女神也一样。
谢虚微微叹气。
他从简陋的单间中爬了起来,来到神庙最中心的殿堂中。
每一束火把都被点燃,松柏枝的淡淡香气从中飘出来。
谢虚略微整理了下衣袍,走到卫兵队长面前:“大人。”
谢虚在他们眼中的形象,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瘦削、脸上有些小雀斑的少年,但是卫兵知道谢虚是那些神职者中的红人,十分被那些使者看好,所以也非常客气地应了一声。
“慈悲的女神恐怕不会想看到一名因饥饿而犯下错误的孩子被处死,”谢虚道“我想,我们只需要弥补更多的贡品,就能平息女神的愤怒了。”
谢虚的那位同僚,微有些不满地哼了哼:“你说得倒轻松,难道要让神官们拿出双倍的贡品,为一个强盗买单吗?”
原本已经赞同谢虚的处理方式的护卫队长,又一次点了点头。
他可不想和那些神职官打交道。
谢虚依旧没什么神情变化,不紧不慢地回答:“我愿意拿出两枚银币来购买新的贡品。”
在场的其他人,都微怔了怔。
虽然品相上好的食物难以购买,但以两枚银币的购买力而言,显然是绰绰有余的。
而这两枚银币恰好是谢虚修建神殿以来的薪酬。
有油水可拿,又不是很想让其他同僚发现自己失职到让一个小鬼遛进神庙偷东西的卫兵队长,很爽快地便答应了下来。倒是那个告状的青年,对谢虚露出了难以形容的神情。
…那可是两枚银币,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啊!
嫉妒之下,他也没了追究的心思。
少年不害怕被虚无缥缈的神明惩罚,却不代表他不害怕被守卫神庙的卫兵缉拿追杀。
不过他安静地躲避了三天,街头也没有出现他的赏金报。
就被这么轻描淡写地放过了?
少年恍惚间,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难道那天,并没有人看见他的身影,或者他们不在意供奉被拿走了一些?
这些都不太可能。
然而少年谨小慎微地过了几天,明明想好要低调行事,却还是忍不住遛进神庙中——这次不是为了偷贡品,而是如以往那般,偷觑那个黑发的年轻人。
不过因为犯了事,他这次的行动非常谨慎,身影藏在梁上,小心地探看着谢虚。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没人能发觉他的行动。
谢虚带领人读完今天的赞美诗,便出了神庙,寻了个干净的泉口洗手。
他听到身后细微的动静,微微抬起手,让那些水珠从指腹滚落:“下次不要再来偷贡品了。”
“我可没有更多的钱,‘买’下新的贡品了。”
躲在阴影中的少年,微微睁大了眼。
他看着黑发的年轻人,忽然便觉得…胸腔中的东西跳动的厉害。是因为这样,才被他发现的吗?